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從整體上論述了泛娛樂化時代中個體的狀態,指出這種狀態實際上可以回歸到生命的本初狀態,在去除了表層的無意義的語言之后,其泛娛樂化的本質也可以讓人追問個體存在的意義。泛娛樂化不僅僅是一種表征與癥候,它實際上還隱含著社會深刻的變革。
【關鍵詞】泛娛樂;個體;傾向性
回首過去的2017年,“娛樂”當之無愧成為年度關鍵詞之一。娛樂事件,如薛之謙人設崩塌、王俊凱18歲成人禮、鹿晗公布戀情致使微博服務器崩塌、佛系盛行一時、旅行青蛙等手機養成系游戲、快手抖音等短視頻席卷整個社交平臺,現實世界中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似乎都在這種表面看起來“娛樂”化的形式中被解構與重構,泛娛樂思潮不再是虛無縹緲,而是無處不在,甚至無所不能。
泛娛樂早已有之,它深深根植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深刻影響到人們的語言表達和態度行為。在娛樂構成了當今社會主要生產和消費方式的同時,移動互聯網使得人們隨時隨地進行娛樂成為可能,給娛樂商業變現提供了基礎。泛娛樂思潮正是互聯網時代娛樂的表征,其在娛樂產品及其衍生品快速生產與消費的傳播場域中不斷生成而來。以90后、00后為代表的新一代消費者,消費能力強,消費觀念開放,對于文化娛樂等精神消費的需求極大,成為娛樂商品消費的中堅力量;眾多資本聚焦電影、音樂、游戲、小說、漫畫等產品的泛娛樂戰略,內容創業、粉絲經濟等基于集聚流量再進行流量二次甚至三、四次分發的商業邏輯讓娛樂真正“泛”起來。
面對泛娛樂的景觀,需要關注的是透過泛娛樂的表象去探究其背后的社會及個體心理世界的變化,在連接一切的互聯網世界中觀察與理解娛樂的本質,撥開泛娛樂熱鬧繁華的景象,去關心身處現代化語境下的個體該如何安放孤獨而無助的“心靈”。
一、泛娛樂的概念及交互式娛樂生態鏈
據工信部發布的《2017年中國泛娛樂產業白皮書》顯示,泛娛樂產業已成為我國數字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和拉動力,2016年泛娛樂核心產業總值約為4155億元人民幣,2017年有望達到4800億元以上。而這離2011年,騰訊公司副總裁程武在中國動畫電影發展高峰論壇上,第一次提出以“IP”為核心打造“泛娛樂”構思才六年。①以“IP”為核心的“泛娛樂”有著深刻的社會動力基礎,它在本質上映照出互聯網時代受眾從單純被動接受信息到用戶主動選擇參與到信息生產與再生產中的心理需求。泛娛樂的表征首先體現在語言符號變化上,考察這些語言與符號,可以發現用戶在接受流行語言符號的同時,也在生產與傳播著這些語言符號并在更大范圍之內賦予語言符號新的內涵,這引發亞文化圈層性封閉式的語言符號系統處在不斷開放、生成的狀態之中。隨著用戶群體跨越圈層式的增長,這些語言符號本身在主流文化文本中頻繁出現,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處在拆解與補充的綿延狀態中,它向主流文化逼近并時不時充當著主流文化話語中的“鯰魚”,攪動著主流文化話語敘事以及敘事方式,在不知不覺中不斷跨越著思想文化的邊界。
語言符號跨越思想文化邊界的賦權能力,釋放出語言符號本身的內在張力,語言符號被人所重視的同時,在很大程度上人自身反而退隱了,對流行語言符號的使用反映出人們的從眾心理,“武裝”自己的言語的同時,人們的意識思想觀念也會有所變化。從表面看語言符號從亞文化向主流文化的遷徙傳播,來得快,去得也快,生成與消解似乎是一體的,大眾越來越感知到語言符號表述的方式與套路,其創意來之不易,模仿起來基本上簡單易行。流行語言符號在大量傳播中也很難增加其語義、語用的厚重感,但卻影響到人們對娛樂的態度與行為。個體對娛樂接受理解的差異性導致語言符號對人有不同的感應力,有些人還沒有聽到、看到一些流行語言符號時,另外一些人已在為此狂歡不已,而當更多的人開始狂歡時,有些人卻早已厭倦并放棄了這些流行符號。流行語言符號正是在傳播過程中還不知其何時興起時可能卻已然消失,這種瞬生瞬滅依托于泛娛樂的資本市場的快速流動以及在發展中的劇烈競爭。
以“泛娛樂”為表征的互聯網時代,其深刻的變革實際上是一場認知革命,一場個體觀念思想彰顯與遮蔽的革命,其所產生的種種癥候影響著個體的表達、思考與行動。語言作為最重要的媒介也適應著這一發展需要,麥克盧漢指出,“真正偉大的、持久不變的大眾媒介不是文獻,而是語言。語言既是一切媒介之中最通俗的媒介,也是人類迄今為止所能創造出來的最偉大的藝術杰作”。②語言不是靜止的,語言媒介重要性的顯現是由于語言的快速交互而產生的在差異中的不斷重復,又在重復中的不時分別。隨著技術的試錯與迭代,語言游戲與游戲語言具體表現為過去僵硬的、呆板的語言符號系統以及與之云從影隨的宏大敘事被瓦解與重構,媒介敘事功能已悄然變為微小敘事、私密敘述,它們在瓦解或改變著我們對事物的意識與心智模式。
正是在此基礎上,我們認為,泛娛樂指的是基于互聯網與移動互聯網平臺,以娛樂為中心,以連接和聚合粉絲情感為紐帶,在新型社會關系中相互賦權所生成的一種快感癥候(在本文中“癥候”與“征候”通用)。泛娛樂中的“泛”強調的是全社會信息生產及消費或多或少有著跨界、跨行的娛樂化傾向,也強調娛樂在時間性上的不斷流變的生命傾向與力量,其產品形式是娛樂知識產權IP(intellectual property),它以明星、故事、角色、人物等現實或虛擬符號作為支撐所形成的象征品牌效應。
“癥候”概念源自拉康,在齊澤克看來,癥候只是某種蹤跡,其本身無意義,而是情感與意義不斷被附著其上的能力。IP強調的是產品與產品所傳達出來的訊息連鎖效應能力同等重要。基于同一IP產品的生命周期不斷降低,而產品所傳遞的訊息可能會有更長的生命力,衍化出更多的產品。正是為了不斷激發出IP生命力,泛娛樂與社群共存、共生,橫跨游戲、動漫、影視、戲劇、音樂、玩具等多種文創領域從而形成交互式娛樂生態鏈,也在其中不斷衍化出更多的IP產品與事件。
交互式娛樂生態鏈首先是對傳統娛樂明星、作品的制作、生產與傳播體制制度等結構的解構與重構,許多IP事件表面上表現出泛娛樂的傾向,但其背后揭示的卻是娛樂敘事與傳播形態實現跨界協同、共生,內容生產者與消費者甚至實現了合二為一,這需要的是制度結構的改變與調整,而不僅僅是對娛樂、明星、消費者簡單化的肯定與否定。交互式娛樂生態鏈有賴于政府有關部門、互聯網公司、專家、學者、藝術家、媒體、娛樂圈、明星、粉絲等眾多主體的相互賦權、各自賦能、多方聯動、協同締造。
2013年文化部發布的《2013年中國網絡游戲市場年度報告》提到了“泛娛樂”概念。這是中央部委報告首次提及“泛娛樂”概念。以BAT為首的互聯網公司都紛紛將“泛娛樂”作為公司戰略大力推進,明星、學者、專家紛紛站臺,推動娛樂IP的發展。2014年12月,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所主管的單位推出的《2014年中國游戲產業報告》明確指出互聯網公司的“泛娛樂”戰略應該盤活游戲并與其他文化產業融合發展。2016年7月,由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商務部、科技部等政府部門指導的中國國際數碼互動娛樂展覽會(英文簡稱“ChinaJoy”)在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正式開幕,作為全球數碼互動娛樂領域最具影響力的盛會,ChinaJoy官方首次將“泛娛樂”作為主題,并提出“游戲新時代,擁抱泛娛樂”口號。2017年ChinaJoy聯合新華社瞭望智庫發布《2017泛娛樂戰略報告》,其中提出泛娛樂已成為文化領域最受關注的商業模式。
“連接一切”的移動互聯網平臺打破了娛樂內容生產和消費間的管理與生產建制,也解構了物理意義上的時空局限。連接的黏性與互動主要是靠感覺、情感與信息維系。傳統權威、知名度等對IP平臺自身權力建構是有意義的,但IP平臺最終依靠的是流量與用戶黏性,即用戶、粉絲主體等的相信、信任與承認。近年來,商業資本的策略、運作促進著泛娛樂化的快速發展,為實現IP快速增值,打動用戶情感,需要用戶的廣泛參與和支持。眾聲喧嘩的互聯網釋放出人們的感覺與情感,感覺與情感在流動與互動中彰顯出個體的生命力,生命已不再簡單地受制于現代性敘事的迷宮,阿里阿德涅之線(Ariadne's thread)牽引的不僅僅是你死我活的勝負、輸贏、成敗、對錯等,感覺、情感的凸顯讓阿里阿德涅線團伸向無限的可能性中。在這樣的背景下,首先需要改變的是娛樂制作與傳播方的心智模式,在敘事創意中與用戶的感覺、知覺與情感緊密連接,其次,用戶認知模式的啟動與用戶生命底色密切相關,表面上是IP產品在引導著用戶的認知,實則卻是用戶的心智模式也牽引著娛樂不斷“泛化”朝向不同的方向發展,娛樂本身的價值與意義是在各方力量的交相輝映下生成與共生、互在的,而不僅僅是產品、交易或利潤本身。
二、娛樂何以“泛”——生命傾向性的顯白
交互性娛樂生態鏈的重要特征是娛樂物理空間向娛樂移動空間的轉移,表面上體現的是人人進入娛樂的門檻降低,成本降低,效率提高,但其背后揭示的卻是個體差異性的感覺、情感加入到了娛樂的生產與傳播中。情感娛樂作為一種解構方式,解構著人們的時空關系以及社會關系,價值和意義的生發有了更為廣闊的生機與動力,彰顯出社會價值多元與文化多樣,重啟著人們的日常生活方式。
泛娛樂通過對權威、宏大敘事的解構,不可避免會招致主流價值和管理邏輯的解構甚至顛覆,微小敘事的個體傾向性的展現也會將人類引向危險的邊緣,種種意識形態的權力博弈如影隨形。技術的“快”決定這一時代是“邊緣—神話—再次邊緣”不斷往返循復的時代,且這一過程是瞬息萬變和連續不斷的。正如法國人類學家布魯諾·拉圖爾所言,“在此意義上我們是立足于一種過程、一種運動、一種通道之上,或者說立于一個傳球之上。我們的起點是一個連續的并且冒險的實存,而不是某種本質;是現狀而不是永久性的。我們的起點是聯結本身,是通道和關系……當然,這種關系同時既是集體性的、真實的又是話語性的”。③這種連續性對人類自身的生存至關重要性體現在對人們傳統認知以及心智模式的挑戰上。
泛娛樂思潮之“泛”在于娛樂超出了娛樂功能本身,虛假、被動、平庸、遮蔽、控制、默從、偏離等存在于娛樂傳播之中,深刻影響著人自身行為的判斷與認知。在場的粉粹一切不在場的,不在場的才真正對在場的提出批判與否定,這也是否定之否定的認知過程。當下,泛娛樂化現象正像是德勒茲所說的欲望機器,它凝結、生產、制造、召喚種種欲望與虛幻的現實,所以在輿論場上可以看到這種娛樂化的媒介再現與娛樂化的現實間緊密的互動。
任何嚴肅的題材,從政治到社會文化,都可以被瞬間解構與瓦解,能指與所指不再是穩定的符號系統,公共輿論場充斥著弗洛姆所稱的“匿名權威”。輿論公共空間的喧鬧,藉由“匿名權威”,其可能卻是“偽活動取代思想、感覺和愿望的原始活動,最終導致偽自我取代原始自我。原始自我是精神活動的原動力,偽自我這個代理,打著自我的旗號,卻代表著人被他人期望所扮演的那個角色。大多數人的原始自我都完全被偽自我窒息了。自我有時會出現在夢里、幻想中,或者酒醉時,此時人會有多年未曾經歷到的感覺與思想”。④互聯網時代權威與匿名權威、自我與偽自我在真實與虛幻之中不斷游移,多種權力與力量纏繞其間。
正如馬克思所言,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泛娛樂”首先離不開技術的迅猛發展。技術的飛速發展為人們提供了極其豐富的娛樂產品可供選擇,但是“人品嘗到的是生活中的孤獨。如果選擇的自由模式被看作自由的唯一模式,那么人們就陷入了一種虛無的狀態”。⑤在孤獨的現代人得到片刻消遣滿足的同時,資本與技術裹挾在一起不斷制造新的語言符號、表現方式,讓現代人欲罷不能。急速發展的互聯網技術與全球資本順勢而為,成功抓住了人們心理對娛樂的需要,為人們提供了一場又一場娛樂的饕餮盛宴。資本商業大獲全勝是以現代人獻上自我的時間、金錢甚至生命為代價的。
技術發展帶來信息溝通成本的降低,它大大加快、加深了社會結構性的改變,這不僅僅體現在觀念的變化上,更重要的是體現在社會關系與權力結構的變化。社會由長期形成的科層制、等級制的線性結構愈來愈朝著去中心化的社會網絡發展,更多地釋放出個體的活力,思想和知識可以迅疾傳播到世界各地。多元的思想和知識,多渠道的互聯互通方式,使得個體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加入到各類有機共同體之中。個體對信任、團結、名譽、意義的尋求以及感性理性交互變得更加豐富而多元,“網絡比系統這一概念更加有韌性,比結構這一概念更富歷史性,比復雜性這一概念更富經驗性”。⑥厭倦了“莊重”“嚴肅”“威權”話語與文本表征系統的現代人轉向了充滿“輕靈”“散亂”“平等”的泛娛樂話語與符號表征,投入到了由此生成的互聯網共同體之中,而這些共同體與傳統結構化組織不同的地方就是更加尊重承認多元和差異,而“為承認而奮斗”的現代人,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技術與資本構筑的娛樂世界,樂此不疲。
泛娛樂一方面是現代互聯網技術支撐下的資本運作與推動的結果,另一方面是遭遇現代性危機的人們面對權威、等級、結構、中心、本源、終極、真理等概念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傳統的一種反抗,甚至是不屑與厭離。現代性將人原子化,孤獨的個體面對“地球村”的恢宏景象,在拋棄了邏各斯中心主義之后,繼續找尋新的歸屬之地。基于共同的信仰、興趣、愛好為媒的自組織也在泛娛樂場域中欣欣向榮地生長著,個體的私密表達、欲望、體驗、經驗等都在去中心化的娛樂場域中得以交互、共情與共生。
人們出于安全感的需要,更愿意從媒介場主動選擇和獲取那些能和自我產生共情、共鳴并且有用、有趣的信息與媒介形式。在互聯網世界,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曾經關于符號的斷言似乎成真,他說,“把符號置于一個永遠流動變化的網絡中,在這里,符號不再有它固定的位置和意義,它在區分中確定自己,卻又在延擱中否定自己,它只能在不斷區分(包括在延擱中的區分)和延擱(包括區分中的延擱)的‘間隙’中獲得瞬間的意義。”⑦泛娛樂讓語言符號得以在個體差異化理解中旁逸斜出,不管是堅固的能指與所指間關系的解除和延異,技術發展所導致的輕語言的廣泛出現,裹挾著人們卷入其間,去中心化的社群也依據人們自我的選擇而變化無窮。
我們在泛娛樂的景觀中仍可以觀察到個體“按照他人的要求對自己的一切作出規劃,被孤獨感、恐懼感和各種直接威脅著我們的自由、生命和舒適的力量所驅使”。⑧孤獨的人們想要在急速變遷的社會中尋求某種“確定性”,以求得自我的認同感與歸屬感,選擇服從于這樣“娛樂”的規則便成了許多人的不二法則。
由于信息通訊技術的發展,表面上自我與他者、個人與社會、媒介與觀眾種種關系變得更加緊密,但現實關系中真實需要的連接和交流卻呈現出泛娛樂化的傾向,其危害在于人被泛娛樂所奴役而不自知。在大眾娛樂中,公民傳統政治參與觀念變得逐漸淡薄,對社會和政治事務不求甚解,容易成為表面生活的“專家”,娛樂“成為補償他們自己真實生活的碎片化和生產專門化的人們所認同的表面化生活的證明物”。⑨
泛娛樂折射出當代娛樂命運共同體的景觀,人們在游戲共同體中能夠感受到互在的安全與認同,在互在的安全與認同中悄無聲息地將現代性中個體被原子化后的孤獨感和不確定性交給了個體本身。在此,我們需要警惕的是,泛娛樂存在著偽自我取代真實的自我、權威的不寬容引發個體的恐慌、真實生命體驗消解于海市蜃樓般的娛樂世界中的可能性。“他自由了,但這也意味著:他是孤獨的,他被隔離了,他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威脅,他沒有文藝復興時代資本家所擁有的財富和權力,也已失去了與人及宇宙的統一感,于是他被一種個人無可救藥、一無所有的感覺所籠罩。”⑩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在《逃避自由》中的這段論述仍可描述泛娛樂中個人的內心世界。
《人類簡史》一書的作者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說,“一切苦難并非來自噩運、社會不公或是神祇的人性,而是出自每個人自己心中的思想模式”。泛娛樂源于人們心理世界與思維模式的變化,這種變化與現代性將個體原子化后呈現的問題密切相關。資本與技術相互勾連,一眼洞穿了人們的這種“心理世界”與“思想模式”并迅疾加以利用,政府推動互聯網文創事業的發展也在推動和建構著這場深刻的交互式娛樂產業的發展。然而,與過去不同的是,除了資本與政府的力量外,媒體、明星、專家、學者、用戶等都在互聯網技術平臺上或多或少參與到泛娛樂景觀的構造之中,尤其重要的是用戶體驗、需要已成為泛娛樂業發展的較為重要的推動力,權力處于流動與生成之中,為擺脫一方或幾方的控制與操縱提供了可能性,這也是互聯網時代對德波景觀社會思想的一次“反動”,游戲命運共同體正是強調視覺符號中的感覺、情感、情緒等借助互聯網社交平臺無始無終地彌漫所產生的對權力釋放與抵抗的力量,這種看不見的力量已越來越影響到人類的存在本身。
三、娛樂的本質及社會與個人的“能”
長期以來,面對瞬息萬變的外部世界,確定性的答案已不容易獲得,作為學者,我們需要從哲學的角度追溯與探求娛樂的本質。
運用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追問技術的本質》一文“技術是解蔽方式之一”的觀點,泛娛樂時代我們不僅要追問娛樂是什么,還要追問娛樂的本質以及娛樂的“能”與“不能”等問題。泛娛樂正是在娛樂本質與娛樂能怎樣中顯示了海德格爾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但哪里有危險,哪里便有救渡”思想之光芒,也就是說,救渡與救贖仍根植于娛樂本質中,用其變幻多端、甚至是粗鄙可憎的面孔向人們昭示,娛樂中所蘊含著的社會變遷中的真理存在。
泛娛樂中神圣與邪惡、清雅與庸俗、優美與粗鄙同處一體,言語文本本身既是主體的,但更多的時候會轉化為客體,在不同主體的解讀下,意義與審美具有了各種解讀的可能性。互聯網最偉大之處在于為人們從吉爾·路易·勒內·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所謂的質量線、柔軟線中邁向各種解放的逃逸線提供了可能。每個人在獲得解放的同時,也要真正面對自我具體而微的內感外應和外感內應,正是在自我的感應中,表現出個體生命的傾向性,也正是這些差異化的個體傾向性的快速連接,揭示出掩蓋在泛娛樂背后的勃勃生機。
當下許多人沿用的還是傳統認知心智模式來思考問題,他們尋找一種確定性的知識、意義,而在互聯網時代知識與意義由于個體差異性的解讀加入到了娛樂制作與生產中,知識與意義是撒播式的,它們在不間斷地進行著含糊、隱晦、曖昧、朦朧等延異,知識與意義等的無限延宕,使得知識與意義既具有神性,也具有魔性,言語與語言在認知與理解中更多地加入了感覺、情緒、情感,也在感覺、情緒、情感中讓意義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
互聯網在人們尋找自我與呈現自我中愈發凸顯出其重要性。Hjarvard指出,“媒介不再僅僅是一種互動的渠道,而是以其自身形塑 (Mould) 互動發生的方式,是這樣一種發展進程,社會或文化活動 ( 諸如工作、休閑、游戲等等) 中的核心要素采取了媒介的形式。”正如在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那里作為“社會綜合”的形式一樣,媒介正式成為了這種呈現社會現實的“框架”(Frame),只有通過媒介本身的表征,我們才可以獲得關于社會現實本體的知識。麥克盧漢的“魚到了岸上才知道水的存在”很好地讓我們認識到媒介成為顯現社會現實內在的強有力的動力。社會現實與媒介就是魚與水的關系,它們使彼此成為生命有機體。
在此意義上媒介表征的“泛娛樂”癥候并非是糟糕的,需要被否定的事物,娛樂從來都是人內在感知與體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康德、席勒、斯賓塞、伽達默爾等哲學家都曾將“游戲”作為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來加以分析討論。在伽達默爾那里“游戲并不指態度,甚而不指創造活動或鑒賞活動的情緒狀態,更不是指在游戲活動中所實現的某種主體性自由,而是指作品本身的存在方式”。早在1962年,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也曾明確指出,信息和娛樂的二元分割時代結束了。“我們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新媒介的各種新特性,而不是盡可能地限制其特性。現在很容易看清,他們不僅是既定經驗和洞見的載體。”娛樂的本質也不是既定的,而在于附加其上的意念、觀念等的流變、生成、上升的形式之中。
交互式娛樂生態鏈本身存在于賦權器之中。賦權器的特征是連接一切,開放共生,有機團結,協同共融。交互式娛樂生態鏈全平臺打通,以情緒、情感、理性、非理性等符號化或非符號化的方式進行話語敘事與快速傳播,強調創意、創新、迭代、場景、沉浸、體驗、風格、迅疾等,消解了工作、學習、生活、娛樂的邊界,成為娛樂景觀社會的另一種再現。
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提出“景觀社會”的概念,宣告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已過渡到他所指認的視覺表象化篡位為社會本體基礎的顛倒世界,或者說過渡為一個社會景觀的王國。“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化為一個表象”。現如今,由于互聯網技術所帶來的社會底層結構的根本性轉變,個體深度卷入新媒介意義生產與再生產之中,在視覺表象化篡位的同時,也提供了反轉顛倒的可能性,泛娛樂中這兩種力量是互生共存的。
泛娛樂化不只是一種表征與癥候,它彰顯出語言符號自身的活力,實則隱含著社會深刻的變革。人是作為完整之身參與到語言符號世界中的,娛樂與人的生存方式本身息息相關,應該關注或警惕的不是娛樂這種形式,而應該是其呈現的符號與語言系統的變化與個體生命意義的覺醒。在這個意義上,人不僅以自己的思想、個性、才華、能力,更是以自己的命運卷入到娛樂或非娛樂生活實踐中。命運的不可捉摸性告知我們,有些問題可能就沒有解決的方式,我們也無法棄之不顧,唯有接受并不斷學習實踐,改變自我的思維與認知模式,在超越自我的基礎上,從憤青批判者轉變為小學生。
四、自我與“照看好自己”
齊澤克(Slavoj Zizek)使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死亡驅力”的概念,指出“死亡驅力是這樣界定人的狀況的: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也無法棄之而去;要做的不是去‘克服’‘消滅’它,而是甘心忍受,學著識別它令人恐懼的維度,然后以這個根本性識別為基礎,努力闡明應對它的權宜之計”。齊澤克的這段論述同樣適用于泛娛樂。面對這一社會媒介景觀,我們需要做的不是“克服”它,更不應該“消滅”它,而是清醒地認知到其所呈現的危險所在,辨識和判斷出個體在社會與國家中面對這一景觀時令人不安的維度,同時去領會和體悟蘊含于這一危險中的救渡所在,迎面前進,然后在此基礎上努力闡明它,用行動去轉化這種危險與恐懼,從而實現個體與社會的救渡。
泛娛樂景觀除了是一種表征,也是一種夢幻。“夢幻的世界反映現實,虛構的世界則篡改、貶低和否定現實”。面對互聯網世界,個體在泛娛樂的表征之中,尋找著與己有關的立足之地,而與己有關很大程度上與自我生命的感知、情感、欲望相關。泛娛樂滿足的欲望是情感的欲望。個體在投入泛娛樂的種種事件時,幻想著從中獲得歸屬感與價值,從不確定中尋找切己的知識。“幻想究竟是什么?幻想不僅僅是以虛幻的方式實現欲望的過程;相反,幻想本身就構成了我們的欲望,它不但為欲望提供了參照坐標,而且事實上教導我們進行欲求。”
猶太哲學家馬丁·布伯(Martin Buber)說,“你必須自己開始。假如你自己不以積極的愛去深入生存,假如你不以自己的方式去為自己揭示生存的意義,那么對你來說,生存就將依然是沒有意義的。”照看好你自己,是從人的體驗、情感、靈魂最深處出發,體悟行有不得,反觀諸己的含義。關于自己的知識是作為照看自己的結果呈現的,互聯網社會中關于自己的知識成為一種行動的根本準則,避免個體為逃避自由獲得認同而在泛娛樂浪潮中隨波逐流,喪失自我。
長期以來,人們將知識與真理內化為確定性的,有著絕對正確的意味,是自我生命的立法者,但“當知識成為立法者,思想就成了最聽話的”。聽話便意味著放棄了思,放棄了追問,便也阻斷為自我靈魂操心的道路。互聯網時代,一切對錯、善惡、美丑都在時空中試錯、變幻、流轉著其確定的內涵外延,絕對的真理和知識難覓蹤跡,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未知的、需要自我探索與驗證的,而在此過程中,道路也便打開了,關于自己的知識也以結果的形式涌現出來。
劈開知識,需要培養自我的求知意志。“求知的本能總是驅迫著放棄習以為常的領地,投入不確定的深淵;生命本能則驅迫著在黑暗里不斷摸索,以圖一方立足的新天地。”在這方新天地中,個體需要破除對“匿名權威”的迷信,防止偽自我取代自我去言說、去行動。在這里,我們需要設問的是“自我是什么”?福柯指出:“自我是一個反身代詞,且具有兩種含義。Auto(自己的)意味著相同,但它也傳達著一種身份意識。這后一種意義就把問題從‘這個自我是什么’轉換為‘我能尋找到自我的那個平臺是什么’?”我們理解這里所謂的“平臺”為自我與自我所連接的癥候性的權力空間,觀念、意義、情感、態度、行動正是在此之中迸發與生成的。
自我的確認不只包含對“偽自我”的正視與批判,更重要的是自我對內外的感應能力,而這需要改變過往邏各斯中心主義下的帶有否定的思維模式。泛娛樂時代,需要一種肯定的思維,“肯定是一種思維方式的產物,它必須以能動的生命作為它的條件和伙伴”。在能動的視界下,泛娛樂化打開了我們無窮的想象力,在認識到認知結構的變化時就有了更多的批判與建設的空間。認知結構的生成和發展與人的心理世界相關,而人的心理世界正是人生命的底色。魔幻現實主義其實就是我們自身心理、生命底色的顯白,有時危險的不是外在的問題,而是我們自身的不知不覺。
泛娛樂深刻地體現在語言與符號系統之上,娛樂化或“輕漫”的語言與交流方式考驗著自我對寬容的理解與應用。語言形式與交流方式的改變一個方面是語言的通俗化,但另一個方面可能又是對空洞“閑談”的一種抵抗。通俗語言符號的脆弱化,一開始引人入勝,但很快變為流俗,不是被很快忘記,就是偶然出現在插科打諢中引人一笑。許多人會將閑談轉變為賦予人們認知提升的媒介,通過閑談不斷發現、認識與發展自我。
選擇的前提是多元并存,而多元需要以整個社會的寬容作為前提。寬容不是無底線的包容與無法紀的容忍,而是允許在共同體內部存在選擇與表達不同意見的自由。“一個主體的個體化的可能性是與他的趨向普遍化的能力所達到的程度并駕齊驅的”。而個體如果在這樣一個信息急速流變與迭代的時代,放棄個體趨達自我的可能性而只能趨向一種普遍化,那將會帶來空洞無力的普遍性而喪失了真正普遍性的意義。
五、結語
泛娛樂已然全面侵入我們的生活世界,但這并未改變互聯網時代交流與溝通是在承認個體差異性基礎上展開的這一最大的前提。人類求新求變的追求,會讓人不斷在看似“娛樂”的表征之下去追問命運的道路,并向著人類原初的無蔽狀態多方回歸。誠懇、真誠是話語解構的良藥。話語的背后是人的歷史、體驗、經歷、地位、位置、權力等,話語實踐就是其建構的話語權力、體制、機制等博弈的過程。真理是在討論、爭論中不斷趨達的,真理討論的目的不是為了辯護、宣戰、教訓、甚至戰勝,也不僅僅是為了溝通而交流,而是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都會有所觸動與改變,最終個體將回到自我的精神家園,而社會的寬容、國家的引導將助推個體回歸自我精神家園的進程。
當整個社會以寬容的姿態對待當前“泛娛樂”的景觀時,人與人、人與事、事與事在語言暴力與語言游戲之間斷裂中隱含的連續性被凸顯出來。也許語言暴力遮蔽和疏漏了人、事中必要的連接與通達,激烈的論戰不能引向問題本身,而是倒向泛道德化的自我亢奮與解脫。討論沒有終止,但玄妙的張力也生成于此并在此中顯現。
總之,泛娛樂似乎已成大勢,尤其是生活在互聯網世界中的人們,無人能避之。齊澤克喜歡引用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的話“與建銀行相比,搶銀行算什么。與理智本身的瘋狂相比,喪失理智的瘋狂算什么”,這其中蘊含著非常深刻的哲理,它告訴我們每個個體,對泛娛樂的批判與解構容易,難的是撥開泛娛樂現實的層層迷霧,直面娛樂的本質與林林總總的表現形式,以自我的方式去揭示生存的意義,用真誠與勇敢為自己的靈魂操心。為避免自身的不知不覺,自我需要不停地、重復地追問與反思,正如德勒茲所言,“只有借助重復,才能推陳出新……任何真正新的事物只有在重復中出現”。在娛樂形式的重復與生成中,洞悉娛樂的本質,真正返身向內,探索自我的知識,理解泛娛樂更多需要的是對自我的冒險與認知,從而讓自我在生命覺醒中得到救渡。
注釋:
①薄荷:《2017年最佳泛娛樂排行榜》,《互聯網周刊》2017年第8期。
②〔加〕埃里克·麥克盧漢、弗蘭克·秦格龍:《麥克盧漢精粹》,何道寬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23、408頁。
③⑥〔法﹞布魯諾·拉圖爾:《我們從未現代化過》,劉鵬、安涅思譯,蘇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8、4頁。
④⑧⑩﹝美﹞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劉林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35、136、67頁。
⑤〔德〕阿克塞爾·霍耐特:《不確定性之痛—黑格爾法哲學的再現實化》,王曉升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101頁。
⑦Derrida,Jacques: Margins of Philosophy.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82.
⑨〔法〕居伊·德波:《景觀社會》,王昭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3頁。
〔以〕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林俊宏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19頁。
Hjarvard.(2008). The Mediatization of Society:A Theory of the Media as Agents of 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Public Nordicom Review 29(2), 105-134.
〔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31頁。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版,第6頁。
〔法〕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68、215、216、218、434頁。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事件》,王師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32頁。
〔奧〕馬丁·布伯:《我與你》,陳維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39頁。
〔法〕米歇爾·福柯:《自我技術》,汪安民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