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秋萍 耿中耀
摘 要:先秦時期是葛類作物種植與利用的輝煌時期,已具有非常嫻熟和完備的植葛技術。當代西南地區仍保留有植葛與用葛的傳統,與先秦時期相比,卻出現了觀念認識上、培植技術上和用葛形式上的差異與缺失。當代學術研究已表明,該作物在生態安全建設、食品安全維護、醫療保健方面都具有重大的實用價值。通過對懷化市地筍苗寨的田野調查資料,對比古今植葛技術與用葛方式的差異,分析當代植葛、用葛上存在的缺失,為充分利用這一優秀作物和當代生態文明建設提供參考。
關鍵詞:植葛;用葛;葛類植物;葛根技術
中圖分類號:F307.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8)02-0034-07
一、引言:植葛有用
葛在中國歷史上曾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據《古文尚書·周書》記載:“葛,小人得其葉,以為羹;君子得其材,以為絺绤,以為君子朝廷夏服。”[1]由此可知,葛類作物可作為糧食食用、亦可成為衣服原料,上啟國君、下至平民,都在充分利用這一作物。而這樣充分利用的前提,顯然得始于對葛類作物的規模種植。關于歷史上的植葛技術,較早有完備的記載可見諸于我國重要的先秦典籍《詩經》,可以為當今種植葛類作物提供參考。先秦時期,華夏先民的生計方式中還較多的保留有狩獵采集,而葛類作物的優勢能夠滿足當時的生計方式,故而,能夠得到充分的種植和利用。秦漢以后,由于葛類作物具有無法保鮮和長期運輸的特點,導致它無法納入國家的稅收體制,只能成為貢品,這無疑會促使人們減少對它的規模性種植,從而漸漸導致葛類作物只能野生化,人們也開始將其作為“野生作物”去對待,這種認識一直延續至今。
有幸之處在于,秦漢以后,我國西南地區的各民族仍然將葛類作物視為糧食作物去對待。這在《苗防備覽》一書中有詳細的記載:“(瀘溪漢人)歲歉,入山采蕨、葛根,漉粉充食。比春作,復還其家焉。”[2]249這段記載反映了瀘溪漢人冬季入山采蕨、葛為食,至第二年春季才返還家中。而蕨、葛作為糧食能夠支撐他們長達半年,說明葛的產量非常豐富,這應當是他們精心種植培育的結果。當地除了漢人,還有生息在山里的苗族。苗族的生計方式以游耕采集為主,因而將葛根為主糧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3]。故而,苗族人民應更加懂得如何植葛和用葛。
查閱中國的歷史典籍,可以發現葛類作物在中國歷史上的利用,實際上從未中斷,只是不同時期,人們對其認識存在觀念上的差異。當今社會,隨著生態環境的日益惡化和食品安全問題漸被重視,葛類作物的價值也隨之被做出新的評估和定位,規模性的植葛產業也開始發展起來。筆者對湖南省懷化市靖州縣三鍬鄉地筍苗寨開展田野調查,無意間發現植葛產業在當地還得到較好的傳承。通過與中國古代的植葛技術相比,卻存在一些技術上的缺失。故而,希望通過對古今植葛產業的對比研究,揭示當代植葛產業中的技術缺失,從而使之能在當代社會中發揮更好的利用價值。
二、植葛有別:當代植葛中的技術缺失
(一)植葛區位
據地筍苗寨種植葛的鄉民介紹,某植葛公司所要求的是將葛苗種植在用于種植水稻的稻田里,具體的操作手段有以下2個方面。首先,將稻田里面的水排干,將泥土晾干,再挖溝,溝深20公分,寬40公分,行距14米,株距1米到15米。兩溝之間挖出的泥土堆成壟,將葛藤苗種植在壟上。其次,將肥料和稻田土混合后裝滿專用的塑料袋,每袋大約5-6斤左右,再將袋子翻轉口朝下,置于壟上后,將準備好的葛苗穿過塑料袋插入袋中的泥土上,種植操作即告結束。
漢族的傳統稻作文化,將稻田看得十分神圣、貴重。因而,選擇稻田種植葛根,在漢族看來,稻田土壤肥沃,葛根肯定會長得很好。然而,該公司的這一技術,卻無意間違背了葛的生物屬性,這樣種植葛根,根本達不到預期的產量和質量。其一,葛類作物喜歡溫暖濕潤的環境,因而,在草坡灌叢、疏林地及森林邊緣,隨處都可以旺盛生長。葛的強大根系能夠扎入土壤很深,因而耐寒、抗旱、耐瘠薄都不成問題。可是,葛的根系卻不耐水淹,當地下水位過高時,根系就會腐爛。而在稻田中種植,無論怎么排水,地下水位都很高,遇到暴雨季節則更加嚴重,這就導致即使是將葛種植在壟上,葛根的根系也會被水淹而無法正常生長。其二,葛的適應性強,對土壤要求不高,微酸性的紅壤、黃壤,花崗石礫土、沙礫土及中性泥沙土、紫色土均可生長,也能生長于石質山地、光山禿地、石骨子地及喀斯特礫質土上,只要土層中有縫隙即可扎根,以深厚的腐殖壤土和沙質壤土栽培為佳[3]。從中不難看出,由于葛藤的地下根很長很深,根系扎入地面也會很深,如果土壤的透水透氣性能不高,便會使根系的發育受到障礙。鄉民們所選擇的稻田種植,基本不具備透氣性能,這對水稻種植而言并無大礙,而將葛根定植在稻田中,卻恰好與葛的生物屬性相左,最終必然達不到預期的結果。
綜上所述,某公司指導地筍苗寨鄉民種葛的技術操作,雖然把稻田土堆成壟后,再種植葛根在壟上是為了防止根系被水淹。但是,稻田泥土濕潤,透氣性能差,地下水位也高,即使是墊高了種植葛根的臺面,可以讓葛根一時不被水淹,但只要下雨,水位抬升便會將葛根浸泡在水里。即使通過人力將水排干,但土壤的透氣性不好,仍然會影響葛根的生長。用塑料袋裝好泥土再將葛苗插在里面,是為了防止葛根被水淹,卻在無意中更加使得泥土的透氣性能變差。這樣的植葛技術操作,使得鄉民們需要經常投入大量的勞力去疏通水道和預防水淹。這些操作既浪費勞力的投入,又無法讓葛根達到預期的收成目標。
回顧中國歷史上的種葛,某公司的植葛新方法反而顯得徒勞無功,多此一舉。
《詩經》中《葛覃》篇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4]4“中谷”二字已表明,歷史上先民們的種葛區位,是一片狹長的山谷地帶。這里通常是山麓的次生堆積帶,動物頻繁遷徙,排出的糞便可以提供肥料,加之植物的腐殖質從山地沖積至山麓,故而土壤濕潤肥沃,土質疏松,且地下水位低,次生堆積帶土石混合物的透氣性能也非常好。因而,將葛種植在這種地帶,既可以保證葛根的營養吸收來源,又可以保證葛根不被水淹,這是最佳的植葛區位,種植出來的葛根又大又嫩,可以獲得豐收。
同樣,關于植葛的錯誤方法,《詩經》中的《葛藟》篇也做了明確的說明,“緜緜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緜緜葛藟,在河之涘。終遠兄弟,謂他人母。……緜緜葛藟,在河之漘。終遠兄弟,謂他人昆。……”[4]65這是根據葛的生物屬性而創作的詩篇。葛蔓延生長到了“滸、涘、漘”等瀕水地帶,水位較高,葛的根系非常容易受到水淹,從而無法實現正常生長。因而,鄉民們在地下水位高的稻田里種植葛,本身就違反了葛的生物屬性,但相關公司為何還要反其道而行之呢?這反而是值得深究的重大問題。
(二)插棍技術與施肥
按照某公司的技術要求,葛苗開始長出藤條時,便要給葛藤插棍,木棍大概1米左右高,人工牽引葛藤纏繞在木棍上,讓其沿著木棍生長;或者用木棍搭架子,讓葛藤爬在上面橫著生長。這樣的技術要求是為了增加葛藤的透氣性能和光合作用,防止葛藤主藤觸到地面到處延伸,既不方便管理也不利于葛根的生長。然而,這樣的技術要求,卻加大了人力的投入。
《詩經》中關于這一技術在《葛覃》篇中亦有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4]4詩句所反映的是,葛藤種植的“谷中”,伴生著灌木,這些灌木是自然長成,只需要人工適當進行處理使其矮化,就可以作為葛藤蔓延的支架。其作用在于,支撐葛藤的藤條使之不觸及地面,提升葛藤生長環境的透氣性能。這樣的支架,到了采收葛根的季節,便能夠一眼辨明主根的所在位置。而且,灌木叢是黃鳥最為喜愛的棲息地,黃鳥成群結隊到灌木叢上覓食葛藤新發出來的嫩葉、嫩芽,以及喜歡在葛藤上覓食葛蟲,黃鳥所排出的糞便還能為葛根提供肥料。黃鳥在葛藤上得到了食物,妨害葛藤生長的葛蟲也被黃鳥除掉,更加利于葛藤、葛根的生長,從而出現了一種雙贏的局面。
而某公司所要求的種植技術中,為了防止病蟲害影響葛根的產量,往往要給葛藤打農藥,這不僅不利于維護生態環境,還加重了鄉民的勞力、財力的投入,結果非常不理想。農藥雖然可以殺死害蟲,但以害蟲為食的天敵也一并被殺死,結果導致農藥越打越多,效果卻越來越差。
種葛根自己食用的鄉民告訴筆者,自己種來吃的葛根,施肥的肥料都是自己家的農家肥,絕對不會使用公司所要求的專用肥料。鄉民們使用的農家肥有豬糞、牛糞、人糞以及燒火的灰。其中燒火灰效果最好,既可以給葛根殺蟲,又可以給葛根提供營養,灑一次灰可以管很久,而用化肥效果很快就沒有了。從這樣的話語中反映出來的是,鄉民確實熟知植葛的本土知識技術,也深知某公司提供的所謂現代技術不靠譜,但卻很無奈,只能照辦,甚至還誤以為這種技術可以解決意象不到的難題,但結果卻很失望。
總而言之,不管是植葛還是對葛的管護,鄉民們的認識和理解與先秦時代基本吻合,這就足以證明先秦時代的植葛技術,在今天少數民族鄉民中依然得到部份傳承和利用。而這些所謂的新技術既違反了葛的生物屬性,也與歷史上的植葛技術背道而馳。所種植出來的葛根,產量不高,質量不高,也就不足為奇。
(三)修剪技術
待葛藤發出新的嫩芽之后,便要去修剪新發出來的嫩葛芽,只要留一根主藤即可,其他的全部剪掉,不允許長出側根來。這樣做的好處有二,其一,為了挖葛根之時能夠一眼辨明主藤的立地位置,挖掘葛根容易操作;其二,將多余的葛芽和藤條剪掉,有利于葛的營養物質輸送到根部儲存起來,長成碩大的塊根,確保獲得豐收。而修剪葛芽的次數全憑鄉民們的喜好來,次數不定,勤則修剪多次,修剪下來的嫩芽可以拿回家作為豬飼料,或直接扔在稻田里面作肥料使用。
中國古代的植葛,也有這樣的農事操作。《詩經》中《葛覃》所載的“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4]4。就充分表明,在植葛過程中,要將葛藤移動到灌木叢上,以防止不定根長成定根,而新長出來的嫩芽,則要不斷的采。在《采葛》一詩中亦有體現,詩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4]65說明每天要去采摘新長出來的嫩芽和嫩根。先秦時期,不剪只采,并且采得很勤,對葛藤生長能夠適時適當的干預,反而有利于葛根更好更快的生長。而采下來的葛芽則是作為蔬菜食用,直到民國時期,都還有此菜。民國《臺州府志·卷六十三物產下蔬之屬》有載:“葛菜,苗可煮食,根有橫紋,似人參,食之益人氣血。”[5]
由此看來,某公司這樣去指導鄉民植葛,盡管宣傳葛種出來后他們全部收購,但是由于采葛對鄉民而言,不是為自己獲取食物,事實上并不能達到嚴格控制葛藤分枝和不定根的技術處理要求,結果肯定會影響到葛根的產量。
(四)收葛
鄉民們說,霜降之后便可以開始收葛根,要先將之前用于牽引藤條的木棍收了再挖葛根,這樣種植的葛根雖然較山里的好挖,但產量并不理想,長得大的葛根僅1至2斤左右,且須根又多又密,出售的時候,需要將多余的須根剪掉,商家才會接受。無奈之下,有的鄉民就把小須根拿回家釀酒,有的便拿回家制作成葛粉食用。鄉民們認為,這樣種的葛根還不如山上的野生葛根,既占用了土地,收來的葛根比種水稻還不劃算,產量低下。鄉民們都納悶,這些公司老板為什么要這樣去種葛根?種來收成又差,價格又低,花的成本又高,投入的勞力財力又大。直到今天,鄉民們還不得其解,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鄉民們自我介紹如何收葛根時,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地筍苗寨的鄉民,掌握了一套關于挖葛的本土知識技術。鄉民們知道葛根是多年生植物,一年四季都可以去挖,但一般都選擇冬季去挖,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到了冬天葛藤的葉子全部枯死,要找長成的大葛根比較容易;第二,冬天淀粉全部富集在葛根中,塊根碩大、纖維少、淀粉多,利于加工成為葛粉,作為糧食食用;第三,冬天葛根里所含的水分少,吃起來味道可口,營養價值高。而其他季節的葛根里則含有大量水氣,不僅口感不好營養價值也低。
葛根雖然好吃,但卻非常難挖,由于葛根多年生長在地下,其根不會腐爛,所以可以一直生長,要挖葛根就會挖很深。鄉民們一般都會選擇黑色砂土或者黃色泥土挖,一是因為這種土壤生長的葛根大、淀粉多;二是這種土壤土質較為疏松,相對于其他地方挖葛就比較容易。挖葛根的工具一般是小鋤頭,用小鋤頭慢慢挖開土,才不會挖壞葛根,既費時又費力,所以很多鄉民即使喜歡吃葛,也不會經常去挖。
為何葛根如此難挖?這與葛根的野化有關系,歷史上葛根是主糧,因而人們會花精力盡心種植培育,培育時便會考慮挖葛的問題。首先,是種葛的區位,便是《詩經·葛覃》一詩中提到的“中谷”,“中谷”位于次生堆積帶,山上沖積下來的砂石堆積在此,葛根要鉆入砂石下面較難,同時植物的樹干木枝條也會堆積在此,不僅使得土質疏松,還能夠為葛根提供肥料,因而葛根鮮嫩易拔。其二,古代收葛并不等到冬季才收,而是隨種隨收、即收即用,這樣的葛根又鮮又嫩,非常容易挖。隨種隨收,不僅不影響葛根的產量,反而使葛根生長得又快又好。而今天鄉民們認為葛根難挖,則是由于葛不再作為糧食食用,不再規模性種植,無人精心培育使之野化,常年不去挖葛,葛根深入地下變大變老才出現的難題。
三、當代用葛的缺失
中國歷史上,對葛的利用是多角度、多手段、多樣化,將葛的每一個部分都做到了高效利用。葛根作為糧食食用,葛藤作為紡織纖維使用,葛花作為解酒藥用,葛葉作為飼料使用,葛芽作為蔬菜使用,葛渣作為造紙原料[6]。而當代,對葛的利用方式則走向單一,以下就結合古代的利用和田野調查資料中的實例展開相應的討論。
(一)葛根——從主糧退變為零食
用葛根作為主糧,在中國歷史上曾具有非常悠久的歷史。如《苗防備覽·風俗考》記載: “歲歉,入山采蕨、葛根,漉粉充食。比春作,復還其家焉。”[2]249苗民用葛作為糧食長達半年之久,充分反映了葛在糧食結構中的地位是作為主糧。據地筍苗寨鄉民介紹,他們的祖祖輩輩都吃過葛根,到20世紀70年代都還以葛根作為糧食食用,某些特殊時段甚至又變為主糧。今天該地還仍然保存有吃葛根的傳統。
地筍苗寨鄉民們吃葛方法多種多樣,可以生吃,燒吃,煮吃。葛根用來生吃是最簡單、最便捷的方法。當地鄉民上山干農活的時候,便時常去挖葛根來解渴,中醫藥認為有解渴退涼的功效。燒吃是鄉民們最喜歡的吃法,燒熟后,剝皮即可以直接食用,燒來的葛根又香又甜,像吃紅薯一般。鄉民們冬天在山上干活的時候,挖葛根直接生火燒吃。煮吃或蒸吃也是鄉民們常見的吃法,將挖來的葛根清洗干凈,放入鍋中煮熟或蒸熟即可食用。除了以上的吃法,還可以將其制作成葛粉食用,但這種這種法已經極為少見。
通過調查,筆者認為葛根在地筍苗寨鄉民的生活中曾占據重要地位,在古代甚至近代的某些特殊時期,葛都是主糧,而現在則完全將其作為零食小吃。他們認為葛是野生植物,以前是沒有糧食吃的時候才會吃的東西,這是認識上的偏頗。然而該作物的價值不應被貼上“野生植物”的標簽而被淘汰掉。
實際上,隨著葛根被國家衛生部列入既是食品又是藥品的天然植物名單,作為重點開發的功能性保健品以來[7],葛的價值就已被重新定義。葛根可開發制成葛粉、葛根茶、葛根飲料、葛根掛面等食品,也可開發成葛凍、葛根冰琪淋、葛根豆腐等多種產品,對抗癌、降脂、解酒等都有作用[8],具有可觀的經濟效益。葛根的根系強大,在生態維護和治理中又具有“優秀先鋒植物”之稱。因而,相關部門可以將葛類作物作為扶貧開發項目,引導鄉民充分利用自己的本土知識種植該作物,鄉民在取得經濟效益的同時,還對生態具有維護之功。
(二)葛藤:從纖維到廢物
提取葛藤纖維用作衣服原料,在中國具有非常悠久的歷史。1972年,考古工作者在江蘇吳縣草鞋山新石器文化遺址中,出土了3塊織物殘片,其最下層的遺物中就有葛織布,經鑒定其原料是葛,其年代為距今6000多年左右[9]。據此看來,使用葛纖維的歷史悠久,葛產品是中國的寶貴文化遺產。苗族居民用葛做衣服也有悠久的歷史,據《百苗圖》所載:“今亦男耕女織。女工紡織,其布精細,入市,人爭購之。”“女子善紡織棉、葛二布,其葛布頗精細,多售于市”[10]。可見葛布非常精細且十分暢銷。三鍬地筍苗寨一帶歷史上也生產葛布,據光緒《靖州鄉土志》載:“葛,土名葛麻藤,藤長一二丈,葉有三稜,如楓葉而長,面青背淡,莖如指大,取其皮和稻草灰煮,洗去粗皮,績之,可織布,其根搗之有粉。”“葛布,取葛藤和稻草灰入鍋煮透,洗去皮骨曬干,分細成絲績長,用紡車攬緊織布。按:靖人績麻、葛,皆用雙絲,他處皆系單絲,不紡自緊,故布較此地土產較細”[11](卷三“志物產”)。該條是記載在靖州的常產之物中,可見當時產葛布的規模之大,在生活中的用處頗多。在光緒《靖州鄉土志》商務條中還有如下記載:“布,本境僅略制麻布、葛布,其湖北之黃州布、葛仙布、扣布、四印布,常德之漆河布,以及竹布、洋布皆自漢口及常德、洪江等處由水路運入本境,每歲銷數約值銀六萬兩,其轉運至黔、粵境內銷行者,約值銀數十余萬兩,又寶慶之旱路,布由陸運入本境者,每歲銷數,約值銀一萬兩。”[11](卷四“志商務”)根據本條記載可知,當時,靖州一帶所產布匹僅有麻布和葛布,爾后,才不斷的傳入各種布匹。這些布匹的傳入,沖擊了傳統的葛布生產,導致生產葛布的高超技藝漸漸丟失,葛布也漸漸從人們的生活中被淘汰。
筆者去田野調查時,地筍苗寨已經遺失該項優秀傳統工藝。葛藤這一資源也被嚴重浪費,他們種植的葛藤用來作為柴火或者直接扔掉,野生葛藤則更加不會利用。這顯然是當代用葛的一重大缺失,面對這樣的浪費,完全可以從歷史上各民族對葛的利用中汲取精華,通過當代紡織工藝,使這一寶貴文化遺產在當代重放光彩。除此之外,葛藤覆蓋面廣、生長迅速的特性,也可在當代生態建設中發揮重要作用。
(三)葛蟲:從鄉野走向華宴
葛蟲是經紫莖甲成蟲啃食葛藤嫩莖皮層,產卵分泌物堵塞所啃之處,從而形成膨大的蟲癭,葛蟲便在蟲癭內生長[12]。葛蟲含有高蛋白質,似花生米般大小,兩頭尖,中間大,呈白色,是地筍苗寨的一道特色美食。
地筍苗寨的鄉民基本上都吃過葛蟲,他們認為葛蟲的味道很香,一到產蟲季節就很樂于去山上尋覓這一美食。葛蟲主要寄生在葛藤里面,有些被葛藤纏繞的樹木里也有葛蟲寄生。有葛蟲生長的葛藤處會突然變大形成蟲癭,葛蟲就在里面駐窩,形成像蜂窩一樣的孔洞,每個孔洞里面都有葛蟲。
一般吃葛蟲的時間是7月至12月,9月至11月是葛蟲最多的季節,該季節葛蟲已經成蛹,又肥又嫩,口味極佳,成為當地鄉民必備的下酒菜,其味比蜂蛹還美。所以鄉民們都樂于9月至11月上山去找葛蟲,運氣好時,一條葛藤就可獲得1碗葛蟲。曾有人把找到的葛蟲拿去市場上賣,可賣到200元-300元1斤,這常常是飯店、賓館買去用于招待貴賓所用。
在古代,則是人工有意培育葛蟲,這在《詩經》中可以找到證據。《葛覃》載:“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4]4詩中的“黃鳥”是人工引誘的結果,當人移葛和采葛時,會使葛受傷分泌出粘稠汁液,這會引來寄生蟲取食葛汁并產卵在葛藤上形成蟲癭,葛蟲就在蟲癭里面繁殖生長[13]。這樣培育出來大量葛蟲,成為鄉野美味。而為何今天鄉民要去山上找葛蟲?為何其經濟效益如此之高?則與葛的野生化,沒有規范種植葛藤,沒有培育葛蟲息息相關。從而使得野生的葛蟲產量不高,變成稀有美食,導致了曾經的鄉野美味走向了華宴。既然葛蟲營養豐富,口味鮮美,在當代的植葛與用葛中,就完全可以將其納入植葛的培育范圍內,形成產業發展。
(四)葛花:從藥用到廢棄
中國歷史上,曾將葛花用于解酒。如(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五有載:“葛花、小豆花等分,上二味,合為末,服三方寸匕,飲時仍進葛根汁、芹汁及枇杷葉飲,并能倍酒。”[14]明·蘭茂在《滇南本草》中有載:“葛花,味甘平、微苦,性微寒。治頭目眩暈,憎寒壯熱,解酒醒脾(胃),酒毒酒痢,飲食不思,胸膈飽脹發呃,嘔吐酸痰,酒毒傷胃,吐血嘔血。消熱,解毒。”[15]當代的自然科學研究發現,葛花中含有皂角成分,具有強大的保肝作用,而其異黃酮成分則有強烈的消除活性氧的作用,二者能分別在免疫系統和內分泌系統發揮協調作用,可以改善酒精引起的新陳代謝異常[16]。因此使用葛花,能起到解酒保肝的作用。
地筍苗寨鄉民也曾用葛花解酒,將葛花曬干后用礌砵或碓碾成粉末,然后用紙包起來或裝在瓶子里面,需要食用的時候便取粉末直接和水吞下即可,可以緩解酒精、解酒毒。但今天,已很少有人再使用葛花解酒。
葛花作為解酒使用在中國歷史上曾非常盛行,當今不僅可以開發用于解酒。還可培育葛花作為蜜源植物,發展養蜂業[17]。
四、植葛與用葛的啟示
葛類作物在中國歷史上曾被精心種植和充分利用,直到今天仍然具有不容低估的創新利用價值,但卻存在著植葛與用葛上的缺失。要將葛類作物更好的創新利用和發揚光大,如下幾個方面就值得認真反思和匡正。
第一,當代植葛用葛要尊重當地的民族文化,充分挖掘和利用該民族的本土生態知識。生態民族學強調文化與生態環境的和諧共融,二者共同形成一個文化生態共同體,各民族的本土生態知識就是文化生態共同體的產物,是各民族的民族文化與生態環境在制衡互動中形成的知識體系。在筆者的調研中,了解到地筍苗寨鄉民對葛類作物非常了解,也掌握相應的本土知識,包括品種、土壤的選擇以及動植物的匹配等。但在某公司指導下的植葛過程中并沒有利用當地鄉民所熟知的本土知識,從而使得鄉民們既投入了勞力、財力,又未獲得豐收。這無疑為當代植葛產業發出警鐘,植葛要注重產品品種與當地生態環境的兼容性,若不能兼容,既影響產量,又會對當地生態環境造成破壞。因而,當代的植葛產業,需大力挖掘和利用各民族已有的生態智慧和技能,實施創新利用和發展,憑借最小的投入獲取最大的收獲,既坐收葛類產品豐收之利,又維護了生態環境之功。
第二,植葛用葛需要認真看待歷史,從歷史中汲取精華。歷史上用葛形式多種多樣,而當代種葛則只為葛根,造成了其他資源的嚴重浪費。要匡正這樣的錯誤,可以實施仿生式種植,仿生式種植可以形成植物、動物、微生物之間相互適應、相互制衡的復合體,能夠充分發揮每一個物種的作用,這樣不僅能夠保持生物物種的多樣性,還能獲得豐收。
仿生式種植在《詩經》中已有詳細記載,當代植葛用葛可以參考《詩經》進行創新利用。動物糞便可以給葛的生長帶來營養,葛葉還是牛、羊、馬十分喜愛的飼料。為了滿足葛的生物屬性,植物可以配種小灌木,以支撐葛藤的生長,保證葛藤的透氣性和光照,這樣既可以減少人工砍木的繁重勞動力投入,還可以長期循環利用。而人在不違背葛的生物屬性時,可利用本土知識進行適度的干預,用草木灰給葛根除蟲,用農家肥提供營養,這樣的本土知識不僅不會殺死土壤里面的微生物,還能避免農藥化肥對生態環境的破壞。這樣的仿生式種植,使得動物、植物、微生物之間可以相互制衡,相互利用,所構成的生態系統也具有自我完善、自我組織和自我發展的能力,人工只要進行適度干預,即可獲取豐收。既可以避免人力、物力、財力投入過大,又可以同時發展畜牧業、種植業和林業,還兼及為生態環境的維護做出貢獻。在當代食品安全問題日益嚴峻的大背景下,如果按照仿生式種植,葛必然必然會成為健康綠色的生態食品之一。
第三,生態問題是關切人類自身利益的重大問題,植葛用葛的過程中,要將生態問題納入種植和利用的考慮范圍之中。對植葛而言,要遵循葛的生物屬性,決不能實施純粹人力控制的生態改性,否則,便會導致一系列的生態問題。對用葛而言,也可以充分利用葛的生物屬性,進行創新利用。葛藤的生長速度快,覆蓋面廣,蓄水功能好,可以在石漠化、荒漠化治理中充當“優秀先鋒植物”;葛根根系多,扎土深厚,可以很好的治理水土流失。當代的生態建設與維護中,應當充分利用該作物的生態優勢,為生態文明建設作出貢獻。
總而言之,葛類作物的價值與其自身無關,而與人類的認識和利用息息相關。當代植葛產業如若能夠從歷史當中汲取精華,充分挖掘和利用各民族的本土知識,圍繞其生物屬性去創新培植和利用這一作物,必將更好地服務于生態文明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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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康智]
Abstract: China owns a long history of Pueraria planting and usage. The Pre-Qin dynasty has been regarded as the most glorious period for pueraria planting and usage. However, as the time went by, the place of pueraria had great changes from the crop to wild plant. Luckily, in southwest areas, pueraria planting and usage has been inherited. Compared with the Pre-Qin dynasty, its perception, planting and usage in this period faced some differences and deficiency. The current academic studies showed that pueraria has the great values in ecological construction, maintenance on food security, and medical care. Therefore, based on the field study on the Disun Miao village in Huaihua, the current study compared the differences in the ways of pueraria planting and usage and provide valuable suggestions on its usage and construction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Key words: pueraria planting; pueraria plant; pueraria; pueraria techniq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