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在蜀地奔流不息,到新津分出數條支流,其中名叫南河的一支繞城而轉,一彎繞過了城,再一彎環住了山,水繞山走,山映河上。自古以來土生土長的新津人,與這水、這山,都結下了世代不解的緣分。
初夏的晨間,澄澈的陽光灑下,自層層疊疊的枝葉相交間隙中透出,在林間的灰白小路上,投射下斑駁的日影。逆著那遠離燥熱的純凈光芒,一老一少兩個人影慢悠悠地踱步,口中呼吸著早晨最清新干凈的空氣中,耳畔流連著小鳥清脆婉轉啁啾鳴音,向山上草木深處漸行漸遠。這幅圖景也許不僅是我的,亦是很多家鄉人民心底深處最溫暖的回憶。
此山俗名稱為老君山,這是本地民眾最耳熟能詳的名字,因民間傳說太上老君曾在此煉丹修道,為表祈福之意,才以此命名。此前老君山曾有兩個別稱,一是因此山在古時曾是祭祀山神、社稷的地方,故稱天社山,二是因傳說山上生有仙草,名稠粳草,食之可長生不老,故又稱稠粳山。山上道教建筑成群,通稱老子廟,在時代更迭中幾度遭火災摧殘,僅存山門和混元殿,后重建并修繕混元殿、八卦亭、三清殿、靈祖殿、三官殿、慈航殿、儒林祠等。顧頡剛先生曾來此一游,寫下了珍貴的《新津游記》,說漢唐以來,天社山是“一座極有歷史的老君廟”。因諸山拱衛,中峰高聳,云纏霧繞,遙望如畫,故有“稠粳出云”之稱。《方輿勝覽》載:“天社山一名稠粳山,為老子隱居之所……山有仙草名稠粳,服之可以長生。未審何狀,咸謂洞出煙云,必降甘澍,縣志以為八景之一。”
遠望時只見一片連綿青黛之色,群峰高低起伏,似向天邊延伸,其間或有云霧縷縷,蜿蜒如玉帶。山體并不險峻峭拔,只是一派濃濃青幽映于水上,更顯平和安謐。與那些聞名遐邇卻令人生出敬畏之心的險峰幽谷不同,他只是平靜地、安詳地臥在河邊,正像古時的風流逸士醉臥流觴曲水邊,塵事不擾心,清閑無憂愁,這倒是正合這小城人民的性子,不驕不躁、祥和生樂。
自山腳起便草木蔥蘢,愈往上走便愈加繁茂。山腰上生長著大片蒼翠竹林,林下有幾間農舍,一汪魚塘,還有放養的雞鴨等家禽,鴨在塘上漂,雞在林間跑,偶爾一兩聲犬吠,和著此起彼伏的鳥鳴。自山腰以上便開始出現成群的道教建筑,青瓦灰墻,香火繚繞,樹木自然的清香,與屋舍沉淀歲月的氣味兩相交融。山頂處生著數株百年古木,皆高大挺拔、粗壯遒勁,樹間筑有一古亭,是登山的人們喝茶納涼的地方,蒲扇一扇,嗅到清茶的香氣,頓覺心曠神怡。
常來老君山上走一走,暑時乘涼,寒時鍛煉,這幾乎是每個新津人有的習慣。我幼年時期,也常在暑假的早晨,由爺爺牽著手,領著我去爬山。爺爺不喜打麻將,也不愛看電視,唯獨每天出去走一走,爬一爬山是少不了的。于是每天清晨,他便拿著一柄蒲扇,拎著一個水杯,戴著耳機聽著MP3,慢悠悠地走上山去。帶著我時,他便會把MP3給我聽,還替我扇著扇子。我常常走到山腰便走不動了,爺爺便找個石凳帶我坐下來,倒杯清茶給我喝,休息夠了再接著走。
我在童年時期,便和這山結下深厚的緣分,幾乎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非常熟悉了。但跟很多新津本地人一樣,我從來沒去探究過老君山的歷史。初中時,學校辦了一個刊物,名叫《稠粳》,我感到好奇,一查才知道這原來是傳說中生在老君山上的仙草,據說山上的寺廟曾經有祭祀祝酒儀式,那酒便是用稠粳草釀成。稠粳不但可以釀酒,也能制茶,雖沒有傳說中長生不老的神功,但也是一個強身健體的寶物。同時稠粳草也是山寺里的秘傳之物,外人是不能夠知曉的。稠粳既是老君山的一個寶物,也是老君山的一個秘密。
也許是因為傳說中稠粳草是老君山上獨有的,稠粳從此便成為我心目中的一個符號,關于老君山,關于家鄉,關于綠色,關于幸福。當我身處異地,眼前一片荒蕪,大片裸露的黃土,不著一絲綠意,在一種被拋擲的無依之感中,念起“稠粳”這個名字,一株我從未見過的傳說中的神奇仙草的模糊形狀,在我的想象中慢慢淡去了、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看到連綿的青黛之色,茂密的竹林、高聳的松樹,枝葉繁雜交錯,聞到清茶的幽幽香氣,還有熟悉的古寺與古木相伴的氣息,聽到蟬鳴鳥叫,還有爺爺最愛的民歌小調。稠粳草,我從未見過,卻如此熟悉。
老君山,曾名天社山,又稱稠粳山,無論哪個名字,都蘊含著自古以來家鄉人民對于幸福的祈愿。今日的新津人,也許都不知道稠粳草的模樣,甚至連稠粳草的傳說都未曾耳聞,卻依舊在新筑的牌坊上大書“稠粳福地”四個字,相信著山有稠粳,必為福地,地靈人杰,鐘靈毓秀。家鄉的山水滋養著代代家鄉的人民,家鄉的人民則世世傳承著家鄉的山水所孕育的“福氣”。稠粳本無人見過,卻如此地為人所信仰,它早已不再只是傳說中的仙草,而是家鄉人民希望世代擁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