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蘭

[摘要]10~12世紀的開羅因處于當代遠距離貿易的要道,而成為國際化都市。按其信仰,可以將開羅人籠統地分成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人三大群體。他們在相互交流、借鑒、調適和妥協的基礎上,達到共生共存。這些群體的交流互動表現在語言、建筑和日常生活交往等方面。開羅人這200多年的歷史表明,不同文明群體有可能在彼此尊重和承認差異的條件下共處共存。
[關鍵詞]10~12世紀,開羅,文化交融
[中圖分類號]K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57—6241(2017)14—0068—05
10~12世紀統治埃及的是法蒂瑪帝國,作為帝國之都的開羅處在連接地中海和印度洋的東西方貿易商道與波羅的海和地中海的南北貿易通道的樞紐地位。同時,十字軍東征和塞爾柱突厥人的西擴使得西歐文化和中亞文化在地中海東岸交匯。開羅吸引了中亞、北非、南歐,甚至東南亞和西歐的商人、學生、士兵、文人、旅行者來這里經商、求學、旅行,乃至定居,他們帶來了各自的語言、信仰、思想、習俗,并在此進行交流。鑒于宗教在中世紀是多數人尋求身份認同的一個標尺,本文把10~12世紀的開羅人分為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人三大群體,闡述他們在語言、建筑、日常生活諸方面的交流、互動、互鑒和調適。
一、語言上的交融
中世紀埃及人語言文字的發展大致經歷了兩個階段。7~10世紀,隨著阿拉伯人征服埃及,阿拉伯語逐漸取代科普特語和希臘語。11~13世紀,隨著地中海一印度洋遠距離貿易,阿拉伯語元素融入希伯來語和其他地中海地區語言,并進一步在英語中得到吸收。兩個階段分別反映了政治權威和商業發展在語言演變中的力量。
1.科普特人與阿拉伯語
705年,埃及阿拉伯人政權規定阿拉伯語是埃及唯一的官方語言。到10世紀,阿拉伯語在埃及人主體科普特人(Coptic)中普遍使用。11世紀70年代,阿拉伯語成為穆斯林、猶太人、科普特人共同使用的交流語言,阿語文字普遍見于埃及各地的建筑、墓碑、紡織品和書籍上,只是科普特人和猶太人最初使用的阿語以科普特語字母和希伯來語字母書寫而成。開羅基尼薩文獻是最好的證據。
科普特人在阿拉伯語的應用方面表現尤為顯著。11世紀,科普特人撰寫的阿拉伯語著作增多,作家塞維勒斯·伊本·穆卡發(Severus Ibn al-Muqaffa)用阿拉伯語寫作《亞歷山大的科普特基督教主教史》,其中引用了一些《圣經》和伊斯蘭教的一些混合詞語,甚至《古蘭經》經文。阿拉伯語也成了科普特人傳教士的工作語言。開羅的第七任主教伽布萊爾·伊本·圖萊克(Gabriel Ibn Turaik,1132~1146年)抄寫了科普特語和阿拉伯語的書籍,并“理解了它們的內容”。1132年,伽布萊爾命令地方教區的牧師用阿拉伯語講解“神”的含義,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阿拉伯語在科普特人中的普及程度。
阿拉伯語成為主要的文學語言,埃及基督徒能閱讀到更多的阿語文學作品,從而比較廣泛地了解了外部世界。他們閱讀的不僅有神學著作,也有詩歌、歷史、散文等世俗文學作品,還有語法、科學、煉丹術、醫學、教科書等文獻。通過學習和掌握阿拉伯語,廣泛閱讀各學科的阿語文獻,在工作和生活中運用阿語,開羅的科普特人族群持續和廣泛地接觸阿拉伯穆斯林文化理念,從而達到與后者某種程度上的適應或調適。
2.猶太人與阿拉伯語
在商業領域,開羅猶太人的阿拉伯語應用突出。基尼薩文獻的第一語言是希伯來語,其次是阿拉伯語。許多紙片的一面上的是阿語,用于解釋另一面上的希伯來語,也有兩面全是用阿拉伯語寫的。通常情況下,關于社區或宗教事務的信件由希伯來文寫成,而多數私人、商業信件、法律契據則由阿拉伯文寫成。哪可語文字出自開羅普通猶太百姓之手,以日常生活內容居多,阿語成了他們的主要生活語言。此外,在西班牙、西西里、北非,使用方言化了的阿語還成為一種時尚。11世紀中葉左右,開羅的西班牙人使用已經廢棄的伊比利亞依地語,乃至用純粹的卡斯提里語字體書寫阿拉伯語。
3.阿語和英語的交融
由于開羅擁有10~12世紀遠距離商貿中心的地位,來自不同地域的商人們在不斷的交易中,創造了許多商貿詞匯。這既方便了貿易,又豐富了阿拉伯語。一些詞還被吸收到英語中,并使用至今(見下表)。
二、建筑上的互鑒
1.不同宗教建筑的共存
在阿拉伯人取代拜占庭帝國后,開羅的多所基督教和猶太教建筑保留下來。根據古老的伊斯蘭法,在穆斯林征服的土地上禁止修建新的基督教堂和猶太會堂。事實上,在阿拉伯人統治的開羅,仍有新教堂和猶太會堂建起,但通常比較矮小。基尼薩文獻提到,有一處教堂在部分翻新后,因高度超過了旁邊的清真寺而被拆毀。10世紀,開羅基督徒在達爾伯一阿赫馬爾區(al-Darb al-Ahmar)修建了圣·瑪利亞教堂(the Church of Virgin Mary),這里在阿拉伯人征服前一直是基督徒聚居區。據14世紀的亞美尼亞編年史家阿布·薩利赫(Abu Salih)稱,圣·瑪利亞教堂原屬于開羅的亞美尼亞基督徒社團,12世紀,亞美尼亞人勢力衰落,科普特人獲得此教堂的所有權。除圣·瑪利亞教堂之外,開羅還有其他多所教堂。11世紀中葉,亞歷山大的主教克里斯托杜魯斯(Christodoulus)還將主教區從亞歷山大城遷至福斯塔特,以便接近法蒂瑪帝國政府。
在開羅的猶太會堂中,舊開羅的本艾茲拉會堂因基尼薩文獻“出土”而比較有名。此外,開羅的巴勒斯坦猶太派和伊拉克猶太派各自擁有自己的宗教組織和行使宗教儀式的會堂。前者存在于阿拉伯人征服之前,而后者由從基督徒那里購買的教堂改建而成。另有資料記載,開羅的猶太人社團在伊本·圖倫統治時期(868~905年)購買了福斯塔特科普特人的教堂,將其改建成猶太會堂。
雖然穆斯林政權對新建教堂、猶太會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對其規模有限制,這是主流文化與少數族群文化妥協的做法。基督徒、猶太人的活動時刻處在穆斯林政權的監視和控制下,他們通常只能在教堂和會堂之內進行宗教活動。endprint
2.建筑的多元文化因素
10~12世紀的開羅建筑整合了科普特、拜占庭、薩馬拉和北非建筑文化的元素。比如,鴿子或其他鳥類是這一時期開羅宗教建筑(包括清真寺、基督教堂和猶太會堂)和非宗教建筑上的常見木刻圖案。以福斯塔特的巴勒斯坦猶太派的會堂為例,這座阿拉伯人政權之前保留下來的建筑物,在一般建筑格局和風格上均受到當時基督教文化的廣泛影響。同樣,我們在后來的清真寺裝潢中也能發現基督教堂和猶太會堂內外裝飾的影子。比如,猶太會堂的墻壁和柱子裝飾中應用豐富的紡織品材料。在這點上,之后的清真寺的裝飾與之有相似之處。
清真寺是伊斯蘭城市的標志性建筑。972年,開羅興建的愛資哈爾(阿拉伯語“繁榮昌盛”的意思)清真寺成為開羅的象征和當代重要的穆斯林神學院。該清真寺的總體建筑結構體現了北非柏柏爾人和古希臘羅馬建筑風格。清真寺庭院有三個拱廊圍繞,這普遍見于北非和安達魯斯建筑;拱廊的支柱是科林斯柱式結構,大堂的三個穹頂呈現北非特色。后來加上的第四個拱廊則具有波斯風格。因此,愛資哈爾清真寺可謂多“源”建筑文化元素的整合。愛資哈爾清真寺裝飾在主體上保持了科普特藝術風格。比如,木刻中有典型的科普特獅子畫,也有其他的人物、動物畫,祈禱間的多邊形雕刻花邊上偶見作為鎮墓神的神秘野兔,或埃及奧斯里斯神(Osiris),甚至有可能在某個幾何圖形上發現十字架木刻。愛資哈爾清真寺的裝飾同樣呈現了其他文化因素的滲透。半圓形拱頂壁龕不是純正的薩馬拉風格,裝飾中可見典型的拜占庭漩渦卷棕櫚葉,而拱廊、鑲嵌板和門窗上的經文則采用了庫法體。
開羅城門也是不同文化建筑風格的綜合體。據馬格里茲記載,開羅的三大城門——北門納斯爾(Bab al-Nasr)、福吐赫(Bab al-Futuh)和南門祖韋拉(Bab Zuwayla),是在11世紀由來自艾德薩(Edessa)的三位亞美尼亞基督徒建筑師設計的。納斯爾門的城樓呈方形,具有拜占庭建筑特色,裝飾著許多劍、盾,寓意在于用武力防御開羅遭受外敵襲擊。福吐赫門的城樓呈半圓形,城門上的內拱角設計是波斯和美索不達米亞建筑文化表現。祖韋拉門以北非的祖韋拉部落而命名,內壁采用北非常見的裂拱裝飾;依拜占庭建筑藝術,城樓之間由人字形頂子連接;城門下修建小貨亭,是東方建筑的古老傳統。
10~12世紀開羅建筑的結構、手法、裝飾風格都體現了不同種族和地域文化及信仰的相互吸收、借鑒和融合,以致有學者認為開羅建筑中的外來文化影響“過多”。
三、日常交流和互動
貿易、圣事、旅行、迫害、戰事等把大量移民帶到開羅,12~13世紀約7000名猶太人移居福斯塔特。1165年,著名的猶太神學家邁蒙尼德(Ibn Maymun,1138~1204年)從科爾多瓦來到舊開羅,定居長達40年。開羅同樣吸引了很多前往麥加朝圣的穆斯林與前往耶路撒冷朝覲的基督徒和猶太人。他們中的許多人,特別是學者文人在往返途中便停留開羅,比如突尼斯學者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1332~1406年)。來自各地的不同族群和信仰的人們在開羅期間相互交流和影響,在此從官方和民間兩個層面對他們的日常交往作一考察。
官方層面上的交流主要來自開羅帝國高官。他們不僅對科普特人和猶太人的文化活動持妥協和默許態度,還積極參與其中。帝國重用猶太人、科普特人、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和其他少數族群擔任重要的宮廷職位。哈里發阿茲茲(A1-Aziz,975~996年)的一位妻子是基督徒,她的兩個兄弟都是東正教主教。阿茲茲本人敬重基督徒,與福斯塔特的大主教阿里斯特斯(Aristes)等教士保持密切的私人關系。基督徒法迪爾(Fadl b.Salih)從979年起連續30年擔任帝國軍事大臣,是阿茲茲軍隊改革的得力助手。977~991年,猶太人吉里斯先后任財政大臣和宰相,創建了穩健的稅收和行政管理機制。這些基督徒和猶太人高官長久占據金融、稅收、貿易和軍事等要害領域和部門,對穆斯林政權的統治手段和統治理念,乃至穆斯林社會上層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舉例說明,帝國政府不但給猶太社團領袖支付薪俸,而且有時還撥款修建基督教堂和猶太神學院。穆斯林宮臣們經常應猶太或基督教士的邀請,造訪修道院,參加節日宴會。反之,基尼薩文獻研究顯示,科普特人和猶太人群體也受穆斯林主流文化的影響,他們在某些社會問題上的態度帶上了穆斯林文化色彩,變得比較“保守”。比如,在對待女性的認識上趨向于接受伊斯蘭女性觀,基督教社團的權威人士對基督徒女性的行為有了較多的限制。
民間層面上的交流主要表現為形成了一些共同遵循和實踐傳統做法。比如,歌舞酒會是11~12世紀開羅的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詩文的經久不衰的主題之一。開羅普通人經常在送子出國,或兄弟言歸于好等重要時刻舉辦歌舞酒會、宴會。作為穆斯林帝國的都城,開羅有專門的酒商街道,盛行飲酒之風。據相關資料,中世紀開羅的酒銷售相當普遍。11世紀法蒂瑪帝國的編年史學者伊本·馬克穆恩(Ibn al-Macmun)就提到了福斯塔特和卡黑拉的葡萄酒店鋪(qaat-hammdrin)。基尼薩文獻中還保留有一些飲酒歌。當猶太人邀請穆斯林參加他們的酒會時,他們通常在為客人準備的酒水中滴入蜜。這樣酒變成了一種不含酒精的飲料,穆斯林可以放心飲用。當然,穆斯林通常比較隱秘地參加酒會,因為如果被大法官卡迪得知,當事人必定要受到懲罰。
基尼薩文獻研究表明,適合于各個族群的通用禮俗超越了宗教戒律的束縛。文獻記載了許多來自巴勒斯坦、敘利亞、西班牙、亞丁、突尼斯和摩洛哥等地的商人家族與開羅本地商人家族之間的聯姻事件。比如,1055~1098年,突尼斯商人伊本·斯厄馬爾(Ibn Sighmar),充當突尼斯商人在開羅的法人代理,他在開羅居住了40多年,并娶開羅本地的一個商人家庭之女為妻。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人經常相互邀請對方參加各自社團的宴會或聚會,相互品嘗食物,穆斯林接受了猶太人的食物和飲食習慣。基尼薩文獻還記錄,在一次猶太人的以斯帖宣讀慶典活動上,參加者中有許多穆斯林,他們已經在伊斯蘭經典中了解了猶太人的以斯帖故事,所以,“猶太人和穆斯林”都為故事的主人公逃離險境而欣慰。文獻中也保留有一些猶太人在某些重要的場合寫給穆斯林朋友的書信。這種個人交往在猶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法官之間尤為頻繁。猶太神學家邁蒙尼德與開羅大法官伊本·薩納·穆爾克(Ibn Sanaal-Mulk)及其他數名穆斯林學者都保持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有時,猶太人和科普特人社團領袖還把各自內部的一些民事案件提交到穆斯林大法官的法庭上,請求幫助解決。
綜上所述,10~12世紀的開羅的穆斯林、基督徒、猶太人的文化交流、互動和互鑒、調適滲透到社會和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相互之間的適應和變通創造了一種為各方“共享”的獨特文化。這個互動共生過程帶給我們兩點啟示。其一,不同文化群體之間雖存在隔閡或沖突,但可以通過交流、互動達到某種共享、共生和共存。互動的一方從自身利益考慮,與他方妥協,或在某種程度上默許他方,從而達到雙方或多方的“共贏”。這不失為一種維系不同文明群體的共生共存的良好方式。其二,互動是個雙向過程,所以,在承認統治階層(或主流文化群體)的理念影響被統治民眾(或少數文化群體)的同時,也應承認少數文化群體的理念帶給主流文化群體的影響。世界歷史正是在不同文明的彼此認識和互通互鑒中發展進步。
【責任編輯:楊蓮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