它只是一縷孤魂,附于這畫上的魂。大家都稱它“癡魂”。至于原因,大家也都早忘了,但這幾千年來“癡魂”“癡魂”的叫,倒也叫得起勁。
孤魂連同那畫一起被鎖在暗室里的時候,經常會偷偷把畫展開,仔細端詳這畫上的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仙。漂亮得不像話的仙。
孤魂看著看著,不由得癡了。
它這幾千年來隨著畫的流傳,見過不少人和鬼。所有看見它的鬼魂都說它長的好看,但它自己從來不曾見過自己的模樣。
不知自己和畫上的人比起來怎樣呢?——自己定然與這畫中仙子是沒法比的……可要是能有那仙人半分風姿,哪怕投胎轉世入畜生道大抵也值了。
想到這孤魂不由一滯:幾千年來自己為什么不投胎?——太漫長的歲月中它連這也忘了。它只知道自己一旦有投胎的想法冒頭,心中立馬涌聚著另一股子強烈到狠厲的執念:不能投胎!不要轉世!不能!
為什么?不知道。
孤魂只能無力甩開腦中死結的疑念,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畫上那傾國傾城的臉,以一種絕對卑微的虔誠的姿態對畫中仙頂禮膜拜。年年歲歲,無不如是。
雨落花謝,風霜露雪,轉眼又是千年。
孤魂重見了久違的光明。畫卷再次被翻開,面前那人,不過一介青衣書生。
但不知為何,孤魂看見那書生時,心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不再空虛——狂喜而
悲傷著。它看著書生眼中對畫中仙子的驚艷,感受著書生撫著畫的手。孤魂有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欲望——它也想變成和書生一樣的有血有肉的人,它想和書生互相對視,它想和書生舉杯共醉,它想和書生秉燭夜談,它想和書生......耳廝鬢磨!甚至,它只想抱著書生不管不顧地悲泣一場。哪怕,哪怕只是假象也是好的。
孤魂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它沒有去思考為什么自己會突然有這種情緒,它知道就算自己想破了腦子也是尋不到答案的。它試過,試過很多次。
當孤魂從畫中出現在書生面前時,書生臉上是滿滿的震驚與無措。
或許是想問太多太多的問題,書生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但良久后,他慢慢由震驚轉為冷靜。他怔怔地看著孤魂的臉,神情變得復雜,像是在回憶什么,卻什么也回憶不到。
“世上竟真有畫魂……”書生猶豫著,對著孤魂那張明明一見難忘卻全然陌生的臉思考半晌,終究抵不過竟是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不確定道:“……在下可曾是見過賢家?”
孤魂慘笑。它該怎么回答?它連自己都沒見過自己。“你可否為我畫一張像?”它想看看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模樣。
書生猶疑地望了一眼那畫中仙子的畫像,又看了看孤魂。但終是沒說什么,提筆便開始畫了起來
不過寥寥幾筆,筆下人物已是越來越生動。
孤魂越看越心驚。
—— 這,這不就是那畫中仙子嗎?孤魂倏爾想起了些什么,一些朦朧的,破碎的東西。
在漫長孤寂的千年復千年的時光里,孤魂早已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的容貌,忘記了大家為什么總是一個勁地稱它“癡魂”——大家都也忘記了。但見到書生,見到書生畫的畫像后,它好像陸陸續續想起來了些。
孤魂看向書生的目光越發欣喜。
“夫君,已經三更天了,且歇一會兒吧。可需妾身準備一些宵食?”窗外年輕婦人的聲音傳來。
“不......不用了,夫人先歇著吧,無需管我。”末了書生又溫柔親昵地怨了一句:“你又何苦這般夜夜陪著我熬。”
“陪你,我自是心甘情愿的。”窗外的少婦已然不在乎敬稱,聲音帶著笑意:“也罷,我先去歇了。你也應早些歇息,畢竟熬夜傷身。”話畢,腳步聲漸漸遠去。
孤魂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然后,輕輕對依然在描龍摹鳳的書生說:“我走了。”
孤魂突然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又何必想起那些前程往事,幾千年活得非妖非怪仍不肯放下執念,殊不知人間早已物是人非。
“等等!”書生大急,凝視著似曾相識的孤魂的臉,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孤魂要走自己會有這種恐慌的、仿佛即將徹底失去某種重要東西的心痛感覺,只能很蒼白地掙扎一句:“……別走。”
“我留下,又為了什么呢?”孤魂無力地問道,手輕撫上書生眉間,掩住他的雙眼:“三千世界,功名利祿,情愛糾纏,不過千載輪回,黃粱一夢。其實孟婆的湯藥是個好東西,不是嗎?……”
“……把畫燒了罷。”幾不可聞地留下一聲喟嘆,松開手,孤魂轉瞬已消失在神情復雜的書生面前。
書生楞楞地望著孤魂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去得也太突然,他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也依舊弄不明白自己莫名的情緒。
僵在原地半晌,直到面頰上孤魂手指冰冷的溫度也消散,那依舊未琢磨出什么的書生,嘆息一聲,終是燒了那幅未完的畫,將孤魂的畫仔細卷好,置于祖傳的箱內鎖了起來,從此再未開啟。
不為人察的一片漆黑里,箱中畫卷墨跡被漸漸泅濕,淚水于晶瑩中升騰消失不見又復流于奈何橋底,融于冥河,名曰忘川。
后記
自孤魂去后,書生養成了一個習慣:不管哪個朋友聽到什么鬼神怪談,奇聞軼事,他都要了解一下,記在紙上,無心考舉。眾多親朋好友相勸,仍是不聽,執意如此。
數十年后,終著《聊齋志異》,留名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