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烏力吉
摘 要:運用人文地理學、生態人類學和歷史社會學研究方法,集中討論內蒙古巴林地區山地自然環境的概況、特點和演變因素,解讀人文環境與民俗傳統對地域資源生態空間的靜態塑造與動態影響,較為深入分析當地生活環境的建構機制與保護行為,梳理山地居民生態文化與環境智慧的傳承應用狀況,進而反思現代化、工業化進程中面臨的一系列地域發展難題,探索了一種更為包容多維的可持續發展思路和以本土社區知識文化為本位的民族地區資源開發及環境保護設想。
關鍵詞:山地環境;生態文化;蒙古族;巴林地區
中圖分類號:X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8)02-0016-11
巴林山地草原是蒙古族游牧生態知識頗為豐富,傳承得相當完整,民間日常應用率較高,文化生活活躍的地區。該地區以文人精英薈萃著稱,如同民間所說的“兩個巴林人,就有一個是歌手”,“三個巴林人,就有一個是言語高手”。而筆者在文中主要關注巴林地區自然生態環境、人文地理特點與社會環境、歷史文化傳統的交叉性議題,即討論巴林地區蒙古族生態智慧的意涵、特點和發展變遷。因此將從環境與文化整體性研究視角(Holistic Approach)出發,對之進行全面而多層次分析,探討巴林蒙古族文化的生態環保價值與本土知識內涵。“人文地理學是以研究人地關系的地域系統為核心,研究地表人文現象的分布演變和傳播及其空間結構的形成特點并預測其發展變化規律的科學”[1]。生態人類學則是強調本土生態環境知識、生計模式的自然基礎和地域文化認知的整體復合機制及其意義,并注重棲居的視角(The Dwelling Perspective)和立場。本文主要運用人文地理學和生態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對巴林(以巴林右旗為主)地域生態環境與社會文化形態進行外部研究,圍繞環境因素對游牧文化不可取代的影響及自然與人文融為一體的傳統生態知識動力機制進行分析和理論討論。
一、以山地為主體的多樣性生態環境
“內蒙古地貌類型較多,明顯的帶狀結構最為突出。總的看來,起伏不大的高原面積最大,在其上還迭加有眾多的熔巖臺地以及風蝕風積地貌的廣泛發育。高原約占全區土地總面積42%,山地占209%,丘陵占1638%,平原和灘地占85%。這些不同地貌類型,為開展林牧為主,多種經營,提供了良好的條件”[2]。在內蒙古幾個分布較廣的山地和丘陵地帶,巴林(Bagarin)是集丘陵、低山、中山、灘川、平地、濕地和沙地于一體的較為典型的生態地理復合區域之一,是巴林蒙古族農牧生產、定居生活與環境認知的自然根基和動力來源。
(一)地表空間和資源環境格局較為均衡的自然環境與地理單位
目前的巴林地區位于北緯43°12′-44°27′,東經118°15′-120°05′之間,屬于北半球溫帶大陸性氣候。年均氣溫4-6 ℃,降水量達350-400毫米,海拔390-1958米之間。行政上屬于巴林左右兩個半牧半農牧業旗。巴林右旗面積達1025636平方公里,巴林左旗面積達6713平方公里。“巴林右旗年日照3261小時,無霜期124天。年降水量358毫米。巴林左旗年日照2500至2950小時,無霜期124至135天。年平均降水量350至380毫米”[3]。大部分蒙古族主要聚居在巴林右旗。廣義上的巴林地區還包括查干木倫河以西的林西縣及附近地區。巴林地區位于內蒙古東部大興安嶺和南部燕山山脈中間地帶,系東北平原西南邊緣低山、大興安嶺山區南麓及邊緣丘陵,也是燕山以北西遼河流域農牧業交錯區域。在宏觀地貌環境上,與內蒙古高原和東北平原兩大地理版塊有較大區別,但同時也是作為其過度地帶的獨特自然地理單元,遂形成氣候和地貌的多樣性特征,即兼具山地、河谷、草原、平原和沙地的多樣性特點。在歷史上,該地區是契丹人發家并南下的重要基地,處于遼朝農牧業結合經營區域核心地帶。蒙元時期則是重要的嶺南地區組成部分,元末明初許多大規模戰爭起點均在于北部慶州白塔一帶。清朝的北方主要驛站路線,譬如,喜峰口(Bayashulang Hadatu Hagalga)、古北口(Moltushi Hagalga)等均直通巴林或通過其附近地區。由此看出,包括蒙元、清朝在內的歷史朝代與政權對擁有自然地理和生態環境優勢的巴林地區的足夠重視。
(二)地貌呈現多樣性特征和“小氣候”現象
“地貌部位與小氣候,同樣可以引起地表環境的空間分異。山頂與山坡、谷底與谷坡、陽坡與陰坡、階地與漫灘、洞內與洞外、扇頂與扇緣、不同的地貌部位具有不同的水分與熱量條件,因而形成了不同的環境與景觀。在同一地貌部位,由于巖性、土質、排水條件的不同,也會引起地表環境的分異,只不過這是更小尺度的地域分異”[4]。巴林左右兩旗近17000平方公里土地分布著山嶺、草原、河谷和沙地地貌環境,即由山嶺、丘陵、河流、湖泊、谷地、杭蓋(水草豐美的山地)、錫勒(山間高平地)、平原、平川、原野、沙地、昭地(沙丘之間高平地)、森林、濕地等多樣性地貌組成,其小氣候特點顯著。以巴林右旗為例,“北部中山山地,面積為3800多平方公里,占全旗總面積的37%;中部低山丘陵,面積為3200平方公里,占全旗總面積的32%;南部東南部傾斜沖積平原,面積為3100平方公里,占全旗總面積的31%”[5]64-66。山地、丘陵面積達到土地總面積近70%。該比例高于內蒙古同類比例,達到中國高原山地面積比例。“旗內沙帶分布在西拉木倫河北岸,與克什克騰旗西部沙地及西遼河兩岸沙地相連,屬于科爾沁沙地‘八百里瀚海的延伸部分。長190華里,跨旗內巴彥爾登、巴彥漢、查干諾爾、益和諾爾、西拉木倫五個蘇木。沙帶面積183萬畝”[5]73-74。僅占總面積8%。以上數據說明,巴林地區是內蒙古高原少有的以山地丘陵為主體的地域多樣性地理環境單元。
首先,從地形立體角度分析。北部大興安嶺地帶的賽漢罕山、烏蘭達巴山等海拔高度接近2000米,南部高平原地帶海拔只有350-400米,高差可達1500米以上。北部相對高可達900-1000米。這是巴林自然地理環境中顯著的垂直變化現象。除阿拉善盟阿拉善左旗賀蘭山西麓地帶外,內蒙古地區很少有一個旗縣的海拔高差能達1500米以上。這就說明,受海拔高度變化影響的氣候與植被多樣性特征在巴林地區是較為突出。北部罕山地區有草甸草原和苔加林草原;南部沙地區域則有西拉沐淪河低平沖擊平原、溫帶闊葉林與益和諾爾湖、達林臺湖等面積超過3000畝的大型湖泊及周圍濕地,是集牧、林、農、漁各種傳統產業于一體的富饒區域,是巴林右旗遠近聞名的草原“小江南”。
其次,從地表的平面角度分析,巴林各中、低山和丘陵地帶中有許多較開闊的水草豐美的草地。而且許多河流都發源于中山森林地帶并穿越寬闊平地和谷地。譬如,敖爾蓋河源頭是賽漢罕山南麓,它沿著中山丘陵流向東南,促使形成較為開闊的河谷地帶。南部地區翁根河及其匯入地達林臺湖、哈達圖高勒河及其匯入地益和諾爾湖周邊同樣形成大面積天然草場。山巒、草原、河谷和沙地四種自然環境地表形態縱橫交錯,均勻組合,融為一體,自成體系。人和自然的和諧共存現象及特征在巴林地區尤為明顯。巴林右旗的賽漢罕山(Saihan Han Agula,1928~1951米)、古勒斯臺山(Guilesutai Agula,1731米)、阿巴達仁臺山(Abdarantai Agula,14659米)、巴彥汗山(Bayanhan Agula,1290米)、阿力門烏拉山(Aliman Agula,12801米)、翁根山(Onggon Agula,9625米)、葛根紹榮峰(Gegen Shorong,8046米)、哈拉金烏拉山(又名巴林海金山,Bagarin Haljan Agula,6702米)以及查干沐淪河、沙巴爾臺河、阿爾山河、敖爾蓋河及其下游古日古勒臺河;巴林左旗的白音烏拉山(Bayanagula,1724米)、平頂山(1621米)、僧根達壩山(1540米)、小罕山、阿魯召山及烏力吉沐淪河、浩爾圖河等均為有名的山水。山巒和河流是大自然恩賜人間的神圣而實用的資源財富。“山得水而活,水依山而幽”,其物質基礎、資源價值、定位功能和審美意義實在是無法簡單計算。宏觀上可以說,蒙古族發源地大致由兩座山脈和兩條河流構成,即西部的阿爾泰山、額爾齊斯河和東部的大興安嶺、額爾古納河。其間龐大區域空間就是遼闊蒙古高原上的多樣性帶狀草原。蒙古國現代著名作家達·納楚克道爾吉(D.Nachugdorji)曾在他成名詩《我的故鄉》中以恢弘詩筆和豪放心情歌頌故鄉壯美山川。
再次,從人文地理角度分析地域文化與民間文學傳播現象。“文學地理學是融合文學與地理學研究、以文學為本位、以文學空間研究為中心的新興交叉學科或跨學科研究方法,這樣不僅可以使我們更真切地了解文學家的生態環境,復原經過文學家重構的場景,揭示隱含于文學家意識深層次的心靈圖景”[6]。蒙古人崇尚大自然,推崇蒼天父親和大地母親高于一切。蒙古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作品里不乏升華到精神境界的心靈圖景的描寫。“蒙古人喜愛歌頌大自然,歌頌那無垠的草原、那滔滔的江河、那天空中漂浮的云彩。但他們也歌頌朝圣、喇嘛的榮耀和英雄們的功績以及男女之間的愛情”[7]。蒙古國著名文學家策·達木丁蘇榮(C·Damdinsureng)的詩《我的家鄉》里有一句“戴有白雪帽子,穿有綠樹袍子,飄有青水衣擺的是我可愛的巴彥杭愛山”的形容。這種與游牧民族固有心靈融為一體的多樣性壯麗自然環境曾孕育出數以萬計的神話、傳說、史詩、祝贊詞、歌謠、諺語、好來寶、詩詞、散文、小說等古今各類文學體裁,包括現當代巴林人書面語詩歌——烏斯夫寶音的《罕山之頌》,巴·布林貝赫的《聳立的山峰》(民歌與書面詩結合作品)《請隨意行駛吧,我的列車》、敖力瑪蘇榮的《翁根山之明月》、勒·敖德斯爾的《牧馬人之歌》、瓦·其木德的《寄封家信》等在內的富有感染力的環境文學作品。其中,《罕山之頌》本身可成為一部翔實而豐富的巴林本土生態與環境知識的集成冊。“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自然化或本真化,都是以自然的人化為基礎的,是在自然的人化的基礎之上才可以成立的。生態美是人的自然化,是在自然人化的基礎上人對自然的回歸和對自然的歸依” [8]。巴林獨特的山地自然生態美創造了豐富多彩的藝術美與游牧民心靈圖景。
(三)形成以自然地理為前提,與社會歷史因素相聯系的多層封閉式地域文化圈
“山脈作為天然的屏障之一貫穿于大部分人類歷史,使文化群體和社會相互隔絕和彼此脫離。喜馬拉雅山分離了印度人和中國人,并讓他們各自獨立發展。受山脈地形所困的交往障礙往往也會提供時機,使比較小的群體有獨立發展自己文明的空間,而不受較大或更強群體的壓制”[9]49。巴林北部跨大興安嶺中部山脈毗鄰錫林郭勒盟西烏珠穆沁旗草原;南部以西拉沐淪河為界,與翁牛特旗沙地隔河相望;西部是以農林為主的林西縣;東部則是南北延綿的阿魯科爾沁旗多樣性草原地貌。因此,巴林地區蒙古族所處的自然生態環境相對封閉,300多年來一直只能實施小規模游牧,遂形成了較單一而別具風格的地域文化圈。最近幾十年巴林地區的生態環境有所惡化,連遭災害,天災人禍對環境的破壞頗為嚴重。同時,隨著改革開放的大力推進,尤其在城市化、工業化的全面沖擊下,傳統社會結構、民俗文化和觀念心態也發生了相應的巨大變化。這些主客觀動態因素都在深刻地影響著山地巴林現當代許多民間精英、文人作家的社會心理、生態意識與環境態度。
二、人文環境與生態文化
人類是在自然與社會之間理性活動的雙重屬性群體。一方面,人類當然離不開大自然,但是大自然似乎同樣也離不開人類。大自然是人類根據自己認識水平和價值取向下定義的生態環境,如果大自然離開人類也就意味著失去了許多自身涵義。另一方面,人本身就是自然軀體和文化心理的復合物,是一個微小而龐雜的自然文化系統。在人與人、人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合作與競爭中,自然界總是扮演著外部客觀參照體的角色,并強有力地推動社會深層結構的歷史過程。“從社會行動發展為互動,需要具有一方的社會行動觸發另一方的社會行動這樣的作用與反作用關系。如果不存在這種相互觸發的關系,社會行動就不會發展為互動。并且,互動要得到持續和穩定,也需要出現帕森斯所謂‘期望的互輔性的狀態”[10]。巴林是蒙古族源遠流長、文化底蘊較深厚的傳統部族之一。從古代蒙古帝國、再到清帝國以及20世紀的中國,它均對整個蒙古族文化及文學產生廣泛的影響力,甚至曾幾度處于強勢地位。巴林兩旗歷來藝人、文人和民間詩人薈萃,所生產的文藝作品一直在滿足社會各層次消費群體的正常精神需求。
(一)人文環境的社會基礎
1.人口因素與社會心理
人既是生產者,又是消費者。無論如何,人類總是在物質與文化的生產——消費循環模式中搖擺不已,受其制約。可以說,一個國家、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中人口數量、結構和素質因素是非常關鍵,從某種角度來說它能決定人類社會的全部內容。蒙古族是游牧民族,故人口規模歷來較小,其基數一直未能龐大起來。但近100年來,尤其是近50年以來人口總量雖然呈現較快增長趨勢,但同時在經濟社會因素的激烈沖擊下,蒙古族語言與文化變遷速度被加快,不少地方的蒙古族已失去語言和有形文化,從而客觀上減少了蒙古族主體人口數量。目前,中國近600萬蒙古族人口當中,較熟練掌握母語的已不到300萬,且主要集中在內蒙古、新疆、青海、甘肅、東北三省等。除內蒙古南部農區蒙古族外,在河北北部為數不少的察哈爾和喀拉沁蒙古族幾乎已喪失有形語言文化。從城鄉分布角度分析,生活在農村、牧區的蒙古族其母語能力較強,使用范圍較廣,而生活在大中城市蒙古族的母語喪失速度和規模令人擔憂。從階層角度分析,社會中、上層與他族的交流和涵化較為深入,而中、下層相對維持“純社區”狀況。蒙古族本土語言文化根基和動力仍然在于偏遠的農村牧區廣大民眾日常生產生活中。
另一個問題是,蒙古族(內蒙古)人口地理分布不平衡,東部農區人口占60%以上,西部牧區只占20~30%。“據2000年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統計,全國蒙古族人口為5813947萬人。內蒙古自治區蒙古族3995349萬人,分布在全區5市7盟的106個旗、縣、市、區。呼和浩特市204846人,包頭市67209人,烏海市13904人,赤峰市830357人,通遼市1373470人,呼倫貝爾盟(市)231276人,興安盟652385人,錫林郭勒盟284995人,烏蘭察布盟(市)60064人,伊克昭盟(鄂爾多斯市)155845人,巴彥淖爾盟(市)76368人,阿拉善盟44630人”[11]。而巴林右旗單獨一個旗蒙古族人口總量竟然達到15萬人,即蒙古族人口比例較高,有良好的社會互動基礎,能夠形成自然讀者群體并與作家進行多渠道互動。一方面,巴林地區是內蒙古為數不多的,重要的蒙古族聚居區。巴林右旗蒙古族人口比例即使在外地移民高潮時期也能維持到了46%左右(1946年為491%,1986年為424%),在語言和文化上屬于相對“純真”的民族社區。另一方面,其獨特的自然生態環境未曾面臨結構性破壞,遂為本土語言文化的存續提供了自然物質基礎。所有這些都在深刻地左右著巴林文人精英的社會行為和文化思維,并間接決定巴林地區文化傳承現狀與發展應用方向。
巴林蒙古族在長期的生產、生活與文化活動中逐步形成了較為獨特的社會認同感和地域心理特征。這些認同感特征仍然與生態和歷史環境緊密聯系在一起,即地理、文化、語言和藝術等綜合性因素決定了巴林蒙古人的共同社會心理特征。巴林地區歷來呈現人杰地靈、文化活躍,由此,巴林人自然承載起地域文化傳承和創新的歷史使命。民間文藝主題更多地突出與自然生態環境有關的罕山、江河、草原、湖泊等宏觀意義的壯麗山河以及石頭、草葉、牛羊、蟲鳥等微觀層面的自然生命;另外,還包括建構在社會文化層面的敖包、故鄉、父母、駿馬、友誼、和平、愛情、歷史等人文議題以及社會變遷中的相關重要議題。
2.歷史傳統與文人精英
巴林一帶在商、周、春秋戰國時期主要為東胡地。秦漢多為烏桓、鮮卑地。唐宋時為契丹族的發祥地和立國區域,境內設有歸誠州,屬饒樂都督轄。“916年,耶律阿保機宣布即皇帝位,建元神冊,國號契丹。918年,在西樓之地,修建皇都(今赤峰市巴林左旗林東鎮南博羅和屯古城)”[12]。元代屬中書省全寧路,為魯王分地。明初屬全寧衛地,后為兀良哈北境,屬諾顏衛。16世紀成為達延汗第六子阿勒楚博羅特喀爾喀五部之一。1634年,愛新國朝廷劃分蒙古諸部牧地,巴林部始定居于現在的興安嶺南麓開闊地帶。1648年建旗并維持至今。巴林部的源流可以上溯到公元10世紀。這個時期正是成吉思汗的第十世祖,孛兒只斤氏的先祖孛端察兒的時代。巴林氏族可分4支:即巴阿鄰、蔑年巴阿鄰、尼出古惕巴阿鄰和速客訥惕等。巴林名稱最早見于13世紀蒙古文巨著《蒙古秘史》。蒙元時期,巴林部誕生出了部分政界軍界文武名將,并產生較大社會影響。到明初,明人用漢字記音書寫的《蒙古秘史》中將其譯作“巴阿鄰”。18世紀蒙古史學家、巴林人拉喜彭斯克的在其史著里一律作Bagarin,與現在讀法和寫法基本一致。
1648年巴林兩旗建旗之后對滿清政權的影響力逐步擴大,并與察哈爾八旗所受到的“官不得世襲,事不得自專”懲罰形成鮮明對照,于是其在內蒙古49個札薩克旗里位置逐漸提升。除政治聯姻及上層政治人物來往外,近幾百年歷史變遷中歷史文人精英接連不斷地出現在整合度較高的巴林社會人文環境及整個蒙古族社會文化舞臺,并感染和影響著蒙古族傳統文化的主流脈絡。這些名人包括拉喜彭斯克(Rashipungsug)、阿拉豐嘎(Alfungga)、烏勒輝充嘎(Ulhichungga)、烏斯夫寶音(Oshubuyan)、仁欽卡瓦(Richinkawa)、其木德道爾吉(Chimeddorji)、阿·敖德斯爾(A.Odzar)、蘇都畢力格(Sudubilig)、巴·布林貝赫(B.B urinbehi),敖力瑪蘇榮(Nulmasureng)等文人以及沙格德爾(Shagdar)等著名民間藝人。他們所傳承和創造的知識智慧產生了深遠影響。可以說巴林地區是“契丹人繁衍生息的歷史文化源遠流長的故土,在漠南蒙古地區,其地理坐標是東西南北連接地帶。傳承和攜帶正統蒙古深厚文化的巴林部,在吸收當地契丹文化的同時又接受滿洲文化、藏文化和漢文化的先進部分,從而豐富和發展了母族傳統文化,并強有力地影響了漠南漠北其他蒙古部,終于形成了獨有特點的巴林多元文化”[13]。
3.語言教育與民間文藝
一方面,蒙古族早期游牧活動和頻繁的社會流動在客觀上縮小了各地域群體或部族在方言與風俗上的差別;另一方面,受自然生態環境和歷史文化多種因素,巴林方言又具備了一定的獨特性。
(1)巴林方言較為正統,在蒙古語方言體系中具有代表性。20世紀70年代末之前“正——巴語音”是中國蒙古語基礎方言標準音。巴林方言兼具蒙古高原東西南北諸部方言共同特點。由于它處于東部農區方言與西部牧區方言體系的過渡地帶,或者位于衛拉方言和巴爾虎、布里亞特方言中間地帶,因此在中國八省區蒙古族聚居區和蒙古國一帶(巴林是喀爾喀五部之一)不會遇到社會交流障礙。(2)巴林方言在發音方面較為中間,詞匯豐富,與北方傳統游牧社會文化有密切聯系的基本詞匯保存得完好。日常用語中格言、儷語、諺語的使用量較大。同時,農區蒙古族生產生活語言也較多,具有典型的半牧半農區域特點。(3)巴林地區蒙古語文教學體系一直較為完整而獨特。“艾勒學塾的教學內容以內蒙古語文和滿語文為主。識字階段學《麻嘎他拉》(頌)、《依熱勒》(祝辭)、《家訓》和《成吉思汗箴訓》等。爾后,學蒙古傳統教材。這些教材有《敖云圖勒胡爾》《智慧之鑒》《訓蒙駢句》《益壽篇》《尼莫根烏斯伯黑》《莫日根葛根訓戒》以及《蘇布喜地》等”[5]477。從傳統的艾勒學塾到1910年建立的大板普勵學校、偽國民學校,再到1947年以后建立起來的完整的民族語文授課教育體系,有效推動了母語社會環境的維持與提升。語文普及率高,文盲與半文盲比例較低等都在客觀上決定著巴林蒙古族母語的廣泛使用狀況。可謂巴林蒙古語文生存環境和使用氛圍明顯好于鄰近不少同類地區。只有以當地活化的母語為載體,才可能使民間生態環境知識保存得更為完整,傳承和應用有條不紊,進一步發揚光大。
歷代巴林地區口耳相傳的民間文藝較為活躍。內蒙古東部半農半牧地區的許多民間文學體裁都可以在巴林兩旗找到。民歌《將軍王爺》《聳立的山峰》《江沐淪》《母鹿和鹿羔》,山水敖包祝頌詞、好來寶(Holbuga 詞根為Holbu——最早的蒙古詩歌形式)、蒙古語說唱文學(Hugur un Uliger)、《貸日拉查嘎》(Dagarilchaga,強比語言才華的藝術)等文類均全。其中,巴林格薩爾故事獨具風格,并在蒙古格薩爾研究資料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巴林地區號稱“山有故事,水有傳說”。巴林的壯麗山河與格薩爾傳說故事息息相關,尤其在沙布爾臺蘇木、查干沐淪蘇木一帶廣為流傳。在這些地方,努圖克文人(Nutug un Erdemten)較多,民間詩人與現代作家相對更為集中。由此看出,民間文學與傳統文化對巴林地區的民間生態知識的生產、傳播、傳承和發揚產生了長遠深刻的影響。只有在有濃厚底蘊的本土文化土壤上才會產生豐富多彩的民間知識和地域生態智慧。
(二)地域生態文化
1.生態文化的傳承
生態文化,“從狹義理解是,以生態價值觀為指導的社會意識形態、人類精神和社會制度;廣義理解是,人類新的生存方式,即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生存方式”[14]。人類在長期的生存和繁衍實踐中形成了與大自然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即人地和諧互尊關系。在地球多樣性生態環境中形成了多元民族文化,蒙古族傳統游牧文化是其中具有獨特性的文化模式之一。蒙古高原是游牧人的社會歷史大舞臺,更是蒙古族優秀文人熱愛的故鄉,人生的起點,心靈的歸宿和意義的載體。游牧文化產生的原動力是蒙古高原相對單一的自然生態環境,而其傳播和穩態延續的關鍵因素則是蒙古人同草原生態環境理性建構起來的良性互動與和諧關系。在生態環境與社會制度互動交叉關系中,蒙古族形成了更高層面的環境觀念意識,即順應大自然,理解大自然,敬畏大自然的深層意識及相應的制度保障與行為方式。這種生態文化既有濃厚的傳統民族和地域特點,也有現代化條件下發揚和建構的現實意義。蒙古族生態文化在草原環境與游牧精神的外化藝術形式——民族文藝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巴林草原位于蒙古高原到西遼河平原的過渡地帶,是生態環境和自然地貌相對多樣化的地域文化單元。巴林蒙古族也像其他地區蒙古族一樣對草原環境和自己故鄉擁有獨特情感和眷戀。從祝贊詞到現代詩歌——重視生態環境與人類社會的良性互動的思想一直在主導著巴林地域文學作品。“巴林民歌的主題鮮明。……有的禮贊山川,贊美故鄉;母親的形象,在蒙古人的心目中是極為崇高的,巴林民歌將贊美和頌揚母親作為重要的主題;駿馬,是蒙古族人民的第二生命,巴林民歌對馬的贊頌在蒙古民歌中可謂獨樹一幟;愛情,在巴林民歌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反映了蒙古族人民向往自由,向往幸福的情感和執著的追求”[5]567。尤其受民歌民謠洗禮的優秀詩人故鄉情懷和生態觀念是具體而藝術化的。巴林籍著名詩人敖力瑪蘇榮在其20世紀70年代的詩歌作品《母親的遠影》 [15]中把蒙古族對草原故鄉的真情實感和環境保護意識融為一體,以形象而感染力極強的詩歌語言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比現代國家意識更有深厚底蘊的群體與故鄉情結。這首詩是情感與意識、感性與理性、現實與理想、生態與人文有機結合體的某種典范。
2.日常生活中的資源環境智慧
巴林蒙古族一直在其日常生活中堅持傳承和全面應用生態知識和環境智慧,從而積累了豐厚而多樣的本土生態知識與技能。譬如,“貪吃的肥嘴早晚會變成白骨,啃光的草地早晚會長出綠草”“厚雪壓不住草,亂石擠不死道”“春天人起得早,秋后馬吃得飽”“牛要日飽,馬要夜草”等生態諺語在生活環境中運用率都較高。在服飾、飲食、居住、節慶等社會風俗領域里均能看見其與生態環境、氣候條件和資源要素之間的有機結合特點。以二十四節氣為例,它是中原地區傳統氣候知識體系,對農業經濟、農村生活與社會文化活動的影響極為深刻,向北傳播到游牧文化區域后基于地理氣候環境與牧民放牧實踐,被調整為游牧文化特色濃厚的物候和氣候知識體系,既豐富了游牧知識內含,也找到與農耕文化之間的協調互動機制。巴林地區和西拉沐淪河流域的“小滿”(ochuhen dugureng)概念與本地牲畜抓水膘(usun targu abhu)知識的氣候性契合可以證明此特點。在巴林地區,山地和草地、生產與生活、社會與文化、傳承與應用總是結合在一起,并加以發揮自然——社會整合功能。巴林牧民無論從日常的“牧活”、泥活和農活到特殊的遷徙和轉場,還是從普通的乳酪制作、衣服刺繡到工作量巨大的蓋房、搭蓋棚圈和祭祀儀式,都在體現著資源節約與植被保護的樸素倫理和熟練技能。北部山區有句諺語“山地日出為晚,日入為早”,以此說明山地自然地理環境和日常生活習俗具自己地域特點,當地居民遵循此規律而安排日常生產生活活動。
以巴林右旗東南部丘陵沙區為例,當地牧民對塔馬哈沙地(Tamaha in Mangha)的經營管理別具一格,自成體系。首先,對沙地地理環境和植被資源總量形成了豐富的傳統科學知識;其次,對遠山丘陵的利用和季節性放牧具有地域性實踐和經驗;再次,基本上傳承民俗與傳統生活方式,堅持放牧方式,認為放牧是最為適合于當地的自然生態與資源環境。因此20世紀90年代的沙區開墾總體被控制并未產生破壞性影響;最后,通過敖包祭祀等相關社區儀式活動有效進行環境教育,從而阻止破壞行為,保護了沙地環境的整體性和系統性。因此可以認為,它是一種以社區和聚落為中心,群體創造、集體活用和就地繼承并以母語靈活相傳的本土環境智慧系統。據筆者經歷,孩提時站在科爾沁沙地西北邊緣沙丘上,遙望遠處隱隱約約的山巒時總會產生諸多美好的遐想。在這里,科爾沁沙地西北邊緣地區半固定沙丘逐漸過渡到北部丘陵山地,層巒疊嶂的大興安嶺中部支脈會出現在眼前。其中,最近且最矮的一座山叫作胡日哈山(Hurahu in Agula),海拔只有450米左右。但是由于其周圍山丘更小更矮,因此看起來較為高峻。胡日哈山同時也是著名的現行祭祀的敖包,由內喀爾喀弘吉剌惕部左翼8個左領人主持祭祀,至少有200年的穩定祭祀歷史。因此可謂當地牧民心目中有特殊位置的一座高大山形敖包。“在巴林地區有祭祀的敖包曾達一百多座。有些敖包一直祭祀到現在。初期堆砌的敖包包括巴林右旗第八代親王巴圖所建立的巴爾達木哈日山(Bardam Hara Agula)敖包。之前,左右兩個巴林共同祭祀的有賽漢罕山(Saihan Han Agula)敖包等。……而且將有敖包的山嶺視為神圣地,派遣專員保護森林和野生動物。如果有人隨意侵入山水禁區,或者搬動樹木和石頭,獵殺飛禽走獸,視其犯錯情節的輕重,罰小畜或大畜。這些懲罰所收到的物品,不是送給旗府衙門和看守專員,而是納入敖包祭祀事宜,從而做到貢獻于民眾事業”[16]。在“賽汗罕山敖包”祭祀祝詞里有如下描述:“美麗的罕山,山后有溫泉。十三層險峻的山峰;招引十方前來祭奠。拯救生靈的三件寶物,佛祖、喇嘛和藏經;至高無上的天神和山神,是祖宗遺給的神明。遇旱恩降甘霖,遇災施展法力,庇佑巴林地方,年年歲歲平安。——山神保佑 風調雨順 牲畜興旺 大吉大利。”[5]697-698山神是自然的力量,也是資源和空間的代表者,它實際上是一種人化的大自然。該祝詞所反映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互動關系,也是一種蘊含生態智慧的社會行為和象征儀式的體現。
環境意識是一個哲學層面上的復合型概念。即人們對環境狀況和環境保護的某種認識水平和自覺程度,并借助較高的環境認知,不斷調適相關經濟活動和社會行為,從而實現人與自然關系的持久和睦共處。環境意識通常強調態度、知識與行為的全方位互動,關注其整體性、實踐性和社會性。生態文化是環境意識建構的基礎要素之一,其傳承和應用程度的高低直接關系到現代環境意識的提高或降低。蒙古族傳統環境意識同樣強調態度、知識與行為的互為因果關系與整體互滲性,并注重日常生活中的傳承和應用,由此最大程度地保護了高原、沙地和山地生態環境,為子孫后代留住了壯美山河和經驗知識。
三、巴林游牧文化蘊含的蒙古族生態智慧
日本現代人文地理學家牧口常三郎(まきぐちつねさぶろう)曾認為:“在游牧地區人與陸地之間的脆弱關系不可能形成穩定的社會,在這樣的狀況下社會發展的唯一基礎是血緣關系,使社會分成很多家庭或部落,而且彼此之間經常發生戰爭。這或許就是為什么住在高地的人們,總是急于采取暴力手段而不愿依靠智力的方式來處理問題。”[9]P49牧口常三郎在缺乏實地調查和深層解讀的情況下如此做出結論顯然有其問題和不足。以下是筆者在巴林地域案例基礎上總結的關于蒙古高原生態環境和傳統游牧文化關系的看法。
(一)地理環境的靜態性要素
“高原指海拔500 m以上,面積較大,地面起伏和緩,四周被陡坡圍繞的高地。它是準平原受地殼強烈抬升而成。由于各地高原的發育史和切割度不同,所以地面的起伏差異很大。例如,蒙古高原是起伏和緩的高原;青藏高原內部夾雜著數條高大的山脈;云貴高原內有山脈,也被多條河谷所切割,成為山地與高原并存的山原形態”[17]。位于亞洲腹地的蒙古高原的地理空間特征在于地表的平面性、地貌單位的相對獨立性以及活動空間的拓展性。蒙古高原廣闊結構化的生存空間孕育產生北方民族游牧文化藝術的系列特質。該系列特質同樣對生態環境具有制度和精神上的保護功能。蒙古族游牧文化是地理靜態空間中形成的動態橫向文化。
(二)經濟社會的結構性要素
“從生態哲學視界審視,游牧經濟包含著豐富的科學內涵和深厚的生態意蘊,游牧民族的生存、生活和生產具有明顯的簡約循環化特點和凸顯的綠色生態化特征”[18]。與農業社會主要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存關系所不同,游牧社會主要強調人與自然之間的共生共融關系。農業社會更為強調人倫,而游牧社會則更為重視天倫。對農業文化群體來說土地一般是普通的生產資料,并相信“人定勝天”公式;對游牧民族來說牧場是其生命根基,精神源泉,并相信“人定屬地”理念。農業民族生存環境相對優越而封閉,因此不太重視實力性擴張;游牧民族則與其相反,需要許多補充性擴張。“美國人類學家Thomas J.Barfield還創建了一個解釋中國歷史上北方民族與中原王朝復雜關系的公式。根據這個公式,每當中國境內出現統一和強盛的王朝時,北方草原上也會隨即誕生一個強大的游牧帝國,因為游牧民族需要統一在同一個強大的政權體系內,才能夠有效地與南方同樣強大而統一的王朝進行對抗,從而保證獲得游牧經濟所必須的農業物資” [19]。人地關系是游牧經濟社會十分重視的根本性問題。從歷史角度看,在蒙古高原廣袤平坦的牧場上很長一段時期內始終生活著200萬左右人口規模的游牧部族,從而保持了經濟生產和社會存續。另一方面,在特殊的地理環境中形成的靈活的游牧經濟生產和動態的社會組織系統淡化血緣關系的同時促使蒙古族各群體在更高層次的分裂與組合,從而加強諸部族之間的地緣關系,增強游牧經濟組織的張力,促進其內部動力的更新,終于實現了牧人和草場持久的良性互動與經濟生產的適應性循環。早在遼代,“斡魯朵、部族、官牧場是其基本游牧組織,與歷史上其他游牧民族一樣,契丹人的各游牧組織均占有一定的游牧空間,并保持相應的游牧規模” [20]94。北元達延汗時期的鄂托克(Otog)、圖綿(Tumen)等正式社會組織、領地分封制以及愛瑪克、艾勒(后來的Ail Aimag)等非正式社會組織在以上條件下產生。“這些部落有彼此相鄰的禹兒惕(游牧營地)和地區,并明確規定,各部落的禹兒惕從哪里到哪里” [21]。這種精細劃定牧界與模糊不清的“川量谷計”說法相反。
(三)歷史環境的動態性要素
蒙古族諸部落歷史演變是頻繁、復雜、持續的社會與地理互動過程。德阿·托隆認為,“草原上的秘密是突厥——蒙古各部落為爭奪肥沃牧場,彼此吞并,這些部落受牧群的需要所驅使,從一個牧場到另一個牧場進行無休止的遷徙。在某些情況下,由于遷徙路途非常遙遠,往返遷徙一次需要幾個世紀才能完成,這些游牧民的種種條件,即身體狀況和生活方式,都已變得適應了這種遷徙”[22]。各氏族、部落及地域群體在經濟文化來往和實力對抗當中此消彼漲,趨于整合,最終形成統一的蒙古民族。在這種全面而多層互動過程中蒙古族民眾創造和積累出和諧而合理的生態理念和民俗文化。它對蒙古高原游牧社會與自然環境的長期平衡發揮起關鍵作用。蒙古族諸游牧部落一直在時間和空間的立體交錯網絡中從事于生命和文化的綠色生產。游牧文化是動態文化,其生命力在于“動”。通過“動”,逐步解決血緣上的,地緣上的和生產上的許多難題。而“動力”永遠來自于草原地理環境和游牧經濟生產方式。與此同時,蒙古族季節性的游牧生產活動和開放的文化心理互動強有力地打破地域封閉性,促進相互交流,減少差異性,增加同質性,保存凝聚力。這很可能是曾經在蒙古高原上繁衍聲息的眾多游牧民族,最后被蒙古部落融合成統一的民族共同體,并維持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天(超自然力量、世界內部秩序和環境外在威力)、地(草場空間、資源環境)、人(個體與群體多層互動關系)三個要素有機結合,共生共融是其核心生態理念所在。
(四)環境保護的經驗性要素
內蒙古地區自古以來以平坦高原地貌著稱,高原面積超過40%。但同時分布著較大面積的山地、盆地和沙漠地帶。山地面積達到21%,如果包括丘陵地區,面積超過37%,是不可忽視的地理地貌單元。在內蒙古地區,山地是與沙地、濕地和戈壁等地貌生態單元并列互動的文化化的自然環境。山地自古既是生態環境,又是生活空間,是集自然、經濟、社會和文化于一體的復合動態環境。然而歷史上,“遼金時期人們在西遼河流域所從事的農牧業活動,雖然不能與后代相比,但在局部地區也足以造成環境壓力,西遼河流域地處生態敏感地帶,畜群過載會引起沙化,大片農田開墾,地面失去自然植被保護,則會造成水土流失,而這一時期正逢氣候轉向,冷干氣候變遷加大了風沙活動的力度,兩者疊加在一起,不僅增加了水土流失量,而且也加速了河流干流以及河口地帶泥沙的堆積” [20]162。雖說到蒙元時期當地環境有所好轉,然而自清末開始單一農墾化趨勢明顯,大面積優良牧場開辟為農田,大量移民涌入西拉沐淪河南部邊緣山地丘陵地帶,使得生態環境面臨空前壓力。巴林是山地、丘陵廣泛分布的半牧半農地區,也是以蒙古族為主體和以游牧文化為主體的相對傳統的東部畜牧業經營區域。它和科爾沁核心區域的半農半牧特點是不同的,更傾向于畜牧業為主,以農業輔經營模式。巴林蒙古族自建旗300多年以來,與其周圍其他自然地貌環境中的生活者密切互動,運用文化杠桿,傳承生態智慧,適應山地自然環境,塑造河谷和灘川生活環境,理性保護和適度擴大山地生態空間,減輕農墾帶來的超載壓力,為草原牧區資源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做出自己一份貢獻。在巴林山地草原上,較廣泛地分布著具有300多年歷史,曾經有著多民族融合背景,并以多元多層次的山地地域信仰民俗世界為環境認同基礎的“珠臘沁村”[23]式蒙古族聚居浩特。
自然環境問題很大程度上是社會問題,同樣,社會問題在一定意義上也能夠演變成自然環境問題,兩者密不可分。歷史上的許多社會問題均與自然環境惡化、災荒或資源的枯竭有著緊密聯系,反之亦然。德國社會學家貝克(Ulrich Beck)認為:“世界風險社會所指的是這樣一個世界:它的特點在于自然與文化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限。今天當我們談論自然時,我們所談的就是文化。同樣地,當我們談論文化時,我們談的也就是自然。那種頑固地將世界區分為自然和文化/社會的觀念仍然囿于現代化思潮之中,它已經無法認識我們正在建立、活動并生活于其中的人為建構的文明世界,因為這個世界的特點已經超越了前述的那些區分。這些領域間界限的消失不僅是由自然與文化的工業化所導致,也是由那些危機人類、動物和植物等的危險所導致的。”[24]筆者也認為,傳統文化的解體其實也就是生態環境的破壞;反之亦然。就人類長遠利益來說首先應考慮怎樣與自然環境和諧溝通,互補互動,共生共存。人類的理性和能力是有限的,且人類本身只不過是地球大環境的物種組成部分之一,所以人類社會雖然正在大規模開發地球表層,但是這種開發一旦突破地球環境承載力,其結果是無法挽回的損失和結構性代價。在環境保護問題上,北方游牧民族的傳統生存經驗非常值得總結和借鑒。游牧民族生存理念的核心是崇拜大自然,理解大自然,融入大自然,或“從大自然中來,到大自然中去”。即知識性環保經驗“Harahu Harigulhu”(放牧、管牧)、行為性環保經驗“Neguhu Bahuhu”(遷徙、轉場)、意識性環保經驗“himagadahu Johichagulhu”(珍惜保護、主動適應)融為一體的長時段生態保護歷史實踐。法國著名歷史社會學家布羅代爾(Braudel,Fernand)“在《地中海》一書的導言中提出時間以不同的速度運行,這是關于社會學家所說的‘社會時間的經典探討之一。他闡述了長期階段與短期階段之間的常識對比,將姿態鮮明的事件時間與制度時間和更加緩慢、幾乎感覺不到的環境變遷時間區別開來”[25]。包括巴林蒙古族在內的民族地區其傳統本土生態智慧與環境實踐研究也可從長時段的環境變遷視角入手,探討其結構化特征和日常生活中建構的穩態軌跡,從而發掘本土知識的深層復合內涵。
四、結論與反思
從巴林地區傳統文化與生態智慧可以看出,作為北方少數民族重要一員,蒙古族傳統游牧文化體系蘊涵著許多自然生態特質與合理的環保行為模式。可看作是巴林地區蒙古族與當地自然地理環境良性互動的結果,而作為北方邊疆山地智慧的綜合本土知識體系,其社會歷史意義和現實環境價值非同小可。然而,“生態智慧與技能若沒有相應社會制度的支持,沒有在倫理觀念中得到明確的價值定位,在日常生活中沒有相應的傳統習俗,架空了的生態智慧與技能就不可能發揮其生態實效”[26]。從社會變遷和環境問題角度看,內蒙古地區早在“‘大躍進和‘文革期間,一些防護林建設遭到破壞,沙區沙化速度遠遠大于綠化速度,水土流失面積擴大,各種自然災害嚴重地影響著廣大農牧民群眾的生產和生活”[27]。目前,現代化、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大力推進正在與生態環境的大范圍破壞和民族社區文化的劇烈斷層形成正比,與草原環境的合理保護和文化生態的全面改善則是形成反比。“環境問題源于人類經濟社會活動對環境的壓力,這種壓力主要表現為污染物排放,污染物排放影響環境質量和生態狀況,最終影響人群健康”[28]。
在巴林地區,對南部西拉沐淪河流域沙地開墾嚴重超載,沙化、土地鹽堿化和水資源短缺及污染問題日益突出。其中“B蘇木U嘎查西部地帶共有98000畝河灘草場中4000畝由于各種原因被外地人承租并開荒種地,由此導致茂密生長的艾菊、灌叢等牧草大面積消逝,隨處可見的野兔、野雞受到生態系統的連鎖影響,迅速絕跡。曾經號稱‘弓箭手之家的,富饒的牧民集體獵場草地沒過幾年成為了當地沙塵暴發源地之一。由于當地處于西拉沐淪河沙灘地帶,因此土壤表層下面全都是細沙和粘沙,只要上面的植被被破壞,在春季大風的催動下便成為漫天黃沙之地。開荒的結果,不但顆粒無收,反而促使整片草場都沙化,2000-2001年的大沙塵暴曾經多日襲擾當地,給牧民造成巨大的資源環境和經濟財產損失。”東部召廟文化旅游由于缺乏科學規劃和過度開發,導致了環境污染及牧民與開發者之間的土地糾紛;中部地區查干沐淪河流域河灘沙化導致連綿沙山的形成,并誘發頻繁的洪澇災害問題;西北山地部分地區由于市價飆升和物欲泛濫,無序過度開采巴林石礦產,由此產生生態破壞、資源枯竭和環境污染的連鎖負面效應,對當地村落社會階層關系與族際關系的穩態延續造成難以估計的損失。這些環境問題正在影響巴林地區蒙古族社區秩序和文化習俗的有效穩定傳承。“盡管資源開發明顯是破壞小規模社會的人口及其文化的基本原因,但是看到隱藏其下的種族中心主義態度也很重要,因為它常被用來證明這些開發政策合理”[29]。此主義認為,自己的文化比別人優越,并有將自己標準強加給其他文化傾向。在這些矛盾和問題背后有一種社會族群與文化的差異性和不公平性在支撐,而“我們記得:作為公平的正義的一般觀念要求平等地分配所有的基本善,除非一種不平等的分配將有利于每一個人”[30]。民族地區社會發展動力應來自于“社會內部的內發式變遷”[31],而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外部干預式變遷,內在驅動和外在引導相結合,并要與本土傳統保持一脈相承是最為合乎理念的發展探索實踐。
美國社會學家查爾斯·哈珀(Charles Harper)指出,一個可持續發展社會的基本要求是避免那些會破壞社會自身的生態和組織危機,“可持續性(sustainability)作為即將到來的第三次革命的一部分是可能的,但也只是一個希望。正在深化的環境危機、我們的清醒認識、理性決策能力都會使之成為為可能”[32]。在工業化、現代化和城市化大背景下,西部山地環境整體結構面臨解體,尤其在工礦開發和主流旅游話語攻勢下山地話語權越顯微弱,并伴隨日益嚴重的生態與環境問題。從現實中的一系列環境問題和中長期發展戰略角度看,經濟、城鄉與環境的可持續性協調互動是無法繞開的,生態經濟尤為重中之重。“將我們的經濟轉變為一種生態經濟,是一項艱巨而偉大的工作。要將一種以市場力量為導向的經濟轉變成一種以生態法則為導向的經濟,是沒有任何先例可循的”[33]。但實際上,發達國家已經積累較豐富的生態與循環經濟經驗,對中國經濟社會轉型而言也可作前車之鑒。在此轉型過程中,中央部門的頂層設計和各層各級部門的理性決策能力及其執行十分重要,其中,與地方知識和民族特色相結合的“因地制宜”“因勢利導”發展理念及其相應社會實踐尤為必要。在西部民族地區,“兼顧生態效益,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加強農、牧、林業基礎建設,發展高產、高效、優質農、牧林業”也可謂以地域生態與社區為基礎的一種新型產業開發與生態經濟模式。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烏蘭夫曾強調“聽取牧民的反映,學習其經驗,從舊的管理方法中研究出新的管理方法”[34],“堅決貫徹執行在牧區必須‘以牧為主來發展生產的方針”[35]。即從官方和決策者立場注重和肯定牧區區域環境獨特性和牧民傳統經驗知識的傳承與應用意義。
“綠色化”[36]是在中國經濟社會全面轉型條件下的一種新型生態文明概念和常態發展理念,它將成為中國生態治理大方向的主導話語。在之后的“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五大發展理念里,中央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到更加突出的位置,指明了未來協調發展方向。在全球可持續發展大環境和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大背景下,如何解讀本土社區土著蒙古族游牧生態知識文化傳承重構與歷史環保經驗,并從中受到嶄新啟發,進而建構草原牧區自然與社會之間的多層復合共存關系和北方綠色生態屏障模式是當前應予以關注的新穎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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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康智]
Abstract: This paper uses the research methods of Human Geography, Ecological Anthropology and Historical Sociology and focuses on a brief survey of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characters and evolution factors of hilly areas of Baarin in the Inner Mongolia. Besides, it is devoted to unscramble how the human environment and folk traditions to mould and effect on the regional resource ecological space, and analyze the construction mechanism and protection behavior of local living environment. Moreover, we will combine the inheritance and application status of ecological culture and environmental wisdom of mountain residents, and then to reflect on a series of regional development challenges in the progress of modernization and industrialization. Furthermore, we explore a more comprehensive and multidimensional strategy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nd planning and design of environmental resources protection in ethnic areas.
Key words: hilly areas environment; ecological culture; Mongolian; Hilly areas of Baar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