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深海里響亮沉重地呼吸（11）

朱偉

《蛙》是莫言至今為止的最后一部長篇，寫成于2008年，在《收獲》發表后，2009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莫言給這部小說寫的后記標題是《聽取蛙聲一片》。這是辛棄疾西江月詞中的句子：“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以這首詞讀這部小說，故事若放在詞意中，會增添悵然悲傷。

這部小說寫農村粗暴推行計劃生育釀就的悲劇及時過境遷后的荒誕。莫言是以蛙寫娃，塑造了一個傳奇的姑姑形象。他在后記里說，生活中，他確有一位婦科醫生的姑姑，接生了數千嬰兒，亦有“為數不少嬰兒，在未見天日之前，夭折在她手下”。莫言借此姑姑承載計劃生育這樣的大事件，以蛙與女媧的“媧”為意象。蛙與娃，蝌蚪變蛙，蝌蚪搖曳著尾巴，像精子。媧呢？女媧造人，人類始祖就像一個大母蛙，這是小說中“小獅子”的說法。這個小獅子是姑姑的助手，在“我”的前妻王仁美死后，由姑姑作媒，成了我的續弦。

莫言的說法，這部小說原來篇名叫《蝌蚪丸》，是一個荒誕的結構。其荒誕，來自他看到1958年的報紙上，有一則男女行房前生吞14個蝌蚪便可避孕的報道。這應該是1957年馬寅初發表《新人口論》后的民間偏方。那時沒有避孕藥，也沒有避孕工具。回溯我們的計劃生育史，50年代初，毛澤東說“中國人口多是一件極大的好事”，生育多的母親本是稱“光榮媽媽”的，我母親便是“光榮媽媽”。50年代中，因為糧食產量不高，不夠吃，毛澤東才考慮到要控制人口，1956年把節育寫進了政府報告，馬寅初因此才寫了《新人口論》。1958年，莫言看到那則報道時，“大躍進”興起，毛澤東又看到“人多氣勢旺”的好處，提出“恐怕還要發展一點”，他提倡“不要強迫節育”，“再多兩億人口，走到極點就走向反面了”。但“大躍進”的糧食畝產其實都是虛報，隨后的三年困難時期，人口增長抑制。莫言這部小說里的說法是，餓著肚子，女人沒了奶水，男人沒了房事的力氣。到1962年，人口恢復迅猛增長，1964年計劃生育成為國策，但還是以宣傳教育為主。到“文革”后，80年代，才進入“只生一個好”的強制執行時代，在農村搞粗暴的“圍剿”。

莫言是否定了《蝌蚪丸》的構思，將其擱置，寫成《生死疲勞》后，才重新結構了這部《蛙》。他以姑姑的傳奇與蛙的意象來包裹強力禁止超生。小說分為五部，第一部先賦予姑姑復雜的、履歷跌宕起伏的故事性：其父是白求恩的弟子，八路軍神醫;她的第一個戀愛對象，是后來駕機叛逃臺灣的飛行員，第二個戀愛對象是縣委書記，在這一連串遭遇中，傳神地賦予了她豪放、剛烈的個性。在這蓬勃的個性之上，才能承載悲劇的分量。

結構上，小說的前四部都以第一人稱“我”與“杉谷義人”通信的敘述方法，最后一部是我寄給杉谷義人的九幕話劇劇本。這個杉谷義人是當時高密日寇駐軍司令的后代，這司令學醫出身，當時因敬仰姑姑父親的醫術，曾以其母、妻女為人質，想招降他。“我”的筆名是變蛙的“蝌蚪”，真名叫“萬足”。這“萬足”有象征含義。這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經姑姑接生的“我”的同學與其父，都以身體器官命名：陳鼻的父親是曾經的地主陳額，袁腮的父親是曾經的民兵隊長袁臉，王肝與王膽的父親是車把式王腳，肖下唇的父親肖上唇在“文革”中成了造反派頭目，于老師的兒子叫李手，陳鼻與王膽婚后生了兩個女兒叫陳耳、陳眉……。莫言的說法，以器官命名，是農村的“賤名長生”意識。我以為，這也是他包裝故事，賦予黑色幽默的一種方法。

強制扼殺超生的悲慘故事在第二部與第三部。第二部先以“我”的視角，敘述張拳妻子跳進河里想逃生，在被姑姑的計劃生育船追趕中，大出血死亡。后寫“我”敘述自己的妻子王仁美因偷摘環受孕，藏在她娘家地窖里，被姑姑帶著工作隊，用拖拉機先拉倒鄰家的樹，再要拉倒鄰家門樓時，挺身站了出來。結果，在引產中，也是大出血死亡，都是已經五六個月的身孕。第三部里，姑姑做主，我娶了小獅子，小獅子的良心已經被譴責。我看到，當姑姑的計劃生育船追上逃跑的王家木筏時，為了讓躲在木筏上的王膽把孩子生下來，小獅子故意掉進河里，拖延時間。因為陳鼻說：“生出來就是一條性命，生出來你們就不敢給咱掐死了。”結果，孩子生了下來，王膽自己死了，生下的還是女孩。

結構上的變化是，第四、五兩部的“豹尾”，除了寫時過境遷，姑姑被蛙哭包圍、驚擾，更重要的是“我”被帶進荒誕場景，成就了一部像“《蒼蠅》《臟手》”那樣的話劇。小說中，姑姑自己，有一段被蛙哭包圍的敘述。她說，退休那晚，她喝了點酒，迷蒙中成千上萬的蛙哭，像無數被她殘殺嬰兒的控訴。路上的泥濘像口香糖一樣粘她的鞋底，每抬一次腳，“鞋底與路面之間就牽拉著一道道銀色的絲線”。無數蛙跳出來，包圍她，追趕她，撕食了她的裙子。最后是捏月光娃娃的泥塑大師郝大手救了他，郝大手專捏泥娃，姑姑就嫁給了他，將自己扼殺的孩子，一個個都讓郝大手做成了泥塑，以此彌補她內心的罪過。

小獅子呢？她收養了王膽的孩子，精心撫養。孩子長大后，被陳鼻領走，她就迫切想要自己的孩子。她怨跟著姑姑引流了那么多嬰兒，傷了天理，自己就不能生養。90年代后，農村的計劃生育名存實亡，我的同學袁腮以“牛蛙養殖場”為名，暗中開了個代孕公司，這小獅子就采了我的精液，去找代孕（當年就是這個袁腮，偷幫王仁美摘了環）。代孕者是陳鼻的女兒陳眉，陳眉在廣東打工時遇大火毀了容，愿以代孕費替父親還債。這后傳故事中，就體現了我的同學史——同學們各顯神通，陳額原是最富裕的，陳鼻現在是最悲慘的。

最后一部的劇本，寫陳眉擊鼓鳴冤，哀求“包青天”判回她的兒子，時間故意退回到民國，讓時任高密縣長高夢九來受賄判案。代孕帶來倫理問題：孩子成了陳鼻的外孫，而高夢九按預先策劃，判“大膽陳眉假冒人母”。劇本最后是姑姑的精神煎熬，她自語：“按說我這輩子也沒做過惡事。”她追問：“那些事兒，算不算惡事？”最后她的臺詞是：“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利去死，她必須活著，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松地死。”

這小說是莫言獲諾獎后，2013年由陳安娜譯成瑞典文出版的。莫言的九部長篇中（不算系列小說《紅高粱家族》與《食草家族》），五部譯成了瑞典文。陳安娜譯了《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勞》與《蛙》，還譯了《紅高粱家族》，另兩位漢學家譯了《豐乳肥臀》與《四十一炮》。2012年，莫言以他30年辛勤累積的輝煌成就獲諾貝爾文學獎。我計算了一下，從1981年發表第一篇習作到2012年獲獎的31年，他寫了約600萬字小說，300萬字散文、隨筆、雜文，總計900萬字，在中國新時期作家中，累積篇幅之多，題材面之廣，整體所具之深度，獲獎是他辛勤的饋贈。他在30年里走了別人可能要用50年走的路，實至名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