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的一個深夜,村哥兒開始了第一次夢游。
那是一個漆黑一團的深夜。事情真的十分神奇,村哥兒在沒有點燈的情況下,居然一下子就取到了頭天晚上亂丟在一旁的衣服,并很快穿上;居然毫無困難地就找到了那兩只不在一起的鞋,也不用眼睛看,就將它們穿到了腳上;居然沒有碰倒或碰到任何東西,毫無障礙地穿過亂七八糟地擺放著的東西,準確無誤地走到門口;居然沒有任何摸索,就準確無誤地拔下了門閂,雙手打開了門,走了出去。
他穿過迷迭香花田,走上一條田埂。
天黑透了,但村哥兒就像走在陽光下一樣,沿著田埂往前走著,并唱著媽媽曾經唱過的那支歌。他衣衫單薄,因此聲音聽上去有點兒顫抖。
他走完一條田埂,又走完一條田埂。
田埂上有缺口,他竟然一邁腿跨過去了。
后來,他又走過一座小橋,穿過一片林子,來到了打麥場。
打麥場上除了有兩個大草垛,還有一個石磙子。
他居然爬到了草垛上,盤腿,雙手托著下巴,在上面坐了好一會兒。
他一直在唱那支歌。其實,他會唱很多媽媽曾經唱過的歌,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只唱這一支,反反復復地唱。
他坐到大草垛上干什么呢?沒人知道。他自己知道嗎?沒人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許那些在黑暗中飛來飛去的蝙蝠知道吧,當他坐到草垛上之后,蝙蝠們覺得奇怪:這深更半夜的,怎么會有個孩子坐在草垛頂上呢?于是,就有很多蝙蝠飛過來。它們就繞著草垛飛,有上百只呢!
在從草垛上回到地面之前,村哥兒還在草垛頂上直挺挺地站了好一會兒。那時,他的歌聲是傳向天空的,因為他的面孔是朝向比墨水還黑的天空的。
后來,他順著來路,又沒事人一樣回到家中,睡到他的小床上,一覺睡到他應該起床上學的時間。
夜里的一切,他沒有絲毫記憶。這似乎不是一個夢——一夢醒來,多多少少還會記得一些什么呢,至少記得自己做過一個夢吧?
爸爸很快發(fā)現了村哥兒的夢游。
爸爸看不見,聽不見,但爸爸能聞見——聞見氣味。他幾乎可以根據氣味和氣味的變化——哪怕只是微妙的變化,判斷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和發(fā)生的一切。在爸爸那兩只變得越來越敏銳的鼻孔里,天下萬物,無一是沒有氣味的——即使石頭也有氣味。他可以根據氣味的濃淡和遠近,判斷出一個物體的移動與距離。
而兒子的氣味他是最清楚的。他能分辨出兒子醒著時和睡著時氣味的不同,他甚至能分辨出兒子高興時與難過時氣味的不同。他可以根據氣味輕而易舉地判定兒子所在的位置。當兒子走動時,他的氣味會波動,會像旋渦一般旋轉。明明看不見——即使眼前有座大山,他也看不見,但他卻好像能看見氣味的樣子;明明聽不見——即使不遠處有大炮的轟鳴,他也聽不見,但他卻像能聽見氣味流動、翻滾的聲音。
實際上,村哥兒第一次深夜出門,爸爸就已經感覺到了:村哥兒下床了,村哥兒開門走出去了……他聞到了村哥兒的氣味變化,也聞到了夜風在門打開時涌進屋里的氣味——不只是風自己的氣味,還有風帶進來的天空的氣味,草的氣味,花的氣味,麥苗的氣味……
爸爸想,也許村哥兒想到外面撒尿,等撒完尿就會回來的。但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村哥兒返回屋里,他就趕忙下床往門口摸去。
村哥兒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加之風大,把他的氣味吹凈了,爸爸無法判斷村哥兒這會兒去了哪里。他站在黑暗里,十分焦急地轉動著身體,企圖嗅到村哥兒的氣味,但失敗了。他只好站在那里不動,等著村哥兒回來。
當村哥兒再一次于深夜推門出去時,他很快下床跟了出去。
但跟蹤了幾次之后,爸爸發(fā)現,這樣的跟蹤十分吃力。春天,天空下萬物生長,欣欣向榮,經了露水,散發(fā)著各種各樣的氣味,有些植物的花朵,氣味十分濃烈,把兒子的氣味幾乎完全覆蓋了,因此,跟蹤經常失敗。其實,在村哥兒出門的那一刻,爸爸根據氣味的變化已經有了感知,但心里卻還是有點兒猶疑,不敢肯定村哥兒到底有沒有出門。他開始擔憂:萬一村哥兒早就出門去了,我卻沒有發(fā)現呢?萬一村哥兒掉進大河里呢……他越想越害怕。
那天,他在和一個客戶談迷迭香精油的買賣時,向客戶打開了裝有迷迭香精油的瓶子:“你聞聞這氣味,多純正、多地道呀!”
從瓶子里飄散出來的氣味,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氣味,濃烈、悠長,無比清晰,并且立即讓人的頭腦變得異常清醒。
就在這一刻,他笑了起來。
晚上,等村哥兒睡熟,爸爸打開一只裝有迷迭香精油的瓶子,用手指蘸了蘸精油,輕輕走向村哥兒的床邊,然后把它涂抹在村哥兒的手腕上。
深夜,村哥兒又起床了。
迷迭香精油的氣味,頓時熱烈地舞動起來。
如同當年在陽光下看到兒子走動一般,爸爸明明白白地聞到村哥兒下床了,走向門口了,打開門走出去了……
爸爸隨即跟了出去。
迷迭香的氣味仿佛一條光滑閃亮的綢帶,一頭抓在村哥兒的手上,一頭抓在爸爸的手上。
(摘自《蝙蝠香》,天天出版社,有刪節(jié),白林靈 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