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通常認為,現如今對諸如法學是什么等本原性法學命題已經沒有必要做過多討論,然而荷蘭法學家斯密茨在新作《法學的觀念與方法》中卻對它們進行了重新反思。在關于教義法學與社科法學之爭的態度上,作者大力著墨為法學研究者撥開迷霧,并堅定其法學的規范性立場。斯密茨對于法學研究的這種反思精神,為轉型時期中國法學的研究與建構帶來了有益的啟示。
【關 鍵 詞】法學;法學方法;規范性法學
【作者單位】吳紀樹,中共重慶市萬州區委黨校。
【中圖分類號】G236 【文獻標識碼】A
法學究竟是一門什么樣的學科?法學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法學研究者如何建構學科身份認同?法學研究的使命、觀念、目的和方法又應當是什么?等等。這些問題是學者們進入法學領域、從事法學研究無可回避的本原性、基礎性命題。或許有人認為,這些問題在法學這門學科創建之初就已經或者應當解決了,陳談舊調沒有累述的現實意義。但事實果真如此嗎?作為歐洲私法和比較法研究領域的領軍人物之一的荷蘭法學家斯密茨,在其力作《法學的觀念與方法》( The Mind and Method of the Legal Academic )一書中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刻追問和獨到解釋。該書第一章對四種法學研究類型的目的和方法進行了闡釋;第二章作者集中探討法學研究的目的何在,法律應當是什么;第三章作者對規范性法學研究方法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并致力于建構法學研究的規范性方法;最后一章作者專門就規范性法學研究方法對于法學教學與科研的組織方式,以及創新性研究和方法之價值的重要影響展開了討論[1]。筆者認為,盡管斯密茨這部作品主要是為歐洲的讀者所撰寫,但他對于法學研究的種種反思亦為中國法學的研究敲響了警鐘,尤其是在大轉型的特殊時期,建構科學合理的中國特色法學體系更需要反思的力量。
一、重拾陳年的命題:問題意識的導向
作者斯密茨開門見山,直接發問法學學科處在危機之中,法律學者真正應該關注什么?有沒有必要重新發現法學研究方法?當然,一提及此類問題將令人頭痛無比,誠如學者所言:“你會發現自己突然墜入了宏大理論的危險深淵,那是認識論、目的論和形而上學棲居的世界,而且與你的理解交相輝映的其實只是小伙伴們佯裝理解的現實!”[2]因此,我們必須要開始反思傳統法學的研究方法,重新拾起這些法學的本原型、基礎性命題。這不是舊談累述,而是學術研究的問題意識,在“佯裝理解的現實”面前必須有人擦亮眼睛,去挖掘“真理的現實”。對此,《法學的觀念與方法》一書提到了兩個重要問題。
第一,處在十字路口的法學正遭遇一場身份認同危機。斯密茨認為,法學這門學科的身份認同危機的警鐘至少從19世紀初開始便已敲響。而我們知道,法學作為一門正式的學科出現在世人面前也就是19世紀的事情,換言之,法學學科在肇始之際便伴隨著身份認同的危機。這種危機鮮明地表現為:“不僅圈外人士指責法學的非學術性,而且法律學者自身似乎也不甚明了他們要實踐的是何種學科。”如今,法學越來越多地受到實證主義的影響,傳統法學研究正朝向一種愈發學科化和實證性的轉變態勢,甚至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涉足法學領域,法學似乎站在了其漫長生涯的十字路口。
第二,我們具有充分的理由去重新發現法學的研究方法。從研究方法的角度看,作為一門獨立自主的學科必須具有自己的研究方法,但正如前述,現今法學研究正呈現外部研究方法占據上風的態勢。在斯密茨看來,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趨勢。“毋庸諱言,法學可以從其他學科的視角中獲益。盡管如此,這并不意味著法學的規范性研究方法就應該被拋棄。恰恰相反,核心問題不應當是其他學科如何能夠幫助我們使得法律學術研究變得更加‘科學,而應當是法學研究方法本身如何能夠更好地滿足人們對于一門學術科目之預期。”因此,斯密茨堅信我們具有充分的理由去重新發現法學的研究方法。
二、梳理傳統的研究:三種類型的闡釋
對法學研究的目的和方法本身的類型化研究也是法學研究的重要問題。斯密茨通過四個問題引出對法學研究目的和方法的討論:一是如何闡釋法律,這種類型的學術研究目的就是描述,傳統法學大都是對實在法的描述;二是應該如何闡釋法律,在描述法律之后,法律學者就要處理法律應當如何闡釋這一規范性的問題;三是適用某種法律規則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即關于法律對社會所產生的實際效果的討論;四是法律何時生效以及如何形成的,這是一種外部視角解釋法律的方法。在此通俗易懂的回答基礎之上,作者給我們闡釋了三種法學研究類型。
第一,描述性法學。這種類型通常被視為法教義學研究方法的同義詞:對于特定領域內的法律采用一種盡可能中立和連貫的方式來進行系統性描述。這種教義式的、恪守條文或者死板的研究方法往往不再被視為具有特別大的影響力。然而斯密茨卻認為,恰是這種方法與其他學科中對于科學方法的認知最為相似,它也仍然受到法學院的熱烈歡迎并被普遍采用。斯密茨還特別強調了沒有哪一門學科可以在不對其研究對象做出適當描述的情況下進行研究。其實,除了教義式,法律的描述還可以采取其他的外部方式進行,比如我們熟知的法律的社會學描述、法律的經濟學描述、法律的歷史學描述、法律的比較描述等。
第二,實證性法學。這種類型并不致力于對法律進行教義的或其他的描述,而是旨在探討它的適用和效果。斯密茨指出:“實證性法學對法律參與者、制度、規則和程序進行研究,從而更好地了解他們如何運作及它們產生什么效應。因此,這個領域并不關注法律規定了什么,而在于法律實際上產生了什么效果。這種類型的研究正日益受到人們的青睞,其中一部分原因源自這樣的一種觀念:‘真正的知識必須能夠經得起實證的檢驗。”因此決定了實證性法學研究方法需要借鑒使用其他學科的方法,它通常包含定性實證研究方法和定量實證研究方法,前者如組織采訪、個案研究、文獻分析等,后者如數據采集、統計分析等。
第三,理論性研究視角。這種類型關注的問題是:法律是什么?法律與其他規范集合有什么不同?法律何時生效?法律是如何形成的?等等。傳統法學通常將這些問題交給法哲學或法理學來解決,當然部門法學也不可能完全漠視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與討論。正如斯密茨所言:“理論性視角的巨大價值在于,它通常不以實體性法律領域的分支作為起點,而是設法獲取與各種法律領域相關的洞察。由此,理論性視角所面臨的挑戰是對這些特定領域的發展態勢保持了解,并且使得專家們很容易地再次得到業已獲取的一般性洞察,而這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如果現在還采用凱爾森的基本規范、哈特的承認規則等模型或標準來確定法律是什么,則必將陷入困境。因此,為法律找尋嶄新的法律正當性理論(新哲學基礎)成為時代的挑戰。
三、擺脫過往的迷霧:規范性法學的堅守
斯密茨在《法學的觀念與方法》一書中不止一次地強調,法學的核心是由關于法律應當是什么樣的規范問題所構成的。因此,作者用了兩個章節的篇幅對這一法律學科的核心問題進行了詳盡的闡釋。
按照作者的理解,在每一個學科之中都存在一兩個能夠被研究者們脫口而出的核心問題,但令人遺憾的是,法學研究者們在法學核心問題上卻沒有明確的目標。法學研究對核心問題缺乏關照的重要原因在于,研究者常常身處規范性的迷霧之中,詳言之,“在傳統的法學研究中,對現行法律的描述性與規范性(有時候是實證性)維度之間經常難以明確區分開來”。作者由此引出,對規范性法學進行重新評價成了必要。
為了能夠成功擺脫規范性的迷霧,我們需要在傳統的內部視角(描述性規范或者解釋性規范)之上,尋求一種外部的規范性視角。如此一來,也就是斯密茨所謂的“邁向一種實證—規范性研究方法”。法學的目的是為一個人或者組織在法律上應當或者不能做什么提供論據,法學乃是一門極富論辯性的學科,因而其目的不在于探尋“真”問題,而在于探尋“好”問題。作者堅信教義法學能夠在歷史的激蕩中留存下來,因此,他不遺余力地為法學的規范性立場進行辯護,呼吁法律人“重新發現研究法律的方法”。
其實透過作者的文字我們會發現,人們關于法學研究方法的爭論與反思,其實質是:“由美國學術霸權推助起來的社科法學進路(法律與某研究方法)與主要由德法等歐陸國家傳統所支撐的教義法學之間的博弈。”[3]斯密茨在一團亂麻的爭論中為法學研究者找到了本原性問題的盲點,這種反思性的問題意識和獨特的研究視角給我們帶了諸多有益的啟示。看似是在關切法學學科的獨立性(身份認同)問題,實則是讓法學研究者重拾法律實踐所托付之使命。
四、反思中國的路向:特色法學的可能
處于大轉型時期的中國,法學仍然處在建構的階段。由于本土法治傳統可依賴的土壤有限,因而中國法學不可能擺脫移植與繼受西方法學的影響。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歐美關于教義法學與社科法學之間的學術爭論也蔓延到了我國。十年前,鄧正來先生為挺立中國法學的話語地位發出“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的吶喊;而今先生故去,在中國大地上卻無端冒出愈演愈烈的教義法學與社科法學之爭,其被本書譯者魏磊杰稱之為“中國法學向何處去之2.0版”。“前者立基于純粹的學術立場,而后者則往往呈現為表面曖昧實則具有內在指向的政治立場。在學術與政治的復雜糾葛之間,中國法學界的這場方興未艾的內部爭論仿佛給人一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惶惑之感。”倘若揭開這場論爭的面紗,其根本則是關于中國法學體系的建構究竟是取道西方還是立基本土的問題。
而擺在中國法律人面前的事實是,本土取向的社科法學(政治思維)與西方導向的教義法學(解政治思維)皆無法獨立完成中國新法治體系建構這一茲事體大的民族工程。那么,中國法學到底如何抉擇?或許,我們應該學習斯密茨的反思精神,在立基本土與取道西方均不理想的情勢下,中國法學必須要有新的旨向和視野。對此,著名法學家羅斯科·龐德曾提出,對這一通過法律控制的“社會工程”(Social Engineering),要求法律人必須“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發現、發展針對文明社會合理生活預期的特定法律前提預設”[4] 。 “如果說清末修律變法是一次思想解放,改革開放是另一次思想解放的話,那么,中國法學研究現在還需要再一次的思想解放。那就是,拋棄對西方的教條和迷信,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以中國實踐來驗證西方理論,進而提煉中國理論。中國法學不是為了印證西方理論的正確性、先進性而存在的,而是應該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同時能夠回應法律的國際問題。”[5]亦即,在未來謀求一種能夠融貫東西、會通彼此的中道策略。“教義法學者需要破除對于‘法治抱持的原教旨主義式的僵化理解,拓寬自身的學術格局與政治視野,協同社科法學者將他們立基于本土政法體制的智識成果漸次系統地轉換成法學的符碼,導入規則體系之中,從而最終造就出一種真正可堪折中東西文明、兼濟認知現實與政治現實的中國新法治形態。”在現階段,我們既不要抱悲觀情緒,也不要迎合理性主義,而是應當站在現實主義的立場。中國法學及其話語體系的建構必須立足于當下的政治現實,必須承認中國憲法作為法治大廈的基石,必須承認黨的領導是主權代表結構的重要部分,法治中國的建設需要在黨的領導下完成[6]。這也就是所謂的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學體系”,其顯然是一項未竟的事業,任重且道遠。我們要按照立足當代、傳承歷史、面向未來的思路,從法學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人才體系、話語體系等重點方面予以推進,以體現中國特色、中國智慧和中國氣派。
|參考文獻|
[1][荷]揚·斯密茨.法學的觀念與方法[M].魏磊杰,吳雅婷,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
[2][英]雷蒙德·瓦克斯.讀懂法理學[M].楊天江,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2.
[3] 魏磊杰.“中國法學向何處去”之2.0版[N].法治周末,2016-12-27.
[4] 羅斯科·龐德.法的新路徑[M].李立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3.
[5] 支振鋒.西方法理學研究的新發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351.
[6] 馬永平.揭開西方法治話語體系的另一層面紗[N].人民法院報,2016-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