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末的深秋,一個女嬰的降生沒有給小河邊的這戶普通農家帶來期盼的喜悅。親戚朋友稀稀松松地在這間農家小院里閃過,“千金”被升作最高級別的道賀詞,5元、10元的人情債被男人一筆一劃地記錄在嶄新的工作簿上。
男人的媽也來了,懷里抱著一歲多的孫兒,女嬰的堂哥。男人的媽踢翻了男人正搓洗尿布用的搪瓷盆,男人低著頭,沒有聲響。孫兒被逗笑了,女嬰被嚇哭了。
女人知道月子里不該流眼淚,可那大顆大顆的水珠不自覺地就掉下來。女人想,一定是自己喝水太多,眼淚才會像小河里的水一樣不停地流。
是啊,水缸早就空了。女人想,幸好屋后就有條小河,那是周邊十多個村落、幾代人的水源。女人將自己裹進五六件衣服里,抓起扁擔水桶向屋后的小河走去。
寒風凜冽,河水嗚咽。湍急的水流差點搶走了女人的水桶。女人跪在河渠上,吃力地撈起沉甸甸的水桶,女人跟自己說,一桶是女兒,一桶是自己,再重也要挑起來。
河水灌進胃里可以是暖的,浸入手臂肌理卻總是冰涼。月子里的女人的手臂一日日紅腫起來,女嬰可用的尿布終于寬裕了。
小河的水嘩啦啦地又流淌了三年。約至傍晚,男人仰著脖頸哼著小曲下班歸家,男人抄起扁擔將水缸填滿,男人整夜整夜地搖著蒲扇,給剛剛出生的兒子驅趕炎熱和蚊蟲。
女嬰在女人的懷里、男人的眼里哭著笑著,長成女童。女童每日都跟著女人去小河邊洗衣、挑水、捕魚。河水淺淺的時候,女人會挽起女童的褲腿,讓她也一起站在河水中。河水清澈見底,倒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女童。女童每次都想把水里的伙伴救出來,可才彎腰伸手碰到她,她就搖著晃著不見了。女童心里著急,在水里慌亂地摸索著。水里的伙伴依舊毫不配合,她常常頑皮地將一條魚兒塞進女童的手里,有時也可能是一顆漂亮的石子或者彈珠,她總能成功地轉移女童的注意力。
待到弟弟長到女童的年紀,女人不知從哪里扛回一個汽車車輪的內胎,把姐弟倆都套進去。炎炎夏日里,姐弟倆人幾乎是漂在河面上長起來的,直到河水再也追不上女童的腰線,弟弟終于獨霸了黑膠皮泳圈。而冬日,河面結了厚厚的冰,女童享受著,在冰上肆意縱橫,弟弟猛地從河渠上蹦下來,攔在女童的航道上,姐弟倆嬉笑著撞在一起,百十個回合,樂此不疲。
四季輪替,小河是女童最鐘情的樂園,更是女童傾訴秘密的伙伴。女童在長大,小河里流淌的心事和煩惱漸漸多了起來。
一日,堂哥和弟弟跟著男人的媽從縣城回來,他們揮舞著一朵朵白花花的棉花糖。那糖花飛啊飛啊飛,它們落在堂哥的衣襟,粘住弟弟的手指,甚至鉆到他們的鞋底,卻始終沒有親吻女童的唇齒。女童央求男人的媽,下一回進城帶著我吧,就一回,就一回。男人的媽轉身與鄰居聊的火熱,一如既往地沒有理會女童的企盼。
女童的淚滴下來,淚滾到小河里,小河帶著這滴淚晝夜不停地向前跑。
它們是不是去了城里?女童安慰自己,她必須飛快地把自己出落成少女,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到達,尋找。
于是,在一個躁動的年紀,一個被幻想和求知裹挾的少女,騎著單車,沿著小河的身線,呼嘯著,順流而去。有時是一個下午,有時是一個假期,她追蹤著,渴望著,享受著,縱有橋梁橫跨,有堤壩阻遏,有墻垣遮擋,有樹叢隱蔽……小河輕緩地陪伴著她,牽引著她,迷惑著她,鼓勵著她,讓她闖入一個又一個新奇的景象,讓她一次又一次流連忘返。
少女的心在悸動。陽光明媚的午后,她俯下身,望著河水中大汗淋漓的自己。河水沖刷而過,卻沒有帶走點點汗珠。少女還要上路,她到了縣城,穿過縣城,又甩開縣城,她不再渴望縣城。現在讓她追尋的,是一直陪伴她的小河。它那樣溫柔又神秘,少女的心事全部關乎于它。
終于,一段荒草叢中,少女發現了小河的銘牌。那是一座矮小的石碑,灰紅色的石面上臥著三個土黃的字:南涑河。少女恍然,自小她只聽父輩們稱它小河,她便以為它叫小河。相識相知十幾年,如今才知真姓名,少女覺得對不起她的這位老朋友。
請你原諒,南涑河。少女呢喃。
它應該會原諒的。千百年,它寂寞,沉靜,安詳,任由一輩又一輩人吮吸它,摩挲它,擁抱它,他們世代相傳,呼喚著它的乳名,它依舊寂寞,沉靜,安詳地,感受著他們的到來,又離去。它不在意他們是否知曉它是南涑河,它只愿意做小河,滋養、陪伴、守護一代代人的生命。
同時,少女開始擔憂。一路走過,她見到那傍河而建的廠房如腫大的蜂巢般密密麻麻,那高聳入云的煙囪冒著汩汩濃流,那撕吼的機器將棕紅的液體匯入河水,那白色綠色黑色的塑料袋擁擠在河床……
很久了,河里的魚蝦都躲了起來,偶爾三五個一起翻了肚皮,懶懶地漂在水面,任憑怎么捶打都不再跳起來逃開。小河一日日暗沉,渾濁,似乎還有了惡臭。
女人告訴少女,小河病了,就像鄰村造紙廠廠長得了肺癌一樣;廠長死了,小河也要死了。
少女痛苦極了。小河就要死了,它的子民已經嫌棄它了,沒有人敢用它的水洗衣做飯,連野狗野貓都不肯再舔一口它的水。然而同時,小河的新功能被開發出來,它延綿的河道成了大眾生活垃圾的聚集場。
少女不要小河死。她要做一名醫生,醫治瀕臨絕境的伙伴。少女要去省城的名校求學,學得醫治小河的良方。
臨行前,男人的媽哼哼唧唧,說著青灰不抹墻,閨女不養娘的古訓。男人又一次低下頭,卻堅定地將幾年的求學費用塞給少女。
少女沒有聲響,她又一次難受起來,帶著異味的自來水讓她的胃痙攣乃至惡心,不遠處鋼鐵鑄造廠的轟鳴讓她的腦袋嗡嗡響,還有四周飄散著鐵粉的棕紅色空氣讓她幾乎窒息。
少女像個逃兵一般離了家,別了她的小河。
七年的求學生活,讓少女褪去往日的青澀。眾人眼中,她是個淡漠卻執拗的女子。
女人在長途電話里遺憾,小河終于斷流,河道里垃圾遍布,蚊蟲肆虐,污穢不堪。
男人長嘆,暗示女子歸家。男人的媽臥床已久,恐是不好。
手機震動,是一則氣象消息。
女子念與男人聽:霧霾嚴重,不宜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