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霞
意象一詞是詩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中西方詩學體系中意象有其各自不同源頭和發展軌跡。從中國古代典籍中,人們可以尋出意象發展的源頭。《周易·系辭》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其表明了先秦思想家孔子對意、象、言三者關系的看法。其中的“象”即客觀事物,是思維的材料;“意”即作者主觀的思想、觀點、意識,是思維的內容。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篇》曰:“循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币庀笞鳛樵姼栊蜗蟮谋硎龅谝淮纬霈F在詩歌理論中,詩人按照一定的聲韻格律選擇適合表達自己意思的詞語時,出現在他腦子里的就是與詞語相對應的意象。
西方意象論就沒有我國意象論那樣漫長的發展歷程。在西方,意象最開始是一個心理學概念,表示有關過去的感受和知覺的經驗在心中的復現和回憶。意大利文藝批評家克羅齊認為,藝術是由直覺在心靈中產生的“純粹意象”構成的。人們應該把意象看成有機組合的整體。他強調雜多的意象必須綜合為整體,雜多需歸為整一,明確提出了“意象體系”的思想。除此之外,葉芝、波德萊爾等人先后對意象做出了自己的解釋。
一、中西方對意象一詞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
由于中西方思維方式的不同,中西方詩人、文藝理論家對意象一詞概念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在西方思想的長期發展中,占據主流的是概念理性和形而上學的探索方式。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被稱為西方美學史上第一部系統的詩學著作,其中提出了摹仿說,藝術是對現實世界的摹仿,人是主體,自然是客體,心物二元論構成了西方詩學的重要基礎。在西方文論中,與意象相應的“image”指的是肖像、形象、寫生等含義,它是詩人認知和想象的對象。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只是一個思想,它是一團或一堆相交融的思想。
強調“意象是一個具體的東西”,這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是很少看見的。中國思想的主線從一開始就踏上了一條與西方概念哲學不同的道路,中國的詩學從心講到詩言志講到詩緣情,它以抽象的感受作為貫穿始終的方法,追求物我如一、情義與外境相融合的審美境界。如果說西方詩學的主體與客體的關系是二元對立的,那么中國詩學的則是同構。中國詩學的思維特點決定了中國詩學的精髓是由文字構成卻又超越文字的意象空間,著重研究構成意象空間的不同發生境界,以及讀者對此的體會,強調對“言外之意”的意會,重在直觀感受和渾然妙悟。例如,唐代詩論家司空圖在《與極浦書》中說:“戴容洲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可容易談哉?”
象外之象正是詩歌意象最獨到之處。第一個象指客觀實在的形象,第二象乃指主觀內心世界。內心世界之象又分為兩點:其一指性情,其二指虛境。在語言介入之前,心處于空靈的狀態,虛境與實境的結合,最終通向人心與世界萬物相契合,寫眼前實境,乃是為了境外之意??梢娤笸庵笫菍唧w對象的超越,詩人通過有限的事物傾訴無限的意境,它是詩人安頓靈魂的故鄉。因此,西方詩學的意象和中國詩學的意象是完全不同的,西方詩學的image是為詩歌意義服務的工具,中國詩學的象則引領讀者進入充滿意味的時空。
二、中西方詩學中意象創造所借用的手段和組合方式有很大的不同
任何意象的塑造都離不開有關物象與事象的組合。我國古典意象論強調的是“意”,即通過手段達到的某種目的,亦即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而西方意象論則偏重于“象”,即達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亦即作者表意的方式。由于兩者的側重點不同,其意象塑造方式也有較大的區別。
(一)中國詩歌意象塑造常用賦、比、興手法
中國詩學觀物方式的獨特視野決定了我國在意象的塑造上,最常使用的手法主要是賦、比、興。從《詩經》的“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中兼葭、白露與伊人相映襯,到現代詩人郭沫若的“宇宙呀,宇宙,我要努力地把你詛咒:你膿血污穢著的屠場,你悲哀充塞著的囚牢呀!你群鬼叫號著的墳墓呀!你群魔跳梁著的地獄呀!你到底為什么存在?”中連綿的意象,排句、迭句、反復類比都使用了賦的手法。
興也是意象組合的一種重要形式?!芭d,起也,引物以起吾意?!比f物的律動牽引人心的感動,正好符合中國人習慣于“以物觀心”的特點。例如,《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以茂盛的桃花來興起女子的出嫁,拿鮮艷明媚的桃花比喻女子的美麗動人。桃花結實,又有多子多福的隱喻意義。更何況陽春三月,新婚之喜又和艷麗的春色融為一體。正如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說“未成曲調先有情”,“興”主要起一個感情過渡的作用。
與賦和興相比,“比”相對來說就要容易辨別得多。所謂比,類比也,用此物喻彼物。它是指有一份情感在心中,再有意地尋找一個外物來作比喻。和興一樣,仍然是外在的事物和內在的情感共有一份生命的體驗。和興的無意識不同,以心觀物則是詩人一種自覺的有意識活動。例如,秦觀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以一川煙草比喻愁緒之多,“滿城風絮”比喻愁思之亂,梅子黃時雨比喻愁思之連綿不斷。有意無意,其味益厚。
(二)西方詩歌意象創造主張運用象征暗示手法
而與之相比,由于西方形而上哲學思考的影響,西方意象派詩人在詩歌意象的創造上主張運用象征暗示,在幻覺中構筑意象,用音樂性來增加冥想效應。其中,文學幻想是西方的一個重要概念,它又包含了如“直覺”和“凝思”等重要的概念。
龐德最為有名的《在一個地鐵站》就使用了文學幻想手法。“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庇捎谶@兩句詩非常精煉,要明白透徹理解是比較困難的。從形式上看,它跟日本的俳句相似,跟中國古代的詩鐘也相似,但在處理上完全不同。這首詩所表現的印象主要來源于幻覺,他并非說那些人的面孔從地下出來像幽靈一樣顯現,而是他真的看到了幽靈。或者說那并不是幽靈,而是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但他看到的是面孔,而不是人,更不是人的整體。在地鐵車站,他的感覺欺騙了他,但他沉浸在這一被欺騙的欣喜中,不以為然。正如龐德回憶此詩的寫作經過時說,這個小小的鏡頭是偶然在巴黎地鐵車站上獲得的,起初他激動地寫了31行的詩,但感到意象在語言的流水中被沖散了,因而信手撕毀。半年后,他又為這一印象寫了15行的詩,依然感到不夠簡練,意象還不夠突出,因為在實際創作中,只有將語言的廢水排干之后,才能露出意象的珍珠。一年后,他才寫出這兩行詩,成為經典。
西方文學意象類型中還有一個特例,那就是“象征”。按照辭書上的定義,象征是代表另一種事物的事物;而從結構上看,它是具體意象形象與抽象事物的結合。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有一篇《感應》的詩,被認為是象征主義宣言。詩人在詩中提出了天人感應的詩歌美學理念,認為人的精神世界與客觀現實世界是互相呼應的。詩人能通過變化中的客觀世界來表達自己復雜、抽象、深刻的內心痛苦和思緒。簡而言之,一首詩就是一棵象征性的大樹,枝枝葉葉都用親切的目光觀察著人生,不時發出隱隱約約的私語,在讀者心中產生色、香、味、聲、形俱佳的百感交集的效果。
例如,《快樂的死人》這首十四行詩就用了蝸牛、鯊魚、烏鴉、蛆蟲四種動物作為意象來暗示詩人內心的痛苦。蝸牛象征詩人在社會上的處境,每天都在爛泥地里爬行,產生了一死了之的念頭(詩人曾幾度想自殺),恨不得變成鯊魚深潛水中,把身后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凈,希望烏鴉把自己啄吃得片骨不留,不留任何遺囑,不祈求任何眼淚,只求蛆蟲在消化自己的尸體時,不要忘記告訴詩人一聲,他死后是否還要受到虐待。無法形容的痛苦通過豐富的象征符號得到痛快的宣泄。人們不禁要問,世界上還有什么痛苦比死后還要受虐待更痛苦呢?
三、結語
由于思維方式的不同,中西方對意象一詞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同時中西方詩學中意象創造所借用的手段和組合方式也大不相同。雖然中西方詩歌在意象方面存在諸多差異,但兩種意象論也相互借鑒、相互影響,二者均對世界詩歌的發展產生了積極而又深遠的影響。
(四川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