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護你的肖像 [組詩]

扶桑

無花果樹這樣分配它的果實

這棵無花果樹是自己長的

它的花我從沒有見過

夏天我吃它的果子

我摘低處的果子。高處的留給鳥兒們

掉到草地上的就不必撿了

那是螞蟻和老鼠的食物

我在這里

分開以后我才察覺

我的燃料還沒有用完。

我在這里。我陪著它，這個小小的火堆。

它燒著自己。它的火焰

菊花形。

我在這里。我陪著它像獨自上墳。

一個嬰兒的墳。

我陪著它，慢慢

把自己燒成干凈的灰。不須風吹。

變 色

我傷心于那在時間中變色的

不只是我頭發和樹葉的顏色

我的傷心本身也變了顏色

從前它是鮮紅的，現在透明無色

白色的刺

我困惑于這些鏡中的刺

這些變白的頭發

亮得扎眼，每一根都那么粗、那么硬

仿佛鍛打自哪一家鄉間的鐵匠鋪

再多的黑發也蓋不住它

多美的染料也哄不了它

每一根白發原本都是漆黑的，像孩子的

眼珠。

當它變白，作為一個不幸被泄露的

詞，是一聲劇痛的

驚呼呻吟然而高傲地閹割了聲帶

每一根白發都在圍困中，孤零零地

獨自變白

仿佛白色就是一種冰冷的、沉默寡言的自

我焚燒

自我照耀

（那些燒剩的灰不散，依然結晶為白色）

就像山林里游蕩的老虎或僻居小地方的

詩人

每一根白發獨來獨往

每一根白發都有自己的某個

夜晚某個神秘的時辰

——它的腳不再躊躇，決意踏上反向的

路徑。

每一根白發都被它不愿言說的某一道暗電

擊中過

這毀傷終生不愈，從此再也黑不回來

我的頭發遺傳了母親早白的天性

幸甚我不會生育一個女兒再傳給她

搖 動

我察覺到它，又一次

被搖動——

每一片葉子聳立

像拱起脊背的貓

住在我左邊胸腔里

它怦怦的跳動卻不屬于我

它的傷心、生氣、喜悅、嫉妒

卻不屬于我

有人打墻外走過

吹著輕快的口哨。又一次

我的傷心、嫉妒，瘸著腿像

一只狗，跟著他去了

手在另一只手里冒險旅行

那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風從對岸游來，越過開闊的江面

沿岸高大黝黑的樹木簇擁一條

曲曲彎彎的小路

他的手

第一次觸碰

并捕捉到了

我的手

輕輕一抖

我沒有掙脫

手在另一只手里冒險旅行

向一個強力的靈魂我交出

封藏已久

我靈魂的航海圖

一棵樹的骨骼

——給女詩人沈木槿

夜里，一棵樹的骨骼

空鳥窩一樣

倒伏在地

它的血肉被啄盡

那么干凈

那么白

的一根根

脆而硬。仿佛

是執意用冰

熔鑄的

它倒下去的時候沒有聲音

它倒下去仿佛

鳥兒把沉重的肉身擲回——天空。

老 人

凌晨三點半他起身

在廚房里剁豬腿骨

“咚！”“咚！”

他再睡不著——每晚八九點

他就坐在沙發上打瞌睡

對著客廳的電視機

當他上床就寢，床頭柜上的小收音機

會一直小聲咕噥

他退休快十年了

就像一塊不再被耕種的田

快十年了還沒有習慣

不再有犁和種子

的進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