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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木頭的前世今生

2018-01-03 10:25:32小米
鹿鳴 2018年11期

小米

那一年,我剛滿十五歲。

那年暑假,我常常帶著十一歲的弟弟去森林里拉木頭。我們這些半大孩子拉回來的木頭只能當椽子。那天,我拉的木頭要粗一些,弟弟拉的那根略細。我們把兩根所謂的木頭,連背帶扛,好不容易弄到溜槽入口那兒時,太陽已快落山了。溜槽很陡,最平坦的地方坡度也有六七十度。從山腰的溜槽入口放木頭,手只要一松,白晃晃的木頭就飛一般向山下沖去。溜槽一邊是比我還高的茅草,覆蓋著整整一面山坡,另一邊則是灌木樹林,樹林足有三四層樓那么高。如果木頭中途跑偏,一頭扎進茅草地或灌木林,找到的可能性不足十一。找不到,奔波一天,只能空手而歸。

溜槽長約一千米。兩根木頭放進溜槽,松手之后,轉眼就不見了蹤影。兄弟兩人跌跌撞撞,連忙順著溜槽飛奔下山。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跑到山下,在溜槽出口那兒找我們的木頭。只要找到了木頭,雖遠未到家,卻也仿佛到了家了。

這樣的感覺,由于經歷多次,是那么強烈,又那么真實。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只要木頭出現在溜槽的出口那兒,接下來的路就再也沒什么風險了。真正到家,其實還遠。還要拉、還要扛,還要累死累活快走大約三小時。

但那一次,兄弟二人到了溜槽出口那兒,卻沒有木頭,一根也沒有。出口空落落的,那么安靜又那么無辜,仿佛在說:“我沒見到你們的木頭。”

找唄。

我和弟弟分了工,他在較淺的茅草地里找,我到密不透風的林子里去找。找了一個多小時,還是一根也找不到。

太陽已經落山了。弟弟不死心,還要繼續找下去。我也不死心,但我更清醒。再不回家就只能摸黑回家了。眼下,平平安安回家才是最要緊的事,木頭已經不那么要緊了。

那個年代,我身處的林子里常有熊出沒,狼更多。我和弟弟都是娃娃,白天我可以大著膽子說我不怕熊和狼,天黑之后還說不怕,連自己也騙不了。

弟弟只有聽我的。兄弟二人,垂頭喪氣,急忙回家。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回到家里,因為父親那一年都不在家,母親和奶奶早已急得團團轉??匆娢覀兛帐侄鴼w,嘴上仍說:“只要平安就好,只要回來就好?!币彩且驗檫@一次,無論我好說歹說,弟弟再也不肯跟我去山里拉木頭。我有什么辦法?拉木頭本來是大人的事、男人的事,不是娃娃該做的事!

弟弟不去,我還得去。弟弟年紀小,可以耍賴。我已時時處處知道要替奶奶和母親分擔一些了,我認為我已經懂事了,我認為我已經成了大人了,我不能耍賴。

隔了兩天,我跟著幾個本村的成年人,又去拉木頭。

路實在太遠了,僅僅走路,就已足夠消受。

天不亮出發,一路都是慢上坡,大人走路都比我快,我很快落在隊伍的后面,呼哧呼哧大口喘氣,臉上身上汗水淋漓,但我不能歇。我得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走到山下的溜槽出口,大約用了三個半小時。這時天亮才不久,溜槽出口附近有泉水,可以歇歇,吃點兒干糧,補充補充體力,準備爬山。爬山爬到溜槽入口大約一小時,這時才到山腰。從山腰到山頂,又得一個半小時。真是“這山望見那山高”,我看見的山頂并不是真正的山頂。在這個山頂的側面斜插,爬到另一座山的山頂,還得一個多小時。終于到了真正的山頂了,時間也到中午了。又吃干糧,作為午飯。山頂上,松樹隨處可見,但這些樹太大,砍也無用,我拉不動。還得順著山脊走半小時,再下山,到山腳下,才會見到小一些的松樹。

人們進入林子,四散而去,都在找一棵合適的松樹。

我也在林子里找合適松樹,但我找來找去,總覺得找到的樹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我繼續找。我就不信這么大的松樹林,這么多的松樹,沒有一根適合我。遠遠近近的林子里,叮咣叮咣的砍伐聲,聲聲入耳。別人都已找到了,別人都在砍樹了,我還沒有找到要砍的樹。我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終于找到一棵。這一棵松樹,筆直、勻稱,讓人稱心的是,樹的中途半段無旁枝,要是砍了它,會是一根非常漂亮的木頭。美中不足的是,這棵松樹比我預想中的大了不少。我想,這棵樹砍了,足夠當檁條。我以前拉過的木頭都只能當椽子。怎么辦?砍了它,我能拉得回去嗎?不砍它,我還要在尋找中耗費時間嗎?我陷于兩難。我是跟著大人來的,他們拉的都是木頭,我也得拉一根貨真價實的木頭。有了這種想法,我就咬咬牙,狠了心。就是它了。

砍樹。去枝條、剝樹皮。一根木頭呈現出來了。

我吼叫了一聲。遠遠近近仍有人用吼叫回應我。我放了心。

去皮去枝的松樹已經不是樹了,是木頭了。白晃晃的木頭飽含水分,比冰還光滑,幾乎拿捏不住,必需讓陽光曬掉一些水分,我也可以借此機會,坐下來歇歇,再擰一根趁手的柳條,用釘牛(拉木頭的鐵制器物)把柳條拴在木頭上。有了這根長約八尺的柳條,我就可以拉著木頭趕路了。但這時,我在山下,木頭還不能拉,我還得在磕磕碰碰的林子里,在無路的地方,或背或扛,花大約兩小時,把木頭弄到山頂上,才能拉著走。

我又吼叫一聲,林子里只有一人回應我。我有些慌了。

拉木頭最艱難的就是將木頭弄上山頂的這一個過程。林子里沒有路,樹木稠密,山很陡,我得仰面朝天才能一步一步向上爬。這樣的姿勢的的確確不是走,而是爬,笨牛一樣爬,驢子一樣爬,頭幾乎著地,這沒什么,問題在于,木頭老在肩上滑動,我卻只能用一只手緊緊抓牢牽著木頭的那一根柳條,另一只手得騰出來,要隨時隨地抓住附近的樹干樹枝。有了樹干樹枝作為依靠,我才能使得上勁,才能向上爬出一步。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腰似乎沒有力氣,腿似乎不聽使喚,腳似乎無處可落,手似乎拿捏不穩,任何部位有一個閃失,木頭就會脫離身體,哧溜一下,徑直竄向山下。如果真這樣,我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才能擋住木頭、停下木頭,我也只能聽天由命重頭再來。

這樣的情形發生了三次。我都氣得想哭了,但我閉緊嘴,咬緊牙,沒哭。好不容易把木頭弄到平坦的山脊上,重體力活兒,總算完成了一半了。我可以長長地松一口氣了。

我又開始吼叫。我反復吼叫。吼叫是人們在山林里相互聯系的一種方式。老一輩人都說,在山林里不能叫別人的名字,即使叫了別人的名字,人家也不會回應你,人家要是應答你,很有可能會被山神勾了魂。失魂的人就得死。但可以吼叫。我吼叫一聲,他也吼叫一聲,既是彼此壯膽,也能知道對方仍然在,在哪一個位置。

沒有回應,沒有回應,沒有回應。

山林里靜悄悄的,鳥也懶得叫一聲。

別人都走了!別人都走得很遠很遠了,別人都走得聽不到我的吼叫了!

回家的路還很遙遠!我有些慌了。

順著山脊拉著木頭,急急忙忙走了大約半小時,終于到了第一個山頭,終于到了下山的路上。我努力向山下張望,還是看不見一個人。我是真的慌了,立即加快腳步追趕先走了的那些成年人。跟他們一路走,好歹有個照應,有人壯膽,就算天黑未到家,我也不會害怕。我也明白,我是追不上他們的。他們都是成年人,力氣都比我大。他們拉的木頭,多半跟我今天拉的這一根木頭差不多大。他們比我輕松。他們曉得路很遠,給自己留了余地。我不同。我非但沒給自己留一點兒余地,今天拉的這一根木頭,反而超過了我的能力范圍。

木頭牽著我在跑。下山的路,走得很快。二十分鐘后,我開始朝另一個山頭斜插,又是一段重體力活兒,我用了大約一小時。到了第二個山頭,我又馬不停蹄,讓木頭牽著我奔跑,半小時后,我已到了溜槽口。

有過一次放木頭的深刻教訓了,再也不能馬虎了。

我沒有松手。我不能讓木頭成為自由落體。我牽著木頭,其實是木頭牽著我。木頭在溜槽里橫沖直撞,我幾乎控制不了木頭,但我必需努力控制它。木頭在溜槽中間,我在溜槽邊沿上,剛剛還在木頭的左面,轉眼又在木頭的右面。

我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只要我還在,木頭就得在。

有幾次,我被木頭打翻在地,但我沒有松手。又有幾次,我被木頭碰落的石頭,砸破了腿、砸疼了腳,但我仍然顧不得。木頭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終于到了溜槽出口那兒。終于到了山下。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回頭望望溜槽,又想起幾天前我和弟弟丟了的那兩根木頭,我在心里惡狠狠地跟溜槽說:“還想欺負我?門兒都沒!”

這一根木頭終于成了我的了,它是跑不了的了。

我松開了牽著木頭的柳條。

除了我,林子里早已沒有一個人,靜若墳場。我不吼叫了,也不害怕了。有什么好怕的?不是沒有邂逅熊和狼嘛!

我也不知道這一天出了多少汗。我只是覺得快要虛脫了。口渴得難受,嘴里好像塞滿了糨糊。我走到泉邊,咕咚咕咚一氣牛飲,身上立即有了些勁兒?;仡^摸摸背上的干糧袋,還有一點點干糧在袋子里輕飄飄晃。干糧就是饃。饃已在磕磕碰碰中成了拳頭那么大的一坨饃渣。它是我的晚飯。

月出東方,日落西山。我已餓得受不了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但我不能坐下來吃碩果僅存的那點兒晚飯。我一邊拉著木頭向前走,一邊向口里不時塞一撮饃渣。剩下的都是下坡路。沿途都是溪水。木頭吸飽了水分,表面又變得冰一樣光滑。我幾乎是小跑著往家里趕,但我跑了不久就慢下來,而且越來越慢。因為多半是平路,木頭越拉越重,越拉越重。我卻又累又餓,幾乎用盡了力氣。我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挪?;丶业穆?,像未來,似乎沒有盡頭,仍然很長、很長。天很快黑了,路上沒有一個人,好在天上有月亮。

大約在午夜,我才到了家。

平時,天黑前后,我就回了家了。

弟弟睡了,妹妹睡了,奶奶(因為父親是上門女婿,奶奶其實是外婆)沒睡,母親沒睡,母女二人都在家里眼巴巴地等著我。

母親和奶奶都不知道我那天去拉木頭有沒有同伴。天黑前,母親曾派弟弟去接我,天黑盡了弟弟也沒有接到我,他覺得害怕,又回了家。弟弟回家后,母親又到村里挨家挨戶去打聽,看看是否有人與我同行。當然有。但同行的人都回了家了。母親想,也許在外村,還有與我同行的人。她也只能這樣期望著。母親還想,山林里有看山人的簡易庵房,也許我會在山林里借宿一晚,明天回家。她不知道我怎樣選擇,她的選擇只能是等待。

我的家鄉,人們修房子,房子的開間,一般一丈二尺。這根木頭還是樹的時候我就想好了,這棵樹砍了,如果可以當檁條,它就是木頭,不再是一根椽子了。在鄉親們的心目中,拉一根椽子是一個娃娃力所能及的事,是小打小鬧,檁條則不同。檁條就是木頭。柱子、樓扶,也是木頭。柱子比檁條粗一些,樓扶比柱子粗一些。能拉一根木頭的只能是大人,不可能是娃娃。此前拉回來的多半都是椽子,或比椽子大了些,跟檁條比,又明顯小了些,是二不楞(兩個方面都不像),這次明顯不同了。我這一次拉回來的是木頭。這一次隨木頭回來的不再是娃娃,是一個大人了。

修一座房子是我家鄉的農家孩子長大成人的重要標志。我想,今年我能拉檁條,明年就能拉柱子,后年就能拉樓扶。有了檁條、柱子、樓扶,修房子就不在話下,有了自己的房子,娶個媳婦就不在話下,成家立業就不在話下,在鄉親們面前,在后輩面前,挺直腰桿做人,也就不在話下。

一個孩子,一個鄉親們眼里的所謂娃娃,居然拉了一根修房子都能派上用場的木頭,累當然累,但我心里別提多自豪了。到了家里,我的身體累得一動也不想動,但我又覺得,我似乎精神煥發,我覺得我心里藏著用不盡的能量和激情,我已經不覺得累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家的經濟來源,主要依靠馱柴賣柴。馱柴要花掉一天,需要我,需要馬(包產到戶時我家分到一匹馬),得用人畜兩個勞力,還得馱到集市上去賣。等待主顧,討價還價,又得半天。一馱柴卻只能賣三元錢左右,我認為很不合算。拉木頭雖極其幸苦,但只需一個勞力,收入也高,我一天就能拉一根椽子回來,一根椽子就能賣五元。但拉木頭只能在夏天,其它季節不行,柴卻是一年四季都能趕著馬去馱。

拉這根木頭的時間是一九八三年暑假。一九八三年,土地已承包到戶,人們的生活水平有了一些提高,就有一些人想修新房子了,木頭也是供不應求。那年父親不在家,我家的油鹽醬醋日常花銷,靠的就是我弄回來的木頭和柴。村里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個人,過幾天又會來一個人。他們都是來買木頭的。買木頭為了要修房子。那時,販賣行為雖已合法,但人們對剛剛到來的好政策仍持懷疑態度,仍在觀望,對販賣行為仍習慣地沿襲文革期間的定性,被稱之為“投機倒把”,販賣的人也被當作“投機倒把分子”,也是因此,販賣木頭,幾乎無人敢干。

那天回家,我忘了餓,忘了累。我美滋滋地想,這根木頭,要賣,怎么也得十塊錢,少一分我都不干。我還想,有了這根木頭,我的課本費、學雜費,也就有了。我已經能夠自己供自己上學讀書了,我已經不用依靠父母,不用依靠家庭,我已經在幫助父母,我已經在幫助這個家庭。我心里豐盈著難以掩飾的自豪。

過了幾天就開了學了,拉不成木頭了。拉回來的木頭,也有了買家。

理所當然,這是一根木頭。椽子也是木頭。但是,木頭就是木頭,椽子跟它有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這一根木頭,我的心理價位是十塊錢,十塊錢夠我家開銷一個月的了。如果給我花,一學期的學費有了、課本費有了、作業本和墨水也有了。但買家中,肯出七元的、八元的,都有,肯出九元的、十元的,沒有。賣不到十塊錢我就不賣。我拉的椽子都賣了,唯獨那根木頭沒有賣,仍架在我家屋檐下。

一九八四年初,有人愿出十二元買這根木頭,我已不想賣了。我想,如果我修房子,就把這根木頭用上。我是農民的孩子,我長大了也是農民,我得在農村生活一輩子,我長大了還得娶媳婦,我要娶媳婦就得修房子,否則沒人愿意嫁給我。我修的房子,用上我人生中拉回來的第一根木頭,不是很有紀念意義的事情嗎?

我想錯了。這根木頭是我一九八三年夏天拉回來的最后一根木頭,也是我人生中所拉的第一根木頭,最后一根木頭。一九八四年初中畢業,我考上了師范。那個暑假我沒有拉木頭。父親回家后,不許我去拉木頭了,他怕我掙壞了身子。

父親為什么不在家?不在家的那一年,父親坐了整整一年牢。

父親錯了嗎?別人或許覺得他錯了,別人或許認為他錯了,但我不這樣覺得,不這樣認為。三十多年后,我仍然不這樣覺得,不這樣認為。父親坐了一年牢,卻是事實,無可辯駁。就算父親錯了吧,錯了的也是父親,不是我,別人為什么要拿那種陰陽怪氣的眼神,冷冷地看我?我做錯什么了?

人的目光也是有重量的!就在那一年,我強烈感覺到了人的目光的重量。

我覺得委屈。一個敏感少年,承擔著來自于面前和身后的陰陽怪氣的眼神,同時,這個敏感少年內心所能感受到的,是更為強烈的屈辱。但我什么也不說。別人眼里我還是個孩子,是所謂“娃娃”,在我眼里,我早已不是“娃娃”了,早已成了大人了,別人只是不知道而已。這一根木頭就是我成為大人的強有力的證明。看到這根木頭,我就在心里跟人們說,看看這根木頭吧,你還要把我說成“娃娃”嗎?

懵懵懂懂中,我已長大。

這根木頭是我那年暑假拉回來的所謂木頭中,最粗的一根。這根木頭,我一眼相中它時,就已知道它是做檁條的材料。既然是做檁條的材料,就得讓它做檁條,不做檁條就委屈了它了。我知道委屈的滋味。我受夠了委屈。我不能讓我拉回來的木頭也覺得委屈。我要是因為木頭再受一次委屈,只能說明,是我看走了眼了,只能說明當時的我,并未長大成人。

上師范的第二年,暑假回家,突然發現那根架在屋檐下的木頭不見了。

家里的事都是父親做主。我立即進屋,質問父親:“我的木頭呢?我拉回來的木頭呢?”我是真的生氣了。那根木頭,考上師范以后,家里的經濟更加拮據,我卻舍不得賣,如今居然不見了,我能不急嗎?我把“我”字咬得很重,我要讓父親和站在父親旁邊的母親都明白,那根木頭是我的,不屬于這個家庭的其他任何人。

父親心中有愧,低了頭,并未說什么。母親故意輕描淡寫,給我解釋:“你爸爸送給你的二堂哥了唄。”

“我拉回來的木頭,他有什么資格送給別人?”我一下子急了。

我的話戳到了父親的痛處。父親是個很愛面子的人,他立即抬起頭來,不客氣地訓斥我:“我是你爸爸,你說我有沒有資格?”

“不是你拉的,你就沒資格!”我立即還嘴,毫不示弱。

父親噎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勸我:“送的是你二堂哥,又不是別人?!?/p>

“堂哥也是別人!”我知道我那愛認死理的勁兒又上來了,“不是這個家里的人,就是別人!”我大聲爭辯,振振有詞。

能言善辯的父親居然無話可說了。沉默了一陣子,父親突然大吼一聲:“我現在就去你二哥家,到他家的新房子上,把你的木頭拆下來,扛回來!”

我暗自想,你能拆得回來嗎?二堂哥的家在對面山上的村子里,路遠不說,父親就算真的去了,他會拆下已派上了用場的木頭嗎?他要是真拆,二堂哥會讓他拆嗎?這已經不是一根木頭的事兒了,而是關乎一座房子的事兒。

母親連忙拉住父親,說這說那,盡力攔他。父親就勢不再堅持。我知道他不會真到二堂哥的新房子上去拆木頭。父親只是說說而已。

我還知道父母給我演雙簧。我不想再說什么了。

那根木頭,父親送給二堂哥那時,賣二十塊錢沒一點兒問題。我上師范的四年中,父親每月匯給我的生活費只有區區十塊錢。二堂哥修房子時,我還在讀師范。父親把我兩月的生活費送給二堂哥,我不心疼。我心疼的是我拉木頭吃的那些苦。

后來,母親又在我面前,背著父親,替他開脫:“你爸爸也不想送人,可他是你二哥,你爸爸好面子,不送也不行。”

我氣鼓鼓說:“他沒拉過木頭,不曉得拉木頭的艱難!”

我說的是氣話,也是實話。父親作為一個成年人,作為一個男人,卻也不曾拉過一根木頭回家。父親曉得拉木頭是本地人最苦最累的差事。父親要用木頭時,都是請人幫他拉,所以,父親這個上門女婿當了十多年,雖然修過房子,卻是一根木頭也不曾拉過。在我們村,從不拉木頭的成年男人不止父親一個,父親覺得不拉木頭沒什么好羞恥的。不拉木頭卻有木頭可用,父親甚至引以為榮。他那時認為,是自己的人緣好,這么苦的差事也有那么多人肯替他干——當然,這是題外話。說這么多題外話,只有一個原因,父親是真不知道拉木頭的艱難。

“你咋這么說你爸爸呢?”母親用責備的眼光,瞪了瞪我。

那一個時期,父親因為坐牢,變得非常脆弱,母親怕我會再一次刺激他。

我也知道我的話有多重。這樣的話,在父親面前,我斷不會再說。我想,送也送了,還能怎樣?我再怎么生氣也是于事無補。

父親后來又跟我解釋:“你二堂哥修房子,正好缺一跟檁條,我家又閑著這么一根木頭,他也看到過,曉得它完全可以當檁條。瞞是瞞不住的,他跟我說了,我能不給嗎?也就是一根木頭的事兒。”

父親是個重親情的人,我知道。我不想再頂撞他。心里卻想,“一根木頭的事兒”,你倒說得輕巧!

我在心里,其實早已原諒了父親。

我成長的標志,可以說,就是這根木頭。木頭送給了別人,并未為我所用。這也許是一種暗示。

人當然是為自己而活的。但是,人還得在為自己活著的時候,也為別人活著。

這么想時,我已釋懷。

一根木頭,如果不能為我所用,那么,能為他人所用,就比閑置要好。讓木頭發揮一根木頭應該發揮的作用,未嘗不是一件幸事。木頭不是如我所愿做了檁條嗎?我考上了師范,當上了教師,后來還改了行,進了城,不可能在鄉下當農民了,不可能在鄉下住了,也就不可能去鄉下修一座房子。那么,這根木頭送給堂哥修房子,或許是它最好的結局。

我認為木頭可以做檁條,它也做了檁條,我又何必怨天尤人?父親將木頭送給二堂哥是對的。因為那根木頭所能承載的,已經不是錢,是仁義或親情。仁義和親情都不是錢可以衡量得了的。木頭送給二堂哥,既成全了木頭,也成全了我。

我仿佛也是木頭。是一根從山林里走出來的木頭。

那么,父親把我送給了誰?

答案自在我心。

木頭的前世,是樹。是一棵松樹。那是一棵正直的松樹,雖然過早地,因我的砍伐而成了木頭,雖然不曾如它所愿,清清靜靜終老山林,卻也未必是一種不幸。

木頭的今生,當然是木頭,至今還是木頭。

我現在想,那根終于架在二堂哥家屋脊上當檁條的木頭,肯定還在,還支撐著那塊小小的屋頂。因為那座房子還在。二堂哥修的那一座房子,他也沒有住多久,房子修好后,他也有了工作,進了縣城。那座房子又留給了二伯。二堂哥不是二伯的兒子,二伯沒有兒子。二堂哥是大伯的兒子,但他接受了父親和大伯的安排,負責贍養二伯,二堂哥也在盡心盡力贍養著二伯。如今,那一座房子,一直都是二伯住著。

這些年,我到那座房子里去過多次,多半是去看望二伯。

房子在,木頭在,我在,二堂哥也在,父親和大伯,卻已不在人世。

我仍在縣城,仍在今生,仍在此刻,仍在我想在的位置上,仍在父親給我安排的位置上。像那根木頭。

只是,我與木頭,已然物我兩忘。

很多很多的時間中,我是真的忘了那根木頭。即使去看二伯,身在那座房子里,坐在那根木頭下,我也不曾想起它。我忘記了它,像在很多時候,我忘記了我。如果不是失眠,如果不是跟妻子徹夜敘舊,我早已忘了那根做了檁條的木頭。

木頭會不會記得我?想起我?

我成長了嗎?我在心里對我說,我還在成長著。

我成熟了嗎?我在心里對我說,我正在成熟?;蛘撸疫€在一天天地,走向成熟。

我會越來越成熟。當我瓜熟蒂落,那座房子,那根做成了檁條的木頭,那根此生拉回來的唯一可以稱之為木頭的木頭,也許還在世上,還支撐著那塊已顯陳舊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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