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師手記（1）

張瑞英

編者按

一位初中的女教師，五十多個性格、命運各異的孩子，三年的行動紀錄，酸甜苦辣盡在其中。從本期起，我刊將陸續刊登這部三萬多字的教育敘事。假如讀者從中看到了中小學教師工作的艱辛，假如也讀出了作者對教育的憂慮和深思，從而引起共鳴，共同思考改造我們的教育，那么這就是一種價值。

一、迎新班會第一天

今天是初一新生報到的日子，我早早來到學校，想盡早看到這些可愛的、稚氣未脫的小毛孩都長什么樣。看著花名冊上他們的名字，我猜測著他們的身高、容貌，也猜測哪些學生會學習好，不用我操心；哪些孩子會是淘氣包，會讓我三年不得安寧。

我舉著牌子招呼初一（5）班的學生向這里集合。

一個穿著小學校服、梳著短發留著劉海、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向我走過來，“老師，我是五班的，您是班主任嗎？”

我說“是”，一看她這么懂事，我就已經有些喜歡她了。

“老師，我幫您舉著牌子行嗎？”

我把牌子遞給她。

孩子們還是穿著小學校服，本來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年齡，但是來到這個陌生的環境里，都拘謹起來了。

人逐漸到齊了，數了一遍，正好，58個。

我走在隊列前面，舉牌子的美麗小女生跟在后邊。我們到了教室門口。

“同學們，請按個大小站成兩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

我又走到隊列里，把個大小排列不合適的調整了一下順序。

“現在請同學們進班，一個男生一個女生。你倆坐南行第一排，”我指著站在最前面的那兩個學生說，“其他同學跟上依次往進走。”

孩子們按個大小、男生和女生的順序都坐到了座位上。

我開始發表迎新講話了。

“同學們，歡迎你們來到我們這個美麗的學校，更歡迎你們來到初一（5）班，在以后的三年里我們會朝夕相處，我會伴隨大家度過美好而又可貴的少年時代。希望以后這三年我們能相處得愉快，并能給你們將來的人生留下美好的回憶。”

這時一個坐在中間第四排仰頭喝著一瓶冰紅茶的男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一邊喝著飲料一邊斜著眼睛挑釁地看著我，頭上還染著幾綹黃發。我心里咯噔一下，憑我這么多年的帶班經驗，這個孩子絕對不是個善茬兒。

“以后，無論你怎么挑釁，我就要對你好，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你千般變化，我以不變應萬變，我看你能施展出多大的本事，小屁孩兒！”我心里想。

二、去往軍訓基地的路上

一大早我們乘坐大巴車去往郊區的青少年愛國教育基地，也是我們軍訓的地方。基地坐落在離城15公里的大山里。剛上車那會兒，孩子們還有些拘謹，可是不大一會兒，就像老朋友似的親密無間了，這就是孩子們的可愛之處。

我班學生王榮的老家就在大山那邊。一路上王榮給同學們講著山里的故事，我也不插嘴，靜靜地看著他們嬉戲，也聽著王榮的故事。

“山里的蛇有這么長的，也有這么長這么粗的，”王榮一邊說一邊用手比畫著，“也有皮是綠色的……”

突然，我聽見坐在后排一個女生喊，“老師，他們要打架。”

我急忙離開座位向后走去，看見那個染著幾綹黃發的孩子一只手揪著和他同座男孩的前衣領，另一只手和那個男孩子互相撕扯著，同時還用稚氣里帶出來的狠毒目光盯著那個男孩說：“少管爺的事，記住沒？”那個男生顯然是被嚇住了，而且眼睛里還帶著疑惑。我拍拍那個黃發男生的背，知道對付這樣的孩子不能來硬的，于是和藹地說：“你先放開手，有話慢慢說，怎么回事？”

黃發男孩不說話，也不放手，被拽著衣領的男孩子也不說話。我一只手拍了拍黃發男孩的背，另一只手掰開他的手，嘴里說著先放手之類的話。

這時全車廂孩子們的目光都投向了這里，有的孩子甚至離開了座位向這里擠過來。黃發男孩可能是因為同學們的圍觀不好意思了，也可能是我的干預有效果了，總之，他放開了手坐到了座位上，低著頭，默默地，和他同座的男孩子從他前面擠出徑直向前走去。

“你先坐到老師的座位上，我坐你這兒。”我高聲對離開座位的那個男孩說，又回頭對有幾綹黃發的男生說，“我坐你旁邊行嗎？”

他沒理我，也不看我，臉色很平靜，目光朝前看著，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我心里想：“你大概外強中干吧，我不信一個脫開奶瓶沒幾天的孩子能有這樣深的城府；你也大概內心翻波涌浪吧，我不信一個剛來到新環境就跟人動手的毛孩子能這樣平靜。”我從他前面擠過去，坐在他里邊的座位上。

這時車廂里靜悄悄的，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得見。

安靜是暫時的，沒多大一會兒，我的腦子里還在琢磨這件事的時候，車廂里又響起了孩子們的說話聲和嬉笑聲。

“看那個塔， 小時候我們老來這兒玩，那是穆桂英大戰蕭天佐的地方。我爺爺說，正打得激烈的時候，穆桂英肚子疼，要生楊宗保了，于是她撤出了戰斗。蕭天佐正打在興頭上，不停地叫戰。沒多一會兒，穆桂英生下了楊宗保就繼續和蕭天佐打。這時，天上刮起了黑風，蕭天佐使了巫術，穆桂英就甩出了楊宗保的衣包子，震住了蕭天佐，順勢一刀，殺死了蕭天佐，以后又修了這座塔，把蕭天佐永遠壓在塔下，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什么是衣包子？”

“就你在你媽肚子里裹的那層布。”旁邊有個嘴快的孩子馬上解釋道。

“穆桂英的兵器是刀嗎？”有個女孩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爺爺就這么說的。”

“你們知道塔上刻的那些人為什么沒有頭嗎？”

沒人回答，他就繼續說道：“很早以前，男人們在地里勞動，中午婦女們送飯，經常是男人們到地頭了發現盆兒里的飯沒了。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一個男子去鋪子里買了些東西，他走了以后，老板發現他給的錢變成了冥幣，人們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塔上刻的那些人搗的鬼。人們一生氣，就把塔上那些刻的人頭給敲掉了……”

我也聽得入了迷，暫時忘卻了兩個孩子的事。

三、軍訓的日子

來到基地，男生一樓，女生二樓。孩子們拎著自己的行李嘰嘰喳喳地跑向宿舍。我開始一個宿舍一個宿舍地查，指導他們鋪床，并且叮囑他們一些注意事項。

在一個男生宿舍里，我剛進門，一個學生就說，“老師你看這床下面是壓碎的雞蛋，好惡心！”我去拿起簸箕和掃帚把那兩個碎雞蛋掃下來，隨即說道：“孩子們，你們看，把雞蛋放在床底下的行為美嗎？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我們知道他是哪個學校的，他的行為是不是給他們學校抹了黑？我們是不是從這個學生的行為中已經看到了他的樣子？什么樣子，你們說一說。”

“邋遢。”

“小混混。”

“把雞蛋放在床墊下踩碎的同時，露出滿臉壞笑。”

“缺少教養。”

“染著黃頭發，一臉兇巴巴的樣子。”

……

“也許還有一種可能，他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偶然做了這么一件事，但破壞了他自己的形象，所以，什么時候咱們都不能做有損自己形象的事，這叫教養。”

我把我的行李放在了教工宿舍，在我整理床鋪的時候，有學生過來喊我：“老師老師快點兒，又打起來了。”我邊往下跑邊問：“誰和誰打起來了？”

“就那個黃頭發和那個胖子。”

我進來的時候他們倆還扭在一塊兒，在地上翻滾著，互相撕扯著、擊打著。有的孩子想拉架，可由于打得太激烈了，無法靠近。

“請你們放開手。”我邊說邊拉開他們。

胖孩子先放手了，染黃發的孩子也慢慢松開了手。我把他們帶到了我的宿舍。

“我先不說你們誰有理誰沒理，老師首先感覺到你們都是好孩子，老師進去時你們能聽老師的話，放開手，給足了老師面子，老師非常感謝你們。但老師也得批評你們，你們現在雖然不熟悉，過幾天不就熟悉了？現在的你們是睡在上下鋪的兄弟，將來就是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的同學。”黃發男生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這樣吧，你先到門口等一下，我先跟他談，好嗎？”小胖子出去了。

“你跟老師說，你倆為什么打起來了？”

“我不想說，你問他吧。”他的眼睛還是看別處，好像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樣子。

“那老師還想問問，你剛才在車上為什么要打王曉陽？”

“我不想說，你問他吧。”

“你沒傷著吧？”

“可笑，我怎么會傷著！”

“那好，你先在門口等會兒，以后有什么委屈先跟老師說，不要打架了，好嗎？”

他沒說話出去了。我把他送出去，把胖墩兒藍樂叫進來。

“你先坐下，跟老師說說你們倆怎么回事？”

“您剛才在我們宿舍的時候，我說了那個把雞蛋放在床墊下同學的形象是‘染著黃頭發，一臉兇巴巴的樣子，我其實就是說他的，所以你一走他就過來打我。我就看不慣他那個橫樣，明明您要求學生不染彩發，他偏跟您對著干，看來時在車上那個兇樣。”

“老師能理解你，你是有正義感的。但老師是這么想的，余曉濤也許有他的委屈，可能又不善于表達，所以他才這樣。老師跟你商量，以后不要諷刺挖苦他，你向他道個歉。再說剛才確實是你不對，余曉濤沒惹你，你看不慣就諷刺他，是不是你不對？”

“我才不給他道歉，看他那德行。”

“老師先向你們道個歉，因為老師疏忽，沒把你們管理好，致使你們不到半天的工夫打了兩架。”

“老師，跟你沒關系，你跟我們到今天才只見了兩回面。”

“怎能沒關系，那你們打架我就不用管了？”

“好，老師我給他道個歉，多大點兒事兒！”

“老師謝謝你，你能替老師分憂老師非常高興。”

我開門把余曉濤叫進來，沒等我說話，藍樂走過去對余曉濤說：“對不起，余曉濤，請你原諒我，是我說話沒分寸惹惱了你，請你不要計較我。”說著還鞠了一躬。

余曉濤沒吱聲。

“你能原諒他嗎？”我問道。

他點了點頭。

“我這兒帶了些蘋果，帶的有點兒多了，一人幫我吃一個，但不能扔了！”

藍樂說行，余曉濤還是不說話。我一人給了一個蘋果，說：“你們倆先回宿舍整理一下內務，一會兒要集合了。希望你們倆以后能成為好朋友。”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飯從食堂門口的臺階往下走時，余曉濤由于走得快在臺階上絆倒了，同學們把他扶起來。他顯然很疼，走路一瘸一拐的。我領著其他幾個同學攙扶著要把他領到醫務室，他說沒事兒，執意要回宿舍。

“你先在宿舍休息，今天不能訓練了。”我說，“需要人陪嗎？”

“不用。”他簡短地說。

“我就對你好，我看你怎么辦。”我心里想著。

“等一會兒軍訓休息的時候老師過來看你。”

雖然進入秋季，但太陽依舊不減夏日的灼人，把“大兵”和“小兵們”炙烤得汗流滿面，但他們依然昂首挺胸、精神抖擻。

我來到一樓的男生宿舍，想看一看余曉濤這會兒在干什么。在床上躺著？窗戶上趴著？看書？玩手機？

“砰砰砰，砰砰砰，”我敲著門，“余曉濤，你干嗎呢？”沒人應聲。我用力推了推門，沒開，我又使了使勁，門開了。我用眼睛一掃，房間空無一人，又彎腰看了看床底下，全是孩子們的行李。

來到水房，沒人。來到衛生間門口喊了兩聲，無人應答。喊了政教處男老師進去看，沒人。我急了。

叫了幾個老師分頭找，能去哪兒呢？東邊、南邊是圍墻，北邊、西邊是大山，山勢陡峭，還有鐵絲網攔著，根本出不去。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又挨著地毯式地搜尋了一遍，就在幾乎絕望準備給家長打電話的時候，我突然看到靠近鐵絲網下邊的草叢動了動：“有蛇，大家注意。”

“在哪兒呢？”隨行的老師問。

“那兒。”我用手指了指。

我們都沒見過蛇，在電視里看到過捕蛇的方法，可我們誰也不敢去抓蛇。這時，草叢沒動靜了。

“也許蛇走了，大家離遠點，我去看看。”我拿起一截枯樹棍，小心翼翼地向剛才草動的地方走去。

我不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是想找余曉濤還是想看蛇。

一步一步挪著，棍子開路，小心地撥著草叢，突然看到了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盯著我看。

“余曉濤，你——，兔崽子，怎么跑這兒來了？”由于意外我忘記了對付余曉濤的秘訣“就對他好，看他怎么辦”這一“葵花寶典”。余曉濤還是弓著腰趴在地上，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起來，“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你讓我們好找，你不但連累了我，也給這么多老師添了麻煩，其他老師還在到處找你呢！”

“誰用你們找？”他恨聲恨氣地說。

“誰讓你來我們學校上學的？我們去請你了嗎？你不來我們用得著這么操心嗎？”我也生氣地大聲說。

鐵絲網下有余曉濤用樹棍刨開的坑，他大概是想學耗子打地洞的方法鉆過鐵絲網，他是要翻山回家還是要上山看風景，他是不可能說的。

四、“我的手機丟了”

教師節前夕。

晚上放學的時候，劉芬過來告訴我，她新買的手機丟了。

他們入學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他們和他們的家長，到學校不要帶手機，因為大部分孩子自控能力差，上課喜歡用手機玩游戲，這不但影響學習也會帶壞風氣。

“什么時候丟的？”我問。

“上活動課的時候，我們拿出來玩兒了一會兒，然后我就放到桌殼里，剛才就找不著了。”

“你不知道不讓把手機帶到學校里來嗎？”

“知道，那會兒就想偷偷地玩一會兒。”

“只能明天早上再說了，現在放學了，同學們都走光了。”

劉芬嗚嗚地哭了起來。

“別哭了，先回家吧。”

“丟了手機我媽會打我的，這手機才買回來三天，兩千多塊錢呢！”她邊哭邊說。

我心里很生氣。你自己丟了手機，而且已經放學了，你讓我給你上哪兒找去！

我家離學校太遠，我騎電動自行車還得將近40分鐘，兒子放學還等著吃飯呢。現在已經6：40了。生氣歸生氣，但我是老師，不能流露出來。

“你先回家，明天肯定能找到，把手機號告訴我。”

有幾個等她的孩子也催促她走，她抹著眼淚走了。

回到家已經7：40了，我趕快燒水煮面，孩子餓得等不上飯，已經泡方便面吃了。我剛把面放進去還沒開鍋，手機鈴聲響起來了。

“張老師，我是劉芬的媽媽。劉芬說今天在學校把手機丟了。你一定要給我找到啊！”

“劉芬媽媽，明天我盡力給你找，你督促劉芬把作業認真完成。她聽課不太認真，作業完成得也不太好。”

“她哪有心情學習啊？那個手機可是我花了兩千多塊錢買的，我給商場打掃衛生，他爸打點零工，我們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個錢啊！這一丟就兩千多呀！”劉芬媽媽也抽抽搭搭哭起來了。

“我在迎新生家長會上不是強調過，不讓帶手機嗎？你怎么還給買？”

“我是擔心她上學遠，萬一有個急事好打電話聯系。”

“不用擔心，如果真是在教室里丟的，能找得到。我正做飯，咱們明天說好嗎？”

飯后，我先給劉芬的手機撥了號，關機。我又發了條短信：“親愛的孩子，你好！你吃過晚飯了嗎？寫作業了嗎？我是張老師，今天劉芬說找不到手機了。老師絕不相信我們班的同學會偷別人的東西，你或許只是想玩兒一玩兒。如果你不想告訴老師，那你明天早點到校，把手機放到她的桌殼里或老師的講桌上。如果放晚了，咱們班有攝像頭，劉芬家長去監控室查監控就說不清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到校后，劉芬的手機在她的桌殼里找到了。

我是絕對不會因為一個手機讓劉芬家長去查監控的。手機再貴，能跟一個學生的尊嚴比嗎？如果因此而讓一個偶然犯錯的孩子背上精神包袱不能抬起頭做人，那就是我這個教育工作者的失誤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