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一顆后悔藥

謝安

一

仙府，一白袍老者，撫其須，手執鶴羽法筆，望向眼前靈氣涌動的藥園。園中像有彩虹劃過，繽紛絢麗，自上古十大神藥流傳，太古皇族藏藥至今，五大仙藥都歸于園中，其真可謂“神藥園”。

小路彎曲迂回，老者漫步其中，此時定睛望去，遠處一滿臉稚氣的孩子正坐于眾草之上，左右皆執多種仙草，竟毫無顧忌地一口口吞下。上人看到，不禁嘆笑道：“原是一小藥妖，還真是毫無顧忌呢！”話音未落，只見一道金光向小藥妖沖去，金光逐漸放大，形成一張金網牢牢罩住了這藥妖。

待到了老者面前，老者尚未開口，小藥妖便問道：“上人，何故捉我？”那稚嫩童音，天真無邪，老者聲音沉穩：“你這藥妖，膽敢毫無顧忌地吃著百仙藥草，按仙法本應神魂打散，墮入阿鼻地獄，念你尚未修出仙力。算了，你入我仙丹爐，化為我最后一顆后悔仙丹吧。”話音剛落，小藥妖眼前一黑，不斷感到身體燥熱，就這樣在黑暗中沉睡了……

“仙童，來，將那丹爐中的那顆丹藥幫為師拿來。”白袍老者說道。

我——這丹爐的童子，老者的徒弟，走到這散發出金光的丹爐旁，緩緩打開這無比沉重的爐頂。唰，一道紅光升起，那翻騰的氣流將我卷起，我與那紅光一起向下空那人世墜去。我伸出手，想極力抓住身旁的師父，卻像是與空氣戲耍一般，揮舞了幾下白皙的手掌，無力地倒去。望著逐漸遠去的天臺樓閣、金鑾寶殿、蟠桃林以及負手而立的白袍老者，我充滿了不甘、無奈。轉頭望著這一旁的暗紅的光，怨恨充斥著眼球，我又不禁沉思，這就是后悔仙丹嗎？它真的，可以讓我后悔嗎？

二

這就是人世？失去仙體的我化為靈魂，呆呆地望著這兒——仙丹帶我來到的人世。

殿宇林立，樓閣相屬，花香景深。一人著華貴服飾，坐于這金鑾大殿。此人兇眉厲目，眾臣未敢鼻息，良久，他悵然：“朕盡得天下江山、良將，卻未嘗得人心，是朕之過也？”這像是捫心自問，又像在問這大殿上的眾臣。不大的聲音，傳入眾臣的耳畔，卻是轟雷入耳，他們面面相覷，無一人出聲，死一般沉寂。靜寂中，一人上前道：“陛下得江山佳麗，建造萬宮之首阿房宮，卻未曾體恤民生，征大量民力，民自哀慟矣。”帝大怒：“胡言亂語！”紅色衣著的侍衛像是宣判死亡的無常，那臣子的呼叫聲留在了青石白玉的殿堂。

眾人退去，帝一人獨坐大殿，望向那象征天子的金鼎，自言自語：“或許真是朕之過也。”他不會忘記那大臣被拖走時眼睛的顏色，那顏色正是他所求數十載而得來的仙丹顏色，沒錯，就是暗紅色。

雪白的發絲如雨后春筍，一夜白發，始皇呆呆地立在鏡前，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有些混沌，不停地說著：“朕功過三皇，德高五帝，上蒼為何這樣對待寡人？”他嘶啞的聲音在這大殿上縈繞，直至發不出聲響。他瘋狂地推掉桌子上精致典雅又處處充滿華貴氣息的四寶，奏折、簡書散落一地。他用盡了力氣，身體頹然倒下，手中還死死地捧著那木漆寶盒。

我浮在殿堂的金柱后，望著眼前這人，默默看著所做之事，陷入沉思，后悔真的這么重要？我凝視著他懷中的寶盒，我的老友——那仙丹，你真的可以讓我后悔嗎？讓我回到我和藹的師父身旁，回到我喜歡的蟠桃林，回到你成丹之時？

已不知何時，那大殿金柱上雕刻著的飛舞神龍已變得猙獰，仿佛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始皇默默地打開了木盒，一枚暗紅色的丹藥靜靜地躺入其中，一如孩童的稚嫩。他輕撫著這丹藥，一人獨語：“若是重返游說之時如何？又豈會有朕之過，怨民哀悼，奈何！奈何！”像是用盡了力氣，放下了丹藥，望向大殿，望向了前殿，望向了前殿的十二金人。

始皇崩，天下為之喪。在陰暗的皇陵的某個角落，一個木漆盒子散發古樸的氣息，赤色筆墨赫然寫著的好像是后悔仙丹。盒內的丹藥早已不知所蹤……

我抱著你，老友，望著這沉睡的這個男人。他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珍惜你，更不會懂得后悔。許久，帶著你消失在遠方，天空紅光劃過……

三

烏江江畔。那英俊男子牽韁繩，圍篝火而坐。他那盔甲上閃著一道道幽光，身旁的馬全身烏黑，在月光的映照下，光暈不斷在毛發間閃爍，雙眸漆黑如墨，雙耳豎立，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他靜靜地看著篝火，伴著火光，那道艷紅麗影變換。那男子沉醉于麗影的身形變換，久久不能平復。

回眸一笑，一劍似與舞人淚。

江山傾倒，垂淚分離烏江畔。

夜晚，月光的幽幽灑在盔甲上，反射在他的臉龐，仿佛又已四面楚歌，那歌聲悲涼悠長。屬下已丟棄盔甲，紛紛逃離，遠離了他和她。那日，他俯身用手指滑過她的發絲，撫摩著她的臉，用顫抖的聲音說出這千古的悲愴：“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眼角早已濕潤，淚水劃過她的臉龐，落在了干涸的地上。

虞姬此時呆望著這個男人，他的眼神中是無盡的憂傷與焦急。她早已在心中許過諾言，舍命追隨。她的臉上只有從未出現過的滿足。“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她手中鋒利的劍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鋒利。那逐漸蒼白的佳人倚在他的懷中。他想叫醒她，可他知道，她永遠不會醒了。

我呆立在江畔，望著他，這江畔發生的一切，這悲傷的氣息時刻在空氣中蔓延，我想大聲喊他，想要提醒他，他還有你，老友，他還有一枚仙丹，他還能后悔！這悲涼也許就不會發生。可他聽不見，他聽不到我的呼喊，他也不會見到我，可他終究是注意到了你，老友，你這暗紅的丹藥，我露出了歡喜。

他來到烏江江畔，毫不猶豫地吃下那顆暗紅的丹藥。他后悔未能保護心愛的虞姬，未能守住自己的西楚霸業。可真的能后悔嗎？他的眼睛盯著這烏江畔，若沒有這劉邦，又怎會毀掉自己的霸業，無顏面對江東父老；若沒有這張良，又怎會使虞姬自刎舍相離；若沒有……

良久，他拔出那曾陪他久經沙場的寶劍……

霸王劍，英雄血。

老友，你真的能后悔嗎？

我看著他的血在江畔揮灑，他的劍散發出寒冷的幽光，像是他的悲涼。我沒法阻止這發生的一切——這發生的千古悲涼。

老友，你不是后悔仙丹嗎？你不是可以不負后悔嗎？可在這兒，這江畔發出的悲涼又為何出現。我看著眼前的烏江江水，傾聽著江水擊打的聲音，望著你，你那逐漸消逝著的、暗淡的光亮……

世上真的有后悔仙丹嗎？

四

木質的桌前，白皙的手掌推了推桃木制成的鏡框，那屬于桃木獨有的氣息在身邊縈繞，始皇立鏡白長發，手握赤色寶盒，靜躺暗紅仙丹。霸王別姬烏江，吞暗紅丹藥，血灑烏江。這一切都與那暗紅的丹藥有關，傳說它是后悔仙丹，讓后悔的人不負后悔。我一頁頁翻看著泛黃的古籍，心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念想：“這個丹藥萬一真的存在呢？”隨后便啞然失笑，被自己這愚蠢的想法逗笑了。只好揉了揉頭發，離開了傳閱室。那穿著保潔服一直掃地的老爺爺嘴角上揚，他的面容好熟悉……

爺爺病重，仿佛是這世間的蒼白，讓這個原本井然有序的家變得雜亂不堪。眼前的水霧一片，遮住了清晰的視野，也掩住了不知不覺中從臉龐悄然劃過的淚痕。哈出的水汽附在眼前這厚重無比的玻璃，也附在我沉重的心里。鼻息間水汽悄然逝去，似乎未曾出現。白亮的手掌搭附在玻璃上，也只能從玻璃前望著玻璃后那病榻上的爺爺。在這全是白色的病房里，他靜靜地躺著，這蒼白的顏色仿佛是催老劑，顯得他更加衰老，毫無血色。這白得慘淡，這白得寂寥，這白得讓人心寒。

在校時收到家里的催急信，我手忙腳亂地趕回了家，也得知爺爺病重。那蒼顏白發勾起了我多少回憶，這悲愴的消息又是怎樣讓我心沉浮。青石墓碑的表面粗糙而寒冷，那凹凸的表面鋒利無比，任它劃破手掌深深地刺進那白亮的手心，任鮮紅的液體沿碑壁緩緩流下，如同時間的流逝，悄無聲息，直到滑過了那面帶微笑的那張照片。那一刻，淚水止不住地涌動，直到鮮紅的血液成為這張照片的新相框。兩人目視，一人長跪滿臉淚漬，一人面帶柔和的笑容，卻早已塵封在這新的相框里。我后悔，再也看不見那笑容可掬的爺爺。那一段段記憶已成回憶，可突然間發現，真正與爺爺的回憶又是那么少得可憐。曾經的笑容早已定格，那過往的氣息已不清晰，那和藹的形象也將塵封。

雨，滴答滴答地下著，愈來愈大，如沉重的腳步急促地向我邁進，踐踏在我早已灰暗的心里。膝下的雨水不斷沖擊著褲腿，也不斷染成了紅色。伴隨著雨滴答滴答，我的視野也將模糊，身體也將倒下，可在這時，又是那熟悉的面容出現在我身旁，只是老爺爺的服飾已不再是保潔服，想要出聲的喉嚨也早已嘶啞。后來，我逐漸視野模糊，只記得那一枚暗紅的丹藥入口……

香煙的彌漫嗎，抬起了蒙眬的雙眼，不知何時眼角早已濕潤。身上披著的，是爺爺那莊重灰色的布格條大衣。額下是那描述千古的書籍。書桌旁的爺爺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著報紙。哦，一切安好！

窗外陽光正在揮灑。那執鶴羽法筆的老者還是原來的老者，可當年的小藥妖卻不再是原來的小藥妖了。時光會因始皇的后悔重新而過？會因項王的窘況而別開生路？會因“后悔仙丹”而停滯不前？似乎都不會。時光不會為等候一人而停留一秒，也不會因人的追趕而加快腳步。在時光的流逝里我們接觸的人、情、事、物，擁有的，也始終擁有，錯過的，也終究會成為往昔的過客。時光是個負心漢，他不會因我們的后悔而重新出現，像出現時的再一次重逢。明天的朝霞不會因昨日的星光而后悔。縱使千年之前的時光也會因歲月的侵蝕而出現黃暈。該出現的一定會出現，失去的怎么也不會再現。未來不會因我們的迷戀過去而至久不復。唯有珍惜眼前，才會使希望散發微光，才是真正的后悔仙丹！讓我們不負后悔。

愿君安好，且行珍惜，愿將后悔遺棄！

（安徽省淮北市第一中學）

指導老師：信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