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哀愁

張倩

摘 要： 本文對著名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的收篇之作——小說《死者》進(jìn)行主題分析，它描寫了生者對死者的追憶和對現(xiàn)實(shí)的哀嘆，突出了《都柏林人》精神“癱瘓”的主題。

關(guān)鍵詞： 《死者》 主題 精神癱瘓

1. 喬伊斯與《都柏林人》

小說《死者》選自愛爾蘭著名作家詹姆士·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喬伊斯是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尤利西斯》、《芬尼根守夜人》等是“意識流”派小說的代表作，對全世界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抖及亓秩恕愤@部短篇小說集是喬伊斯的文學(xué)生涯的起始，相對于后期晦澀難懂的“現(xiàn)代主義”作品，這部短篇小說集被習(xí)慣上歸于“現(xiàn)實(shí)主義”旗下，小說中沒有龐雜的“意識流”心理描寫，篇幅較短，是20世紀(jì)西方最著名的短篇小說集。

喬伊斯一生都在致力于描寫都柏林生活，這部小說集是他描寫都柏林生活的第一部重要著作，喬伊斯本人把《都柏林人》看成是為愛爾蘭而寫的一部“精神史”。其中的十五篇小說看似獨(dú)立成篇，沒有關(guān)聯(lián)，其實(shí)每篇都是整體的一部分，是為一個明顯的寫作目的的精心策劃的。作家賦予這部作品藝術(shù)上的完整性，“從四個方面著手：童年期、青年期、壯年期及公眾生活”：前三篇以自傳形式貫穿了童年期和青年期，中間七篇寫的是壯年期的人們，最后四篇描寫了公眾生活?！斑@部著作從簡單到復(fù)雜，每一篇表現(xiàn)出‘親愛的骯臟的都柏林這座城市癱瘓的這一個不同側(cè)面或道德，或政治，或精神。每一短篇都有一個完整的情節(jié)，來揭示人的心靈挫折或失敗”（張伯香，2002）。整部作品以孩童面對死者起始，以承認(rèn)回憶死者結(jié)束。故事發(fā)展順序代表了都柏林道德墮落的全過程，結(jié)局是靈魂的死亡。這十幾篇小說輾轉(zhuǎn)反復(fù)，言之未盡，訴盡生者傷心尷尬無奈之事，生死之間悲涼難抑。

喬伊斯1904年從愛爾蘭來到歐洲大陸，他一生顛沛流離，人生的最后三十年都是在外度過的，再也沒有踏上都柏林的土地。如同西方許多文學(xué)家一樣，喬伊斯一路從背井離鄉(xiāng)中走來，對家鄉(xiāng)是又愛又恨。愛爾蘭，尤其是都柏林，帶給喬伊斯的愛與痛大得無法承受。在他看來，“愛爾蘭是墮落的令人窒息的國家，都柏林是墮落的令人窒息的城市”（彼得寇斯提羅，1999），他唯有逃離。盡管如此，喬伊斯仍然對祖國懷有深厚的感情，家鄉(xiāng)在他身上的印記卻揮之不去，即使在異國寫作，提起筆來仍然是以故鄉(xiāng)為背景。也許在這位叛逆作家心中，祖國仍然是最重的分量。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誓言：為祖國的道德和精神解放寫下自己的一章。然而他的祖國卻不理解他，他到死也沒有與祖國達(dá)成諒解。這里，我們不禁會想起另一位與喬伊斯有著相似感情的作家魯迅。一如喬伊斯之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開創(chuàng)者的地位，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旗手和主將，為后繼者樹立了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魯迅對于那民生凋敝的舊中國和廣大民眾的感情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愛恨交織最終卻還是愛多于哀，這與喬伊斯對家鄉(xiāng)的感情是十分相似的。不同的是，魯迅的作品對要批判的反動派、封建制度、民眾麻木的精神狀況都是進(jìn)行毫不留情的揭露與鞭笞，如同一把利劍直指黑暗中國的衰弱心臟。喬伊斯的這部作品卻輾轉(zhuǎn)反復(fù)，言猶未盡，愛恨交織著悲涼的情緒貫穿全篇。這愛與哀愁便是《都柏林人》最大的兩個主題，在收尾篇《死者》中體現(xiàn)得最充分。

2.精神麻痹的愛

一百多年前年輕的喬伊斯在倫敦遇見一位同樣來自愛爾蘭婀娜多姿的年輕女子諾拉，她便是日后在文學(xué)傳記和評論中出現(xiàn)的喬伊斯夫人（倫南馬多克斯，1997）。與喬伊斯本人一帆風(fēng)順的愛情相比，他筆下的愛情卻每每令人難堪和痛心，這麻痹的愛情呼應(yīng)著都柏林的社會主題：癱瘓?！端勒摺分械闹魅斯硬祭锇枌ζ拮痈窭蛩膼鄄豢芍^不真摯，關(guān)切的話語、欣賞的眼神每每透露出丈夫?qū)ζ拮訜o法言說的愛。加布里埃爾正是因此而自負(fù)，理所當(dāng)然認(rèn)為自己是妻子心中最重的分量?！昂髞碓瓉磉_(dá)西在晚會上演唱的愛爾蘭民歌，使她想起了從前常給她唱這首歌的少年情人邁克·富里。少年曾深愛著她，甚至為她而死。死去的少年曾經(jīng)用純粹的愛爾蘭民歌和充滿激情的生命，演繹了真正的愛情，格莉塔的熱情隨著他的夭折已漸漸枯死。多年來加布里埃爾和格莉塔同床異夢，她緬懷情人時的悲慟與眼淚，讓幡然醒悟的他明白‘睡在旁邊的她是多么深情，竟把情人說他不想再活那時候的眼神，這么多年來一直鎖在心里。而他從來沒有像死者那樣擁有妻子的芳心，‘似乎他倆從來不曾有過夫妻的共同生活，而且他也‘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產(chǎn)生過這樣的感情，但是他知道這樣一種感情必然是愛情無疑。那一刻他感到‘靈魂已接近了千萬死者們所幽棲的境域，這是一種可怕的精神死亡”（張昕，2010）。那個雪夜，格里塔告訴丈夫自己一直在心中悄悄懷念那年輕時為她死去的情人，加布里埃爾這才醒悟到妻子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原來不是他，他原來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貌似的優(yōu)越滿足感被擊碎，夫妻表面上的和諧被打破，原來看似最珍貴的夫妻之情卻是精神上的陌路，成為主人公心底最深的悲哀。貌似熱鬧繁華的背后卻掩藏著精神上的麻木，這是喬伊斯想表達(dá)的一個主題。

3.歡樂掩藏的悲哀

小說中象征和暗示的手法被頻繁使用，這使得小說自始至終籠罩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隱晦、悲涼和壓抑，讓人透不過氣。比如，莫坎家墻上掛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陽臺相會的這幅畫，暗含了莫坎姐妹（其中茱莉婭的名字諧音朱麗葉）對愛情的期待和追求，但是她們最終只能生活在凄涼的命運(yùn)中，做老處女沒有愛情可言。還有，聚會的地點(diǎn)定在莫坎家中。這個場所幾十年沒有變化，主人的房屋沉悶壓抑，生活呆板僵化，連聚會的程序和節(jié)目也一成不變，可是這樣的聚會卻持續(xù)了三十年。這樣沉悶壓抑的安排足以令人窒息，使得表面看起來歡快熱鬧的聚會，最終是參與者各懷心思，貌合神離。雪在這部小說中是十分重要的背景，充滿了重要的象征意義，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近十處。初次亮相時，雪是薄薄一層落在加布里埃爾夫婦身上，“像條披肩似的，蓋在他的套鞋上，像鞋頭上的花紋似的；他咯吱咯吱地解開被雪凍硬的粗呢大衣上的紐扣，這時一陣室外芳香的寒氣從它衣服的縫隙中和皺褶中散發(fā)出來”（徐曉雯，2004）這時的雪是美好的，它帶來的清新的氣息與晚會的沉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后來，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般，似乎整個世界都被大雪覆蓋。就像《紅樓夢》里描寫的幾場大雪，雪能帶來歡愉和雀躍，也能掩埋丑惡和痛苦，寄托了作者的希望和悲苦。這里，大雪每每夾雜著加布里埃爾的冥想一瀉千里，也寄托了加布里爾的思緒，他每每把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眺望什么，尋找什么，到底是什么，卻又一時無法回答。加布里爾擁有兩種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擁有體面的職業(yè)、美滿的家庭，一切似乎非常理想，這些也維系著他表面上的自負(fù)與滿足；這種自負(fù)背后卻掩藏著深深的自卑和自欺欺人的尷尬。他一開始就想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與看門人的女兒莉莉來一場談話，卻最終換來深深的懊悔。艾弗斯小姐的詰問只是使他處于自責(zé)的悔恨中。艾弗斯小姐的形象似乎一帶而過，可她的作用卻至關(guān)重要，她就像一面鏡子，加布里爾只要和她面對就會感到自慚形穢?！端勒摺分械谋瘺鰜碜杂趦煞矫?，一方面是愛爾蘭社會現(xiàn)實(shí)的急劇動蕩帶來的厭倦和痛苦，如同加布里爾面對艾弗斯小姐的詰問時的回答：“我的祖國已經(jīng)讓我厭煩了，厭煩了！”另一方面則“更加復(fù)雜、深邃。它是一種無法說明的生死之念，含有虛無的憂傷和對不可捉摸的時間的感知”（格非）。它來自于某種直覺，這種直覺最容易于歡樂的氛圍中不經(jīng)意擊中人的心靈。快樂突然被悲哀的憂傷擊中，“這憂傷來無影，去無蹤，卻在轉(zhuǎn)瞬之間改變了歡樂”（格非）。這種悲傷是喬伊斯想要表達(dá)的第二個主題，麻木、空虛帶來的心靈哀傷，這種精神狀態(tài)也被喬伊斯定義為“情感癱瘓”。endprint

《死者》描寫了一次聚會、一場盛宴。作者用了整整一大段細(xì)膩描繪了宴會的杯盤盞碟、美酒佳肴，還有整個活動的細(xì)節(jié)，如：“在這相對的兩段之間是平行的兩列其他菜肴：高高的兩堆果子凍，一紅一黃；一只淺底盤子滿盛著大塊的牛奶凍和紅色果醬，一個綠色帶梗狀柄的葉形大盤，里面是一枝枝紫色葡萄干和去皮的杏子……一盤上面撒有豆蔻沫的牛奶蛋糊，慢慢一小盆包著金銀紙的巧克力和糖果……三排烈性黑啤酒、淡和礦泉水，像士兵一樣依照它們各自制服的顏色分別排列成隊(duì)。前兩排是黑色的，貼著咖啡和紅色標(biāo)簽，第三批也是最短的一排是白色的，瓶上橫系著綠色的飾帶。”（徐曉雯，2004）這段包括對各種顏色細(xì)膩繁復(fù)的描述生動鮮活，與室內(nèi)的晦暗和沉悶形成了對比。它象征了都柏林人的生活狀態(tài)——表面上是事無巨細(xì)地追求細(xì)節(jié)加上豪飲狂舞和高談闊論，掩蓋的是內(nèi)心的空虛與麻木，最后沒有實(shí)際意義也沒有留下什么。就像《紅樓夢》里那次著名的中秋夜宴，面對如常的金樽美酒、山珍海味，眾人卻不是“強(qiáng)打精神”就是“寂然而座”，墻外的一聲嘆息足以讓勉強(qiáng)維持的歡樂消失殆盡，一片凄楚、悲涼。這中秋夜宴正是那赫赫揚(yáng)揚(yáng)的貴族之家在各種矛盾沖擊下急劇破敗的真實(shí)寫照。王夫之曾說，“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這一點(diǎn)在《死者》中得到了體現(xiàn)。文中不乏這樣的對比和反襯，如溫暖的室內(nèi)與室外寒冷的大雪、虛情假意的寒暄與空虛心靈的逃避、“喧鬧與寂靜、嘈雜與注視、高談闊論與凝神回憶”（格非）。如前所說，快樂于不經(jīng)意間被憂傷擊中，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憂傷在文中一直時隱時現(xiàn)。

4.結(jié)語

《死者》的結(jié)尾寫道：“雪落在黑暗的中央平原上的所有地方，雪落在不長樹的小山上……雪厚厚地積落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十字架和墓碑上，飄落在那小小墓門的尖柵欄上，飄落在荒涼的荊棘上。他的靈魂慢慢迷離，他傾聽著雪從隱隱洪荒中飄落而來，隱隱飄落，像最后時刻的來臨一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保ㄐ鞎增?003）麻痹之中的頓悟在歡宴后的雪夜來臨，引出濃濃的哀愁。死亡成為生者的哀愁，死者成為生者寄托哀愁的回憶之所?！端勒摺穼懙氖锹楸缘纳邔λ勒叩淖纺?，透過它，我們看到了愛與哀愁。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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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詹姆斯·喬伊斯，著.伊徐曉雯，譯.都柏林人[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5]張伯香.英美文學(xué)選讀自學(xué)輔導(dǎo)[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2.

[6]張昕.淺談死者中的生死主題[J].科技信息，2010（10）：56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