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偉
你真作孽啊!電話那頭的人,突然幽幽說。
在這樣一個燠熱的早晨,黃木蘭收到如此令她措手不及的電話,她的胸口沒來由地痛了一下。
對方是個女的,聲音尖細、陰冷,覺不出任何溫度,辨不出年齡,也猜不出任何身份信息。
但她的敵意顯而易見。
丈夫葉茂林生病那一年的某天,黃羽飛到海天佛國普陀山燒香,在一座寺廟的門口,一個算命的給她占了一卦,他的聲音在杏黃色的墻上跳上跳下,你有三難,一難家人病,二難兒女磨,三難小人推……
她的眼睛一下子釘在他薄而暗紅的嘴唇皮上,真的是這樣啊——好端端的葉茂林突然在體檢時查出了腸癌;遠在英國念書的兒子葉臻,心血來潮想轉到美國求學;單位里,有人舉報她經常長時間脫崗……
占卦者是個中年男人,約摸四十來歲,瘦長,戴著碩大的墨鏡,老是把瘦長的手,在空中揮來舞去,他深深吸口氣,又徐徐吐出來,你的名字不好,本身已經輕如羽毛了,還要讓它飛,你以為是子彈啊,讓子彈飛,還能飛一陣子,還有個落腳點,讓羽毛飛,那就不著邊際了,嗨,不能讓羽毛飛啊,一飛,那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黃羽飛的臉先是黃了下,接著一片煞白。或許太輕,你什么也留不住,家里的變故因此而起。
她的內心被刺痛了,先前端著的那份矜持再也無法繼續,全身驟然軟成一攤泥,一陣頭暈目眩,她慢慢將身子矮下去,蹲倒在地,把頭埋在膝蓋間,微微閉上了眼。
有救么?許久,她才仰頭。
瘦個兒生意興隆,開始在為別的顧客盤算前程,他神色凝重,眉毛一挑一挑的,狀如活佛,對于她的詢問,不理不睬,就像沒聽到一般。
她一咬牙,悄悄站起來,默默看著他忙碌,等他把客人送走,她才輕輕開腔,師傅,只要有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豁出去。
瘦個抿抿嘴,嘆口氣,沒那么嚴重,一步一步來,先把名字改了。
師傅,你說,改什么名好呢?黃羽飛的眼里露出了期盼的光芒。
瘦個兒不語。
黃羽飛咬咬牙,師傅,你放心,我忍得住。
瘦個兒把食指停唇邊,噓了一聲,把你的生辰八字先報我,容我再琢磨琢磨,問問佛祖!施主先回吧。黃羽飛千謝萬恩下了山,內心卻是忐忑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那么多的厄運一下子降臨到自己身上,她有種虛脫感,就像一條擱淺的海豚,徒勞地在泥水里打著滾。
一星期后,她再次趕到普陀,瘦個兒交由她一張紙,上寫黃木蘭。
她請他釋疑。
瘦個兒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能告訴你的,就是從此往后你就叫黃木蘭了,這是佛的旨意,有了這名,你就有了護身符,幫你遮風擋雨,逢兇化吉。
這……這……有用嗎?黃羽飛的心還在漫游。
瘦個兒臉有慍色,不屑與之對話地一揮手,佛說的,不是我說的。
她的顧忌在母親,母親的名字里也有個蘭字的,這不是亂了輩分?想想總歸有些不妥。她遲疑著說了自己的猶疑。
瘦個兒的眼大了不少,忽兒哧哧哧地笑,這有啥,平頭百姓,還窮講究,人家李鵬的兒子還叫李小鵬呢!
黃羽飛不喜歡黃木蘭這名字,實在太土氣了,母親那輩子,叫這名還馬馬虎虎。這的確是一個叫她爽快不起來的主意,想到自己以后就得背著這個俗氣的名字搖來晃去,她心虛氣短。
瘦個兒哈著熱氣,笑得陰陽怪氣,名字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黃羽飛的心擰緊了,她掐了自己的大腿,這個時候還討價還價,你作死啊?上帝會懲罰你的!她的上嘴唇被咬出了牙印。在付了一筆昂貴的改名費后,她的內心就空空蕩蕩了,她不斷地給自己打氣,不就是個名字嗎?沒啥大不了的。
葉茂林聞知,不以為然,你啊,又被忽悠了,你一個信上帝的,信菩薩干什么?風馬牛不相及!
黃羽飛自己也覺得訝異,怎么就輕而易舉轉了向?她自嘲地嘟噥,不管信什么,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你的病好起來,希望我們家諸事能順暢一些。
聽黃羽飛這樣說,葉茂林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一想到自己的病,他就沒來由地恐慌。雖然手術很成功,但他就是快樂不起來,這個癌字,像塊烙鐵,老是烙痛他。一個療程加一個療程的化療,讓他像一張被秋風吹卷了邊的枯荷葉,再也沒有了昔日的精氣神,他有些擔憂地舔著嘴唇說,這名字改動不容易。
黃羽飛看臉無血色、走步路都氣喘吁吁的葉茂林,一陣刺痛,她裝作不在意地安慰他,這個你莫急,我會想辦法的。
黃羽飛信奉耶和華時,葉茂林經歷了一場高空跳傘的高難度動作。
先是瀟灑跳下——那時候,他有多么的春風得意——承包了電視臺的廣告業務,生意如日中天。再是在空中擺出花樣——這個記者出身的家伙,熟諳紅黑白……任何道上的套路,本來就目空一切,錢袋鼓脹起來后,自認為法術已無邊,所以老是干瞞天過海的伎倆。玩得最出格的是,在丁香別墅養了一個小模特,正兒八經地過起權貴們才有的奢侈生活來。有知情的人曾經繪聲繪色地描述,那是個妖精啊,混血兒,眼睛半藍,皮膚白凈,吹彈可破……粗枝大葉的黃羽飛與她一比,只能是個丫環。
像所有的狗血電視連續劇一樣,黃羽飛這個當事人,沒法保持平靜,她能做的,就是俗常的一罵二鬧三開架,過足了三流演員的癮,葉茂林被逼急了,吐出一句,你懂個屁,那不是我的菜,我只不過是給人家看家的!你真以為我是主人,你也太抬舉你老公了!這個時候,黃羽飛才知道,葉茂林只是一條看家狗,不過頂了一個惡名而已。
葉茂林警告她,如果再蓄意制造緊張氣氛,那就一拍兩散。
黃羽飛從來沒有想過和葉茂林離婚會是個什么樣子,看葉茂林威風凜凜的樣子,心里先自虛了一半,她本來就不是他的對手,她也從沒把他當對手看,在他的光環里,她一直小鳥依人,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權衡利弊后,她及時收了手,不再跟著想象的劇情一路飛奔,但膽驚受怕的心病就此落下了。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不是完全多余,小模特確實是某領導的菜,同時也是葉茂林的菜。這年頭,新聞總是比電影更真實、更狗血,等到劇情穿透,那已是領導東窗事發了。
葉茂林的降落傘打不開了,所有的規定動作統統失效,他重重摔到了地上。人沒死,卻和死也差不多了,判三緩四,丟了工作,成了一個老是挨著墻壁走路的男人。有一陣子,跑一個遠在新彊的大學同學那兒躲清靜,躲了一陣,被公安催回來,說不可以長時間滯留在外地,因為還是個服刑人員,得隨時作匯報。便又回來了,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沉默寡言,手機成了擺設,老是在網上玩游戲,好像只有在網絡游戲里,他才是一個活物,才能得到一絲慰藉。黃羽飛催促他鍛煉,他愛上了飛鏢,只有對著那一圈圈的分數值投擲時,他才會露一點笑容。
家里了無生氣,很多時候,感覺像沒人住似的,黃羽飛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失眠嚴重影響了她的生活起居和工作。哦,她是個電臺播音員,有著甜美的嗓子,每次播音后,總會收到無數莫名其妙的電話和卡片,贊美的居多。有無數的日子,她沉浸在被贊美的美好中,覺得生活真的一片陽光明媚。上蒼對她眷顧有加,給了她一個踏實能干的老公,一個聰明的兒子,還給了她那么動人的嗓音,事業、家庭、生活、愛好……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心醉,也讓她死心踏地。雖然北上廣的老同學也揶揄過她,就心甘情愿窩在一個三線小城?她笑而不答,我的腳就適宜葉茂林這雙鞋。有時候,她也捫心自問,真的服氣了?想年輕時候也是一個胸有大志的人,但一碰到安閑的生活,她就毫無原則地妥協了。其實,作為一個女人,這樣的一輩子不是挺好么?或許相夫教子才是真諦!
然而只是短短的十來年,她一直感覺可以貫穿整個人生的生活基調被徹底顛覆,她人整個兒傻掉了,她多想按一下時光的回車鍵,讓自己回復到先前的軌道中,但她清楚,她所向往的東西,一去不復返了。
隨著葉茂林案件的塵埃落定,她已經做好了降低生活標準的心理準備,但一切還是變了樣,率先表現在她身上的就是——她開始丟三落四,常常錯過了播音的時間,雖然眼下電臺的受眾面越縮越小,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可以隨心所欲。她很想跟人說說葉茂林,雖然他還在服刑期,但他還是自由身,可以去菜市場,也可以去書場聽一場書,還可以上咖啡廳喝一杯咖啡,并不像別人傳說的那樣,連上趟廁所也得向派出所匯報;她也想說說葉臻,這小家伙其實挺懂事的,一個人在國外生活,挺不容易的,葉茂林事發,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動輒跟家里要錢,他一星期會打一次電話或發2次微信;她還想說說自己的失眠,不單單是因為老公的事,也不是兒子的事,而是她突然發現,從某一個節點起,她對生活好像不熱愛了,所有的東西,在她看來,都是毫無意義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我們付出了那么多,獲得的卻是那么的稀少,一丁點的風吹草動,自己就心驚肉跳……無數的念頭涌上來,最終全化為了烏有,她開不了這個口,更怕開了這個口,而讓人討厭,她怕所有人的目光,也怕他們說話的腔調和姿勢,還有聲音的輕重緩急……似乎一切的一切,都變了樣。
臺里找她談話,派了她比較熟悉的李嫣副臺長——她的師妹。
李嫣問,播音怎么會忘詞?
她詫異地問,是嗎?我怎么不覺得。
觀眾都投訴了!
哦,那我下次小心。
但下次還是這樣,再下次也是這樣。黃羽飛虛心接受批評,但屢教不改。
李嫣發了脾氣,對于你家里發生的一切,我深表同情,但不能因此影響工作,觀眾投訴太多了。
黃羽飛雙手合十,眼睛微闔,嘴巴蠕動著,真的不好意思,我怎么感覺不到?我覺得好好的。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李嫣拂袖而去。
幾天后,對黃羽飛的處理意見來了,調離播音崗位,去資料室工作。
黃羽飛很想去找李嫣求求情的,畢竟她是她的師妹,而且還曾經是葉茂林的部下。一個播音辦公室的同事也勸她,要爭一爭。不為別的,得為自己的利益,去資料室,收入銳減不說,還遭人嫌棄。有人出主意,你就說自己有病,干脆提前退休好了,省得丟人現眼。
黃羽飛聽了,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回家和葉茂林一說,葉茂林也贊同,他有些傷感地說,落井下石,你回家倒是可以落個清靜。
她跑去和李嫣說,我好像得抑郁癥了。
李嫣噗哧一聲笑了,這年月,誰不抑郁?我也有。
黃羽飛一本正經說,我是認真的,不開玩笑。
李嫣收斂了笑容,不要這樣,你進資料室是暫時的,也是為了封別人的口。你離退休年齡還遠著呢,你這樣做,是給我難堪!
黃羽飛嘆了口氣,搖頭,怎么會呢?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李嫣放低嗓音,羽飛姐,你得理解我,我在這位置上不易,我如果不這樣處理,別人會說我偏心。我也是為你好,茂林現在這個樣子,你越低調越好。
黃羽飛紅了眼圈,她很想說點什么,比如,你不讓我干播音,至少還可以做編輯、記者啊,你讓我去資料室算什么?這明擺著是欺侮人嘛!你借機整我,還搬出替我著想的樣子。看著李嫣語重心長,像個牧師一樣地說著,她突然厭惡起來,這個女人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叫她討厭。
黃羽飛猛地伸出一只手指,對著李嫣身后的墻壁自言自語,我現在看到一只貓從墻里出來,金黃色的,它對我說,它十七歲了,老了,再也跳不動了,看見可惡的老鼠,我只會朝它瞪眼睛,但它不怕我了,朝我做鬼臉,讓我難堪……哦,它馬上要俯沖下來了。
黃羽飛拎起李嫣桌上的一只網球拍,噼噼啪啪追打著。
李嫣不敢相信地看著黃羽飛,接著她尖叫一聲,逃了出去。
黃羽飛顧自坐到李嫣的對面,好像李嫣還在那里似的,她喃喃地說,天黑了。
往后,觀眾們再也聽不到黃羽飛帶有溫度的甜潤嗓音了,她躲在臺里21樓最東邊的資料室里,面對無數的拷貝和錄像帶,天天發呆,她可以一坐一上午,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和她接觸過的人所能看到的是,她的面前攤著一本磚頭厚的《圣經》,有時候,她的嘴唇嚅動著,但沒有聲音,她這是在默誦么?
沒有誰敢招惹她,她也從不管臺里的人和事,她像一片閑云,飄來飄去。
這個可憐的女人。大家的印象大抵是如此的。
為什么可憐?原因似乎簡潔明了,丈夫出事了,她從天堂跌到了地獄。然后,自己的精神也出問題了。
黃羽飛動員過葉茂林皈依基督教,上帝是喜歡聽禱告的那一位,總有時間和耐心來聽他兒女的心聲,你只管禱告,把心中的什么苦悶都傾訴給他聽。
葉茂林半小時前還正在電腦上玩殺人游戲,殺得昏天暗地,然后尸首遍地,血流成河。此刻疲憊地蜷曲在沙發上假寐,見黃羽飛坐到他身邊嘮叨,睜開眼,好奇地看著她,那眼神是茫然的。黃羽飛熱切地撫他的臉,又給他說一遍。
這回他聽清了,頭搖得像把折扇,有什么意思呢?
你可以試試,讓心先靜下來。真的,沒有比上帝更偉大的神了,不信,我給你念念,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開門,因為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你們中間誰有兒子求餅,反給他石頭呢?求魚,反給他蛇呢?你們雖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東西給兒女,何況你們在天上的父,豈不更把好東西給求他的人嗎?黃羽飛把《圣經》中認為好的段落,記在手機中,她翻出來,念給他聽。
葉茂林細瞇著眼,長時間地盯住某一處,不置可否,發生變故后,他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原先的絡腮胡全都剃掉了,下巴處長時間發著青色的光澤,他原先養狗,一條黑色大狗,也養貓,同樣也是黑色的,一狗一貓,常常對峙,互不相讓,他低喚一聲,狗與貓化干戈為玉帛。貓爬到狗身上睡覺,他帶狗出去蹓跶,狗在前,貓在后,吵吵鬧鬧,喜感十足。從看守所出來,他把狗和貓都送了人,隨后,他就知道狗死了,貓跑了。他嘆一聲,作孽。也不知從哪天起,他發現自己的腦子經常性地會發生短路。
對于出事,他有過思想準備,玩火者必自焚,但估料不到的是,他悉心經營的廣告王國轟然坍塌,他幾乎所有的努力,都付水東流。只有和權力爭斗過,他才發現自己的渺小,但他還存有夢想,想適當機會,他還會東山再起的。在廣告界跌打滾爬的日子里,他積聚了超乎人想象的人脈關系,當然,這里有金錢的作用,更多的是他掌握著許多人的把柄,這些都是具有殺傷力的武器。有關這方面的東西,他守口如瓶,他可不想告訴黃羽飛,這個心理脆弱的女人,在他出事后,幾乎到了崩潰的程度。她這樣的精神狀態,可不是商量事情的好時候。反正,她本來就不大愿意管他的一攤子,喜歡做甩手掌柜,他也習慣了一個人擺陣布局。只要她安安穩穩地陪在自己的身邊,他就聽任她的神神道道。
有時候,他也會跟著她去教堂做禮拜,在悠長的禱告聲中,他的內心也會蕩起漣漪,為什么不和黃羽飛一樣呢?做個心底純凈的簡單人呢?何必再為所謂的事業和將來拼搏呢?他的事業是什么呢?年輕時是想當一個為民代言的好記者,再往后,就是想做電視臺有話語權的人,再往后,一下子俗不可耐——要做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這里有大背景使然,但更多的是發自內心,他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和那些肥頭大耳的肉頭沒什么不同,都是骯臟的逐利者。好多先前深惡痛絕的東西,落到自己身上,也心安理得起來。這時,他恍然大悟,惡與生俱來,只是沒有機會,得了機會,惡是會泛濫的。
看著黃羽飛動輒將耶和華放在嘴邊,每次飯前和睡前禱告,都要報上家里每一個親人的名字,懇請上帝赦免他們身上的罪孽,她虔誠的樣子,讓他心生慚愧,也對她產生了敬意,想她如果和自己一樣頹廢,那這個家不知道會怎么樣?
他從來沒有拋棄黃羽飛的念頭,初看是感恩,念念不忘她一個城市女人,做通家里的思想工作,接納他這個山溝溝里的窮孩子,并隨同她來到他的老家——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三線小城市,但實質,卻欣賞她從不越俎代庖的做派。他需要愛,更需要自由,他理解愛有二層意思,一是解除寂寞,二是溫暖,而這絕對離不開自由的平臺,她愈給他自由,他的創造能量就無限發揮,幾欲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所以哪怕是他燈紅酒綠,鶯歌燕舞的時候,他也不曾嫌棄過她,有幾次,他都和她大打出手了,從他嘴里溜出的全是離婚、分手的字樣。但他內心清楚,那不過是嚇唬嚇唬她的舉止。他這不是傳統,也不是仁慈,他只是不想破壞掉固存在腦子中的美好而已,愛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體味。
認識黃羽飛,先識她的聲音,再識她的人,她的聲音像水草,把他團在其中。最初他的包里放著一臺袖珍收音機,撥到調頻990兆赫,她的聲音從天而降,后來,他的手機鈴聲,設置的就是她的開場白,各位聽眾,早上好,我是羽飛,新的一天了,下面我們先聽一段音樂,放松一下……
她誦經的聲音,唱贊美詩的聲音,吩咐他做事的聲音,叮嚀兒子的聲音,甚至抱怨他的聲音,罵他的聲音,吵架的聲音……他都感覺到與眾不同的美好。是的,她的聲音響起來時,他的周身無比熨帖,有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會默默地延伸開來,彌漫在空氣中,他充斥其中,盡享美妙。
黃羽飛為改名的事焦頭爛額,派出所不同意她改名,認為她的理由不充足。
她當時就急白了臉,連比帶劃地和他們爭辯,我改名也是迫不得已,不改,我這個家就沒了……說著說著,她就情緒失控,哭得稀里嘩啦,你以為我愿意改啊?她把瘦個占卦師說的也搬出來了,這是佛的旨意,佛叫我改名!
警察鄙夷她的行徑,向她出示了相關的文件,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哪一條符合要求呢?黃羽飛逐字逐句看,看了一遍,揉揉眼,像是不相信,又看一遍,她開始低三下四地向辦理的民警求情,小妹,特事特辦啊,你辦了,我給你磕頭。
民警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抿嘴一笑,這不是磕頭就能解決的。
黃羽飛無計可施,憤憤然退出來,過一天,又跑上門去了,她給小丁(她已經知道那小姑娘姓丁)念《圣經》里的句子,她念得抑揚頓挫。小丁姑娘聽傻了,還有這等曼妙的聲音?趁她遲疑,她及時向她套近乎,大姐求你一件事,辦了吧,我的名字我做主。
小丁一臉正色,不行,你再胡攪蠻纏也不行。
這可是上帝的指令,你不讓我改,出了事誰負責?黃羽飛也一本正經起來。
小丁突然有些害怕,無緣無故的,她似乎覺出了黃羽飛的與眾不同,趕緊把自己的領導請出來了。
領導是四十左右的中年婦女,倒大臉,眉梢處有一顆清晣的黑痣,女人男相,看上去是粗糙的。顯見得,她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嘴上客氣,卻有一股咄咄逼人味,啥事?
黃羽飛又從頭至尾說了一下,說到最后,聲音咽嗚了。
倒大臉同情黃羽飛的遭遇,悄悄拉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和顏悅色地和她交流,反復說明服從制度的重要性,又講具體經辦人員的無奈,他們既要講原則,又要講人道,所以常常處于兩難之中。她能說會道,把黃羽飛說得淚水漣漣。
希望理解。倒大臉愛莫能助地一攤手。
黃羽飛悵然若失。
臨了,倒大臉送出一個微笑,她給黃羽飛出主意,你戶口本、身份證上就不要改了,私下里可以改,你想叫什么都行,就像那些藝人,他們各式各樣的藝名滿天飛,我才不會去管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黃羽飛如醍醐灌頂,恭恭敬敬給倒大臉鞠了一躬,謝謝你,妹子,你是一個好人。
她在微信里告訴大家,從今往后,她不再是黃羽飛,而是黃木蘭了。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
絕大多數的人不大當回事,黃羽飛顛三倒四有些年頭了,她的舉止純粹是自娛自樂,不讓她瘋狂,已經謝天謝地了。
但有一批人卻不依不饒了,那是她的教友。介紹她入基督教的閨蜜瑪麗亞在電話里厲聲責問,羽飛,你瘋啦?你是接受過施洗的人,怎么可以是立地成佛?你一個信基督的,突然信起佛來了?不像話!
黃木蘭不以為然,這有啥?佛能參透生死壽天,我就信了。
你怎么可以這樣?!瑪麗亞如臨大敵。怕電話里說不清,她特意跑上門來,狠狠地數落黃羽飛,我警告你,你不可以這樣的!
黃木蘭連忙糾正她,請叫我黃木蘭。
瑪麗亞惱羞成怒,開什么玩笑,我才不認識什么黃木蘭,我就知道你——黃羽飛!
黃木蘭被瑪麗亞惹笑了,你叫我黃羽飛,我不會答應的。
瑪麗亞指著黃木蘭的鼻子,痛心疾首地嚷,你不可以當叛徒的!
黃木蘭慢條斯理地扳下瑪麗亞的手臂,你放心,我不會退出基督的,我還會禱告,還會上教堂做禮拜,我們倆還是好朋友,一切都不會改變,還和原來一樣!
不一樣了,你不純潔了!瑪麗亞尖叫起來,因為激動,她的鼻尖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唾沫四濺開來。
黃木蘭抹著噴到臉上的唾沫,委屈地喊,我怎么就不純潔了?我還是我。她向瑪麗亞解釋改名和投身佛門的緣由,我只不過想多條路而已,讓上帝和菩薩都關照我……
瑪麗亞用雙手塞住了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就是一個叛徒,你會受到懲罰的!她甩開她擁住她身子的手臂,像避開瘟疫一樣奪門而逃。
黃木蘭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眉間堆起一個疙瘩,瑪麗亞,你沒經歷我家的大悲大痛,你永遠不會懂我的苦。我就是一個溺水的人,看到眼前有東西漂來,我怎么會無動于衷呢?
一個星期天,黃木蘭來不及換衣服,直接從醫院到教堂去了,葉茂林新的一個化療療程又開始了,她忙得無暇顧及其他。那天的衣服有點亮眼,她剛一進去,就被人轟了出來,轟她的人中還有瑪麗亞,她覺得不可思議,連忙喊,瑪麗亞,我是木蘭,我是木蘭!
瑪麗亞呸地朝她吐了一口唾沫,我不認識你!
黃木蘭賭氣地回家換了黑衣服重新走向教堂,跟在別人后面開始禱告,我有話要和上帝說,你不可以阻攔我的。上帝啊,我該怎么辦呢?葉茂林的情況不大好,他的左肺葉也有了陰影,醫生說,不排除癌細胞轉移的可能……仁慈的主啊,你拉我一把,幫我渡過這個難關……
猛然間,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被托離了地面,一個粗壯的男人,把她夾在他的胳膊窩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她慌亂不堪地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他用一團餐巾紙,塞住了她的嘴,她作聲不得,只得拼命地蹬著腿。禱告的人神情專注,好像并沒有看到這一幕,她被夾出門外,然后丟在了教堂外的一個角落里。
黃木蘭扯去塞在自己嘴巴里的紙團,委屈地嚷,我悄悄和上帝商量過的,允許我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你們為什么不愿意聽我解釋?為什么?
陽光熱烈地簇擁著她,沒有人理睬她,悠長的禱告聲在天地間回蕩。她的臉色嚴肅起來,開始跟著做禱告,她的聲音是那么響,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聲音,她一點一點想從地上爬起來。這時,她看到一大群人涌向她,雜亂的聲音砸向她的頭頂,滾開,不要讓我們再看見你!你是個騙子……接著,一大堆紙屑、紙團、空飲料瓶,劈頭蓋臉向她砸來,她東躲西藏,有人蹲下來,伸手往她的額頭上抹了一下,好了,你可以出局了,這里不歡迎你……
黃木蘭尖叫,不要這樣!
那人睬也不睬她,顧自拍拍手上的塵土走開了,她想去拉她的手,但好多的胳膊和腿朝她伸過來……她驚叫一聲,昏了過去。等到她悠悠醒來,眼前已沒有了人影,教堂的門關上了,有鴿子在教堂的十字架上空飛翔,盤旋。她只覺得全身發疼,整個人哆嗦成一團,雖然是初夏的季節了,吹到身上的風是凜冽的……她眼淚汪汪地想,我沒做錯什么啊,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對待我?相比于內心的刺痛,身上的傷痛似乎算不了什么了。
葉茂林到了彌留之際,這個曾經達到過100公斤的男人,此刻像一只貓那樣縮在病床的一側,白條藍紋的床單,襯得他像一段樹齡清晰的木頭。
在這樣的時刻,他有很多話想說,可他說不出來,因為化學藥品把他的精力全搞光了,他每吐出一個字,都顯得那么艱難。可他的腦子卻十分清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清晰地看到死神穿著黑色的衣服,像一只碩大的蜘蛛,飛快地結著網,那網冷冷地掛在天花板上,一搖一晃,隨時都會罩下來。他不想死,不單是年齡的問題,是的,他才四十七歲,而是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未曾實現,比如說,那個叫他刻骨銘心的家伙,還沒有找到。這是他存活于世的最大的一次失手,比上一次的判刑更叫他沮喪。
一個叫陸俊的病友,鬼知道他的姓名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是在上海的長征醫院認識的,據說他得的是肺癌,手術,化療,已經挺過2年了。他樂觀,健談,幽默,老是說,得了癌癥,才算是在做人了。他和葉茂林講自己的傳奇,少小父母雙亡,在舅舅家長大,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他15歲開始跟人跑船,做一個水手,先是在內河,后來,就跑遠洋輪……娶了一個同樣是水手的女兒,兩人有了一對雙胞胎男孩,好生活剛剛露個頭,就被掐了尖。他一病,老婆帶著孩子跑了。
葉茂林暗暗稱奇,他以為自己的身世夠曲折了,沒料在陸俊面前,卻是小巫見大巫。
這就是命,你完全做不了主。矮個子陸俊滿頭白發,這樣說時,眼里滿是無奈。
但一會兒,陸俊馬上恢復了平靜,說話也俏皮起來,不管怎么樣,還得感謝上蒼,讓我來世上走了一遭,畢竟我們都是父母尋歡作樂的結果,也對得起他們老人家了。
葉茂林承認這個比自己年輕五六歲的男人,有相當大的吸引力,沒有多久,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曾經去過他的老家,江蘇興化的一個小村子,他也在他生活的浙江枔領居住過一段時間。
陸俊說要成立一個抗癌沙龍,讓自己的余生變得有意思一些,葉茂林居然舉雙手贊成,拍胸脯表態,好,這個資金我可以資助。其實,葉茂林愿意這樣做,是有一點私心在里面的,他想這個沙龍完全可以實行商業運作,當然,在起初的時候,它總是以公益的名義出現,但隨著影響力的擴大,它必定會走向市場。陸俊的能力不差,完全可以把它搞好。當然,他更深層次的打算是讓黃羽飛參與到這項事業中來。是的,在陸俊說這個計劃的時候,他未雨綢繆地看到了它光輝燦爛的前景。退一萬步講,如果自己不在這個世上了,黃羽飛照樣可以憑此安頓好她和兒子葉臻的生活。
綠葉抗癌沙龍建立起來了,取的是陸俊和葉茂林的姓,合在一起,很符合生命蓬勃的特征,除了投資金,葉茂林還投精力。事實再一次證明葉茂林的眼光有多么的遠,遠到可以把一切未知當作現實一樣操作,也就一年多的時間吧,綠葉抗癌沙龍的大名如水橫溢,這個建在上海一家知名醫院對面賓館三樓的民間組織,得到了空前的關注。
有一陣,葉茂林都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了,又恢復到當年頤指氣使,談笑風生的狀態。尤其讓他怦然心動的是,沙龍在盛滿榮譽的同時,真金白銀也賺得盆滿缽滿.,他感嘆自己的明察秋毫。等到他盤算把黃羽飛納入進去時,陸俊卻先下手為強,他在某個春日,卷走了沙龍的所有錢款,玩了失蹤,泥牛入海,一去無回。
一直到這個時候,葉茂林才明白,自己中招了。隨后的調查,更讓他目瞪口呆,這個陸俊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連興化那個老家,也是向他人租的。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想了半天,才喟然長嘆,在和陸俊結識后,他一直把他看作是一個病人,一個隨時隨地要告別這個世界的病人,他的病遮蔽了一切,讓他的判斷力下降了。
他想從一大批就診的癌癥患者中查尋到陸俊的蹤跡,但他失敗了,一度,他懷疑陸俊壓根兒就不是病人,但不是病人,他怎么也化療?葉茂林陷入了無盡的煩惱中。
說實話,損失的錢財,他可以承受,無法承受的是,他居然被一個騙子玩得團團轉,這叫他情何以堪?
葉茂林的病情加重了,就像淋了一場雨的泥塑,再也撐不起。
黃木蘭加快了去往普陀山的頻率,她急切地想從瘦個兒占卦師那里討得拯救葉茂林的計謀,她現在已經把他當作大師看待了,對他言聽計從,請了巫婆驅鬼,神漢跳大神,他還親自出馬,上門做了一場淋漓盡致的法事……
看著日益消瘦的黃羽飛,葉茂林時刻有一種負罪感,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這個女人,自己的幾次變故,讓這個熱愛生活,時時刻刻充滿了正能量的人,變得像鼴鼠一樣弱不禁風和膽小怕事,稍有風吹草動,她都顫抖不已。案發時,他很想和她說,他只是跌了一跤,爬起來以后會沒事的,但他知道她不會相信,他撒了太多的謊,她成了驚弓之鳥;等到生病,他還想和她說說,一切都會過去的,直腸癌,癌中屬輕的……但黃羽飛堵住他的嘴,不讓他說,她說,你別說,你別說,我清楚……
事實上,從瑪麗亞勸黃羽飛信基督教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勸她不必如此,一個無神論者,怎么會對它頂禮膜拜?但他沒有,他想,讓她自我麻醉吧,有時候,這也是一種減輕壓力的方法;等到她信奉菩薩,準備改名時,他也想說,這些更是自欺欺人的把戲,有什么用?再有,焚香療法,零碎星相學……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成了她的熱衷。他之所以不敢說,是怕黃羽飛精神的潰敗,是的,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沒有他的變故,她應該是一個翻幾本她喜歡翻的時尚書,看幾檔喜歡看的電視相親節目,聽幾首唱著過往的老歌,做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待弄些花魚草蟲,還加養一只拉布拉多寵物狗的中年婦女,過著養尊處優的小資生活,而不像現在,需要用紛繁復雜的東西來填充她日趨虛弱、黯淡的日子,她不是喜歡那些東西,她只是為了某種目的。硬性去喜歡這些東西,從本質上講,她是不愿意去接觸這些的,但為了他,為了這個家,她不惜一切……
當然,除了黃羽飛不讓他說之外,在他,還有一個念想,等到東山再起,一切將恢復如初,那時候,他再給她講,他是一個心氣極高的人,常常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黃羽飛帶著兒子葉臻進來了,這個柔弱得有點女性味的小伙子“撲通”跪在床前,他也很想對他說,從今往后,你得自立了,這個世上,將再也沒有為你遮擋風雨的父親了。其實,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葉臻哭得雙肩聳動,他在心里嘆口氣,好了,你小子,老是以富二代自居,其實,我們這樣的草根怎么能和真正的富豪相提并論呢,但愿以后你能明白這一點,好自為之。
黃羽飛似乎還不相信葉茂林的生命已經到了倒計時,看他大汗淋漓的難受勁兒,她給他講曾經去大佛寺專修過的禪修課,以分散他的痛楚,第一步是跑香,跟著法師順時針疾走,走半小時,手動起來,左手甩,右手擺,眼晴盯著前面一個人的腳跟……
葉茂林的喉嚨里響起了咕嚕咕嚕的聲音,黃羽飛連忙停止說話,抓住他的手,顫聲問,怎么啦?
葉茂林搖搖頭,慘然地一癟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內心充滿了沮喪,是的,他理解這個女人的苦心和真情,可是……可是……人生太無常,誰都無法把握,他只能這么理解。
羽飛,我的秘密武器,對你恐怕也沒什么用處,隨著我的灰飛煙滅,它們也將塵封,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把它們拷錄在你的文件夾里,我有標注,或許對你以后的生活有用,用則用吧,不用,也無所謂……
哦,那張碩大的蛛網要掉下來了,風也要刮起來了,這個世界和我沒什么關系了
那個不明身份的女人還在喋喋不休。
你是黃木蘭?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便將聲音提高了一些,看到你發在微信里的照片了,就是那張烏龜入海,勸你一句,不要顯擺了,你不是在放生,你是在殺生!整個世界,就是被你這種亂七八糟的人搞壞的!你是個混蛋!
猶如劈頭蓋臉讓人打了一巴掌,黃木蘭全身的血“呼啦”一下就涌了上來,她呼吸急促地問,你是誰?她的身子往前傾,桌子上的一只茶杯帶翻了,水肆無忌憚地淌開去。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該不懂裝懂,假慈悲。對方依舊不慍不火。
你胡說!黃木蘭氣急敗壞,我一直這樣操作的,多少年了!
對方冷冷哼了一聲,你還好意思提?你殺了多少生靈了,勸你一句,不要再做劊子手了!
我沒有啊,真的沒有,我一直是在放生,我怎么殺生呢?胡說八道!黃木蘭覺得委屈,不自覺地將手伸出去,好像要跟對方解釋的樣子。
對方擱了電話。
黃木蘭回撥過去,那邊沒人應答。
她在椅子上愣怔了一會兒,翻出手機,在微信圈里找出那張烏龜入海的照片,她清晰記得是臨上班前發的。昨天在普陀山,她對那只烏龜幾次三番從海里爬上岸來,感到匪夷所思,后來,經同伴提醒,她才恍然大悟,那是它依依不舍,在感恩她的大慈大悲。她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想自己多年的善行終于得到了回報,她跪在那只烏龜前,不停地作揖。那只烏龜趴在她的腳邊,一動不動。她差一點點就要把它重新帶回家了,但后來,她還是咬咬牙,重新把它放進了海里,去吧,找你的兄弟姐妹去吧,去晚了,就追不上了。它入海前,她特意拍了好多張照片……
照片發上微信后,點贊者、好評者、轉載者如潮似涌,她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著,好人有好報,她的心頭,洋溢著一絲溫情。
但突如其來的電話,把她的心緒打亂了,她是誰?干嘛要這樣?她這樣對待我,有意思嗎?我礙著她什么了?
黃木蘭又一次愣怔起來,在愣怔的過程中,眼淚忍不住滑了出來,你們干嘛和一個寡婦過不去?我的日子容易么?她很快將它們抹去了。
黃木蘭坐到了葉茂林的墓前,那是一個喚作鸕山的地方,背靠大山,面對大海,錨地上,常有來自國外的巨輪停泊,時而,會有意味深長的汽笛聲響起。她習慣了在這汽笛聲中向葉茂林傾訴,事無巨細,一切喜怒哀樂,她都覺得該和他說說,生前喜歡對他說,他走了,她還是想和他說說。
茂林,葉臻快大學畢業了,這小子打算考哈佛,他的信心滿滿的,他說過,一定會努力的,真的,他懂事多了,不再是那個愣頭青,只會和你對吵對罵,就知道伸手要錢……
瑪麗亞鼓動所有的信徒反對我,我現在成了她的眼中釘,我每次去教堂做禮拜,她都不讓我進教堂,我現在盡量不去西門那兒了,去另外的水巾做,但瑪麗亞他們水巾也不讓我去,威脅我說,看見一回轟一回。他們怎么啦?都是上帝的子民,何必搞成這樣?我知道他們是嫌我信了佛,我兩樣都信不好么?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像以前那樣信下去的,你放心。
哎,有件事情得告訴你,你說過我,讓我干什么都得專業點,我還不信,現在想來,你說得真是太對了。我犯錯了,什么錯?嗨,都是那張烏龜入海的照片引起的,我得感謝那個打我電話的陌生人,她說得有道理,我放生的都是陸龜,陸龜怎么也不愿意到海里去,到海里去,那是要死的啊,它們當然不愿意去死,所以紛紛往岸上爬。
咦,我怎么從來沒注意過呢?我的同伴沒一個人發現的,那么多年了,我放生了多少陸龜到海里,真是罪過。以后,我不會干這樣的傻事了。我想,后來,我們家一直不順,是不是因為我的不小心造成的,菩薩在怪我不誠心,好心干了壞事。茂林,你不會責怪我吧,我知道我錯了。
還要告訴你,我現在懂得好多了,所有的外來物種不能隨便放生,比如講,鱷龜是不能放進內河里的,它的殺傷性很強,會把所有的生物都吃光的;泥鰍也不能隨意放,尤其是放進江里;澳洲兔也不能隨便放到野地里……
有很多的時日,在這個城市的棱湖邊上,有個中年女人盤腿坐在軟塑料墊子上,幾分鐘以后,她的呼吸就會逐漸地平穩下來,面部肌肉開始放松,意念逐漸集中到嘴唇上部,世界安靜得只剩下一呼一吸。
她就是黃木蘭,她會把自己每天的所思所想分享在微信上。
棱湖是佛教徒喜歡的地方,湖寬水大,非常適宜放生,每到放生日來臨的時候,黃木蘭總是會出現在人群中,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她都喜歡對著他們放生的東西逐一檢查,碰到一些疑難的物種,她都不準他們入下湖,她會把它們買下來。有時候,她認為不能放生的魚、龜、蝦、螃蟹實在太多了,惹怒了放生的人,他們會把她趕到一邊去,準備一古腦兒地把放生物倒進湖中。這時候,安靜的黃木蘭就會變得像母獅一樣,又吼又叫,有好幾次還撲進了河里。她不會游泳,看她咕咚咕咚地吃水,放生的人嚇壞了,手忙腳亂把她拖起來,她倒臥在河岸的石子路上,一個勁地往外吐水,那樣子,可憐極了。
可憐歸可憐,但她依然沖著他們喊,劊子手,你們都是劊子手,你們不是放生,你們是殺生。
那話說得放生者的心一凜一凜的,見她說得有理,尊重感油然而生。
但有一天,有人突然問,那個女人把這么多的不準放生的東西買下來,會弄到什么地方去?
有好事者跟著看個究竟,當看到有市場上的賣魚佬將這些東西全都拖走時,他們傻了眼,他們也難以理解這個叫黃木蘭的女人的舉動意味著什么。
也有好事者問過黃木蘭本人,黃木蘭的臉漲得通紅,她愣了好長時間,然后,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沒有考慮過。接著,她又自言自語說,這確實應該好好想想,我得問問菩薩,哦,還得問問上帝……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