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
漫談當前“詩歌熱”中的兩種錯誤“依賴”
何同彬
近些年經久不衰的“詩歌熱”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復雜的文體現象和文化現象,從積極的一面來看,“21世紀以來,中國詩歌發生了較為深刻和明顯的歷史轉型,其重要標志就是它在創生著豐富多彩和充滿活力的詩歌文化”(何言宏);而從消極的一面來看,這一日益升溫的“詩歌熱”已然呈現出讓人憂慮的“病態”:“眾多‘詩人’在各種熱鬧的場合狂歡,集體性地患上了這個時代特有的‘熱病’”(霍俊明)。到底是繁榮,還是“虛熱”;是活力無限,還是欲求不滿的“躁動”,其實每一個真正熱愛詩歌的人都不難得出合理、恰當的結論。文學史告訴我們,文學在任何時代所生發的任何形態的“熱”,都在激發能量的同時飽含著各種“危機”,當下的“詩歌熱”尤其如此。如果“詩歌熱”依靠的是系統、理性的詩歌教育,是嚴肅而誠懇的詩歌閱讀,以及相應的文學體制對文體發展恰當和適度的引導,那這樣的“熱”無疑是我們期待和樂觀其成的。但如果相反,“詩歌熱”建立在詩人、評論家和相關機構的無節制的功利性之上,建立在對文藝繁榮、詩歌繁榮的相關政策的有意曲解和投機之上,那這一“熱”對詩歌生態的消極影響將會是深遠而可怕的。筆者之所以對于“詩歌熱”飽含質疑,主要著眼于它的兩種非常顯著且日益嚴重的錯誤“依賴”。
這里的詩歌“活動”不是指艾布拉姆斯所說的,世界、藝術家、作品和讀者四者共同構成的那種廣義的文學活動,而是指一種狹義的、社交化的、“事件化”的文學活動,這一類型的詩歌活動日益密集、多到不可理喻。比如座談會、研討會、采風、詩歌節、詩歌獎、頒獎會、朗誦會,也包括詩集、詩選、年選、新書發布會、分享會、簽售會等出版性活動,乃至一些充分娛樂化了的詩歌活動。從文體比較的角度來看,可以說,詩歌活動比其他所有文體的活動加起來的總數還要多得多。泛濫的、密集的、低劣的詩歌活動(或詩歌事件)越來越成為一種純粹的生產性行為、展示性行為、傳播性行為、表演性行為,而不是詩歌公眾真正需要的那種嚴肅的詩歌行為、文學行為。因為在這個過程中,詩人(包括詩歌評論家、相關學者和文學官員)和詩歌都被過度扭曲了。詩人們廣泛地患有無法治愈的社交依賴癥,不是在參加詩歌活動,就是在去參加詩歌活動的路上;參加活動的規格和密度成為衡量一個詩人、評論家的權威性和知名度的重要依據,也是他們賴以形成必要的自我認同的虛妄的憑證。在頻繁而密集地參與詩歌活動的過程中,詩人和專家們既充分地享受了“錢規則”的紅利,也在虛榮心、權力欲方面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自戀、自我膨脹、瘋狂的表演欲和惡俗的出風頭的習性無節制地蔓延,出現了一大批詩歌越寫越差,獎項卻越得越多、談論詩歌的能力越來越“強”的詩人。同時,詩人與掮客、演員、流行歌手和網紅之間的區別越來越小。而詩歌在這一過程中變得無足輕重,不過是一個“工具”:社交工具和牟利工具。為了適應各種詩歌活動中空間、媒介和公眾,對于傳播、展示、表演、朗誦等形形色色的資本化、世俗化、意識形態化的需求,詩歌的形式和美學被不斷“篩選”、“修正”,甚至被粗暴地“肢解”、“扭曲”,變得更“通俗易懂”、“喜聞樂見”……對于這樣狂熱的、非理性的“活動”依賴,有識之士也曾提出過質疑和批評,但是由于詩歌活動最終往往能夠實現詩人、學者、地方政府、文學機構、媒體、讀者等所謂的多方“共贏”,以至于“活動”之風不但未曾理性降溫,反而愈演愈烈,根本得不到有效地遏制。

《重建青年性》
媒介依賴實際上是“活動”依賴在新的媒體思維上的延伸,因此這里要談的媒介主要還是新媒體、自媒體,尤其是微博、微信等,也包括電視等傳統媒體相應的詩歌傳播活動。新媒體、自媒體到底何種程度上推動了所謂詩歌的“回暖”,看看熱鬧、“飽滿”的微信朋友圈、公眾號、訂閱號、詩歌群就一目了然了,“為你讀詩”、“讀首詩再睡覺”等詩歌藝術活動,也包括電視媒體的“朗讀者”、“詩歌之王”、“中國詩詞大會”等節目,正在制造著詩人、詩歌前所未有的關注度和曝光率,同時也誘使它們命定地、無法避免地陷入了“資本和媒體環境形成的詩歌之‘偽’和詩歌之‘惡’(霍俊明)。”強大的媒介功能憑借絕對解放的速度和沒有邊界的信息容量,進一步擴大和膨脹了詩歌、詩人的社交性和功利性,為傳播而傳播,為點贊而點贊,為轉發而轉發,整個詩歌生態前所未有地惡俗化、喧鬧化。附庸風雅的文藝腔、文藝范大行其道,矯揉造作的詩歌表演、詩意抒情泛濫成災,而詩歌和詩人應當承擔和傳播的嚴肅、冷峻和深刻的思想和美學面相則被壓抑和排斥。
新媒體、自媒體時代的詩歌亂象實際上建立在我們對媒介的錯誤理解之上,我們必須理性厘清媒介與內容或者說與詩歌之間的現實關系,才能恰當、適度地地利用媒介:
1.麥克盧漢說,“媒介即信息”。在他看來,媒介本身就是最本質的信息。從長遠的角度看,真正有意義的信息并不是各個時代的媒介所提供給人們的內容,而是媒介本身;真正帶來改變的正是媒介本身的出現,而不是其中傳遞的內容信息;媒介影響了我們理解和思考的習慣,改變了我們認知世界、感受世界和以行為影響世界的方式。所以我們說,“互聯網改變生活”,其實并不是“互聯網內容改變生活”,而是互聯網這一媒介形式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從媒介的本質層面上看,馬云、馬化騰的理想是給這個世界帶來新的產品、新的物品嗎?不是,淘寶、阿里巴巴、QQ、微信本身作為形式已經足夠了,它們顛覆性地改變了人與物品、人與物質世界之間的傳統關系。因此,詩歌、詩人參與和利用新的媒介,不要妄想是媒介在為詩歌、詩人服務,恰恰相反,是詩歌、詩人在服務和順從于媒介,或者淪為證明新的媒介的有效性的無用信息。新媒體、自媒體是一場并非為詩人、詩歌準備的盛宴,熱烈而盲目地參與,不但不能讓詩歌、詩人受益,反而會加速它們的衰微。因此,目前詩歌場域對于新媒體和自媒體的過度依賴和過度信任,實際上是飲鴆止渴,結果勢必是南轅北轍、得不償失的。對于訂閱數、點擊量、閱讀量等“數字”的渴望和敏感,充滿了悲涼的滑稽感,不過是一種非理性的自我麻醉和自我慰藉。
2.麥克盧漢還說過,“媒介是人的延伸,產生關于人的新的尺度”。詩人廣泛而積極地參與了新媒體,那這樣一種新的媒介形式有沒有催生關于詩歌藝術和詩人的新的尺度呢?其實大眾文化、網絡文化的確催生了一些新的詩歌形態,也動搖了人們關于詩歌、詩人的傳統觀念,但這種新變并沒能生產有效的、合法化的“尺度”。在新媒體的詩歌語境中,詩人、專家、讀者們還在用舊的詩歌觀念、美學尺度來衡量和評判新媒體產生的詩歌現象,或者奢望新媒體去推廣前媒介、第一媒介時代形成的文學觀念當中的“詩歌”,這種錯位導致大量無效的話語被滋生出來。按照美國學者波斯特的理論,在第二媒介時代,精英的文化權力分散了、瓦解了,交流變為雙向的、去中心化的交流,文化呈現為大眾無目的的狂歡。詩歌、詩人參與新媒體還在奢望像第一媒介時代那樣,告訴公眾什么是好詩、什么是經典,應該怎樣閱讀、理解和評判詩歌,這樣的妄念在第二媒介時代或新媒體時代無疑既根深蒂固又滑稽可笑。所以,新媒體時代的詩歌亂象的很多表征都是來源于尺度的錯位,這樣的錯位導致詩人和詩歌的大量的無意義的耗散,也從相反的層面上制造了詩歌的“虛熱”。
適逢新詩百年,新詩的合法性及其在嚴肅、理性的詩歌教育、審美接受方面的迫切要求,在這樣一種錯誤依賴形成的扭曲的“詩歌熱”中,不但不能得到有效地解決,反而引發了更多對新詩的誤解和“歧視”。因此,曾經反復主張的“減速”和“降溫”仍舊需要被重新嚴肅地面對,也許此時重溫蘇珊·桑塔格有關“靜默”之美學的思考,可以幫助我們從目前“詩歌熱”形成的隨波逐流、趨新騖奇的誤區中走出來:“只要藝術家是嚴肅的,他總是會不斷被誘使中斷與觀眾的對話。現代藝術不知疲倦地追求‘新’與/或‘深奧’,其突出的主題就對交流的勉強和對與觀眾接觸的猶豫不決,靜默正是這一心態的最深遠的延伸。靜默是藝術家最為與眾不同的姿態:借由靜默,他將自己從塵世的奴役中解放出來,不再面對自己作品的贊助商、客戶、消費者、對手、仲裁人和曲解者?!?/p>

《浮游的守夜人》

何同彬,生于1981年3月,曾為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現任《鐘山》雜志社編輯。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兼任中國(南京)文學之都促進中心執行秘書長。出版有評論集《浮游的守夜人》《重建青年性》《歷史是精神的蒙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