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爽
摘 要: 英國作家帕特·巴克的著名戰爭小說《重生》將讀者帶回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英國,講述了一群患戰時神經癥的軍官在愛丁堡一家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的故事。本文通過分析主要患者在醫院受到的對待和治療,發現以醫評會、護士和醫生為代表的醫療權力對病人的治愈具有虛假性,且基于主戰當局對戰爭延續性的需要,醫療機構在精神上對病人構成了二次傷害,病人并沒有“重生”。
關鍵詞: 帕特·巴克 《重生》 “彈震癥” 虛假性
一、彈震癥
《重生》(Regeneration)是英國作家帕特·巴克(Pat Barker)《〈重生〉三部曲》(The Regeneration Trilogy)中的第一部,曾被《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雜志提名為1991年四部最佳小說之一,并在1997年被改編成電影。作品以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英國社會為背景,向讀者呈現了愛丁堡奎葛洛卡(Craiglockhart)精神病醫院里面的“彈震癥”(shell-shock)患者群像。
作品以“重生”為題,似乎是想說明患者經過治療已然痊愈,獲得新生,但筆者認為,這種治愈是一場虛假的“重生”,其虛假性主要體現在醫療權力對患者精神和意志的毀滅上。筆者通過分析患者的戰場遭遇、患病癥狀及在醫院受到的對待和治療,得出以下結論:這些患有“彈震癥”的軍官并未被治愈,且醫療機構作為國家主戰當局權力的化身,對他們的精神產生了二次傷害。
二、奎葛洛卡醫院的“重生”
“彈震癥”是戰時神經官能癥的總稱,指軍官們因不斷受到炮火襲擊,不堪忍受緊張的戰壕生活而表現出的一系列精神崩潰癥狀,比如噩夢連連、失語、口吃和癱瘓等。《重生》作品里的軍官患者主要有患厭食癥的博恩茲(Burns)、患失語癥的普萊爾(Prior)和患心身性麻痹癥(psychosomatic paralysis)的威拉德(Willard),他們接受醫評會(the Board)的審判、忍受醫護人員的監視和嘲笑,同時還要面對主治醫生里弗斯(W. H. R. Rivers)的譏諷和虛偽關懷。戰場帶給他們的是炮火與鮮血,沖擊著他們的肉體;醫院給予他們的是精神壓迫、控制與欺騙,摧毀著他們的靈魂。
1.醫評會
“彈震癥”軍官們需要接受醫評會的評定。以布萊斯(Bryce)上校為首的醫評會選擇稱呼這些精神崩潰者為“懦夫”、“避責者”、“閃兵”(scrimshankers)及“身心淪喪者”,這是醫療權力通過命名的方式區分戰場上的“英雄”和醫院里的“逃兵”,將患者的癥狀歸咎于個人的軟弱而不是戰爭本身的非正義性和泯滅人性,讓其一入院就開始承受思想上的折磨,直到受不了這種無形的枷鎖,選擇自殺或者重新回戰場。
正因為如此,普萊爾出院時,醫評會判定其因哮喘而不能返回前線,他卻要擔心作為終身國民兵的自己會不會被視為懦夫。他認為自己“被壓力壓垮了,再也不稱職了。現在呢,我算哪根蔥?”(Regeneration,209)①從這個意義上看,醫評會作為醫療權力的一部分,對患者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迫,讓他們不敢承認自己的精神崩潰,終日活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之中,走不出“英雄”與“逃兵”概念對自身思想和行為的約束。因此,像普萊爾這樣被確診為不能回戰場的軍官并沒有被主戰者的意志放過,他們被迫成為一場非正義戰爭的精神擁護者。
2.護士
患者要忍受醫護人員的嘲笑、被他們監視、“赤裸裸”地展現在他們面前,無處可逃。博恩茲在戰場上遇到炮擊,頭部正中一具德軍尸體,失去意識之前發現口鼻塞滿了人類的腐尸肉,黏液灌進了他的胃里。正因為這種遭遇,他一進食就會嘔吐,戰場噩夢讓他屢屢驚醒,身體急劇消瘦。兩位護工發現他“枯黃的皮膚裹不住暴突的鎖骨與肋骨,馬褲的腰帶比實際腰身大許多號”,但他們沒有任何憐憫,只是開玩笑地說“可以再塞一個人進去喲”(Regeneration,17-18)。在這里,護工聽慣了病人午夜夢回的驚叫,也看慣了病人身體的憔悴和精神上的萎靡,他們是麻木的,無法體會精神崩潰的痛苦;病人得不到應有的同情與關懷,只能獨自飲泣。
事實上,就連獨自飲泣他們也做不到,因為他們永遠處在監視之下,從不上鎖的房門、二十四小時值班的護士和一有異常就馬上趕到的醫生都是他們的監視者。博恩茲外出晚歸,等待他的是護士達菲的斥責。巴克筆下的達菲像灰褐毛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嗓音更與小鳥一致(Regeneration,40),她對博恩茲的監視就像鳥叫聲一樣無孔不入,刺人耳膜。她不僅密切注意博恩茲的行蹤,言行之中也頗不客氣,逼他當場脫掉臟衣服,甚至用里弗斯的到來恐嚇他。因此,博恩茲本就虛弱的精神不免更加搖搖欲墜。由此可見,病人不僅得不到應有的關懷,還得不到尊重,毫無隱私可言。這種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醫療“暴力”逐漸侵蝕著“彈震癥”患者的精神,又怎么能說是治愈呢?
3.主治醫師
醫評會通過“審判”與“命名”的方式施加給病人的精神壓迫及醫護人員的冷漠對待、密切監視都對他們構成了二次傷害,而這種二次傷害在里弗斯的治療中卻是隱性的,但更具毀滅性。里弗斯主要采取的是談話療法,潛移默化地給病人施加精神控制,以履行他軍醫的職責,誘導這些崩潰的軍官返回戰場。這種精神控制主要體現在他刻薄的激將和虛偽的關懷之中。
里弗斯對心身性癱瘓的威拉德是刻薄的,在談話中他常常以洞悉一切的高姿態諷刺威拉德。在里弗斯眼里,威拉德空有一身武力卻不夠睿智,字里行間透露出輕蔑;他不斷用話語逼迫威拉德承認自己的癱瘓是心理原因而不是脊柱受損,“一個人為了自救,是有可能會發生癱瘓的現象,因為他不想往前走,不想加入一場無望的攻擊”(Regeneration,112)。正是抓住了威拉德注重面子和軍人榮譽的特點,里弗斯才不斷用諷刺性的語言激將他,讓他從心里承認自己是因為精神崩潰而出現癱瘓癥狀,且不斷暗示精神崩潰者的“軟弱”形象,讓威拉德承受心靈的煎熬,直到主動承認自己沒有癱瘓,可以上戰場。由此可見,里弗斯善于運用對話的方式控制病人的情緒和認知,達到軍醫“治愈”病人的目的;在這一過程中,里弗斯實際上否定了人因無法承受極端事件沖擊——戰爭而精神崩潰的合理性,因為就連威拉德這個魁梧有力的勇士都承受不了戰場的血流成河、生靈涂炭。里弗斯的治療為國家和軍隊“修復”了像威拉德這樣的“戰爭機器”,讓戰爭得以延續,從這個意義上看,里弗斯的精神控制無疑成了主戰當局的幫兇。endprint
里弗斯的虛偽關懷則體現在他對普萊爾的治療過程中。普萊爾的遭遇主要是在清掃戰場時親眼看到了同胞的殘肢血肉,在震驚于炮火的摧枯拉朽之力的同時甚至撿到了隊友被炸飛的眼球——頭一晚還鮮活靈動的藍色眼珠。這種血腥與痛苦,這種同伴慘死帶來的愧疚感,都是他不敢回憶的,因此一度拒絕交流。在治療時,里弗斯故意談到催眠術及寫信給指揮官了解普萊爾病前情況這兩種方式的對比,用第二種似乎顯得更有人情味,不讓普萊爾對催眠產生依賴,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吐露心聲。但是第二種卻正是普萊爾所擔心的,他不想自己精神崩潰的事實被上級知道,唯恐自己被當作“軟弱者”。在這兩種辦法之外,里弗斯更寧愿讓普萊爾在談話中親口說出自己的戰場記憶,逼他從對過去的恐懼中走出來,迅速恢復到戰前的精神狀態。但是當談話療法不奏效的時候,里弗斯還是采取了催眠術,也就是說即使他知道催眠術容易讓患者產生逃避和依賴的心理,他仍選擇催眠。這無疑是一種欺騙,只為達到精神控制的目的。
面對類似的失語癥患者,帝國醫院的耶蘭德(Yelland)醫生則采取電擊療法。患者凱蘭(Callan)被綁在電椅上,關在一間封閉的手術室里接受電擊治療,耶蘭德通過控制手中電擊棒的頻率和電流強度,給凱蘭的口腔和身體造成強烈的痛感,逼迫他發聲。這種對身體的控制可以達到主戰當局的目的,而里弗斯的精神控制主要通過語言影響病人,向他們灌輸戰爭的合理性和鐵血軍人的形象,讓病人回到戰場。兩者在本質上都是醫療權威對軍政權力者意志的貫徹,對這些尚有利用價值的軍官產生了二次傷害,壓抑了人性也造成了痛苦。
里弗斯療法的毀滅性則體現在他對薩松(Sassoon)的影響上面。薩松是奎葛洛卡一位特殊的病人,在入院時他并沒有任何“彈震癥”的癥狀;他之所以被送到愛丁堡是因為他公開發表反戰宣言,認為有權停戰的主事者刻意拖長這場戰事,他抗議政治失策與政客的虛情假意(Regeneration,1)。這一舉動顯然侵犯了政府的權威和主戰集團的利益,因此他被送入精神病院,讓這段宣言被貼上“瘋人瘋語”的標簽。里弗斯就是這一醫療權力的執行者,他推薦薩松參加高爾夫球俱樂部,讓他在醫院里過著閑散的生活,用這種方式使薩松的榮譽心受到煎熬,因為他放不下仍在前線抗戰的弟兄。薩松認為他屈服了,懶散了,騙自己仍在積極抗戰中,實際上卻縱容自己受安撫,被哄進這種逸樂取向的日子(Regeneration,114)。薩松深知自己的反戰抗議無法影響當局的決策,于是最終選擇放棄抗議而回到戰場,這無異于尋死。因此,里弗斯對薩松的影響是毀滅性的,他摧毀了一個人的反戰斗志,逼迫他繼續為虛偽的主戰當局效力;他的結局無非兩種,戰死或茍活,而他將終生受到違背本心行事而帶來的思想和精神上的折磨,因此活下來甚至比戰死更令人痛苦。
三、結語
無論是軍官的口吃、夢魘、癱瘓還是失憶都是一種無意識的抗議,與薩松的反戰宣言是一個性質的,但得到了同樣的對待,那就是被壓抑、被控制、被消除,為了掃清重返戰場的障礙。在這一過程中,醫療機構充當了“劊子手”角色,通過醫評會、護士和主治醫師的具體行為,給這些經歷慘痛的軍官帶來了二次傷害,也就是說這場治療是虛假性的,病人并沒有被治愈,只是被迫收起自己的真實情緒,掩蓋自己的癥狀,維護當局繼續戰爭的主張。
從這個意義上看,巴克所用標題“重生”(regeneration)的諷刺性不可謂不強。它本是醫生里弗斯及其好友海德研究神經細胞再生時的醫療用語,在這里借以反諷“彈震癥”軍官接受治療的過程看似“重生”其實是又一次的“毀滅”,而這種“毀滅”正是精神上的。也就是說,患者不但沒有因為接受治療而獲得新生,反而因為種種精神壓迫和意志扭曲而遭受到戰場之外的巨大沖擊。因此,從醫療機構這一著眼點看,“彈震癥”患者的重生是虛假的。
巴克在韋拉·雷施(Wera Reusch)的一次采訪中談到,重生三部曲想揭示的是未列入官方記錄的戰爭事實。在官方記錄中只有戰死的人和平安歸來的健康人,而在巴克眼中后者并不是安然無恙的未亡人,他們遭受了身體傷害和精神沖擊。在筆者看來,他們在醫療機構的治療則是他們受到的二次傷害,那就是戰時的醫療權力對人性的壓迫、對思想的控制,他們與死者一樣,成了戰爭的祭品。基于這一點,筆者對戰爭反思和對戰爭幸存者的理解和關懷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注釋:
①本文所有引文均選用宋瑛堂先生譯作《重生——三部曲之一》中的譯文,后面不再單獨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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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主題:“父性”的缺席——以帕特·巴克作品為例解讀戰爭中的父子關系及其社會影響,項目編號:201737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