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生活周刊:網上說,你小說中對于女性的描述,有直男癌的特征。
劉慈欣:那只能說,這個人只閱讀了《三體》,我其他小說中的很多女性角色獨立、勇敢,甚至讓男性無法企及。人物角色的設定只是我講述故事的一個工具。
三聯生活周刊:科幻小說中的愛情,和其他文學類型中的愛情的區別是什么?
劉慈欣:愛情的發生外延擴大,邊界被打開。你可以與外星人、機器智能產生愛情,也可以像美國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黑暗的左手》里描寫的,一個人的性別可以來回切換,愛情已經沒有性別可言。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外太空文明存在嗎?
劉慈欣:從科幻小說的角度來說,你當然可以相信,但從科學家角度來說,現在沒有跡象表明。生命萌發的概率,很可能在別的地方還沒發生過,也許萌發過程十分偶然,這種偶然性就類似一陣風把金屬垃圾吹到天上,落下來的時候組成了一輛奔馳車。
三聯生活周刊:在你的作品創作中是否有一個核心的世界觀?
劉慈欣:我很有意識地使自己的世界觀飄忽不定。對于一個創作者,擁有堅定的世界觀對他的創作不是好事情,在作品中表達人在宇宙面前的迷茫、探索,以及渺小,這是科幻作品里的主題。假若有一種堅定的世界觀以及明確的答案,那么對于一個作品來說就是缺乏活力以及開放性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對人性的善惡如何理解?
劉慈欣:人性其實不是恒定的東西。在我們的認知系統中,似乎人性善惡是恒定不變的觀點。但實際上人性一直都在適應環境的變化。當然,未來人性會面對改變,技術造就的社會環境將極大地改變人性,這個巨大的改變其實還沒開始。那么節點在哪里呢?是當人與機器真正結合的時候。我們現在已經無法離開手機,但未來當某個類似手機的機器成為了我們的器官,并完成了在生物學上的結合,人類的未來屬性或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是我們今天的人無法想到的。
三聯生活周刊:科幻是科技發展的一面鏡子,對這種說法你怎么看?
劉慈欣:首先從科幻的內容本身來說不是反映現實,它反映的是超現實的想象世界;從發展狀態上來說,它是一個國家發展的標志,處于快速現代化進程并達到一定規模,科幻才能發展起來。落后的國家雖然也會產生很多不錯的科幻作品,我曾經看到過越南、菲律賓、埃及的,但它們普遍不會得到關注,除非你以美國人的身份來發表。
三聯生活周刊:科幻小說一直在工具和科普中搖擺發展,你是否對此有什么使命感?
劉慈欣:我們可以給科幻賦予很多的功能,但它并不能承擔起太大的使命,反而是在中國被反復強調了,這和我們的歷史發展進程有關,科幻變成了強國夢的一種幻想。但其實科幻小說就只是大眾文學的一種類型,也許激發人們對科幻的興趣,也許反映和批判現實,但我認為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其他的功能我興趣不大。
三聯生活周刊:科幻小說是否具有對未來和科學的警示意義?
劉慈欣:還是那句話,科幻小說作家承載了太多的責任和意義。其實,大部分科幻作家為了作品的閱讀性,會去描述世界末日、人和智能的沖突,這種所謂的黑暗并不說明科幻作家悲觀。在我們的過去有過很有光明未來的科幻作品,可是這樣的作品并不具備觀賞性,但這并不意味著警示性是科幻寫作的初衷和目的,也許這僅是作家在故事和觀賞中的附帶作用。最后我想說的是,科幻文學就是一種大眾文學而己,沒有那么多的使命感,只是去呈現人在未來的可能性。
三聯生活周刊:在科幻小說中如何構建一種大尺度的場景?
劉慈欣:尺度是一個有趣的內容。比如恐高的人,當他處于500米高空時,他會感受到恐懼,但當一個恐高的人坐上飛機,這種恐懼感就會消失,你在500米高空時感受到的恐懼的來源是因為你有一個熟悉的參數對比,但當這個尺度處于你僅憑數字去丈量的陌生感中時,你就完全跳出了理解的范疇,反而變得麻木。在科幻小說里動輒幾萬光年,那么這個對于讀者而言僅成為了一個數據,你無法感知它的遙遠,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所熟知的場景來構建一個陌生的宇宙空間,讓這種陌生變成熟悉,那么大尺度的宇宙才能進入到可以被理解的范疇。
三聯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人工智能威脅論?
劉慈欣:首先,人工智能威脅論被或多或少地夸大了,甚至有點危言聳聽,人工智能會超出人類的智慧,這個想法很不確定。唯一肯定的是人工智能在未來會替代很多人的工作,把人從工作中解放出來。我的看法是,它有許多目前還無法確定是否能夠真正突破的技術障礙,但這些技術障礙一旦被突破,就會產生出非常強大的東西,人類將無法理解它,無法與它交流,就像螞蟻無法理解人類的行為。中間還有許多的技術障礙,也許永遠克服不了。
三聯生活周刊:據說你是一個無神論者,科學到最后會不會成為信仰?
劉慈欣:在我看來,宗教確實有許多值得敬仰和尊重的部分,就像佛教是一種非常有智慧的內容,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會去信仰它,也并不妨礙我欣賞它衍生出來的美學。宗教中設想的創世現在還沒有辦法證偽,有很多跡象表明,宇宙中的很多參數是被精確調制過的,否則生命沒有辦法出現,即使有宇宙的創造者,也是在科學范疇之內的,不會跑到科學的范疇之外。最后,科學并不會成為一種信仰,因為它的屬性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種懷疑和突破。
三聯生活周刊:有人評價說《三體》的成功,是你構建了一種本土化的科幻形態。
劉慈欣:這種說法并不準確。我所寫的科幻類型應該是一種世界性的,雖然起于西方,但沒有說會出現一種東方式獨有的(科幻)。硬核科幻不存在本土化這么一說,因為科學基礎是世界性的。也許有人認為人物、思考邏輯,包括我在《三體》中描述到的“文革”是本土化的方式,但這些并不是科學的基礎,它只是一個事件,發生在中國而己。
三聯生活周刊:許多讀者想知道你現在是否在構思下一部小說?《三體》影響力這么大,你是否有壓力?
劉慈欣:我一直在構思新的小說,但是沒有好的創意和想法能打動我。有許多新的想法,但需要我做出排序以及選擇,一旦構思完成動筆寫很快,但前面的過程很折磨人。對新的作品,我沒有什么壓力。現在回過頭來看,不管是科幻業界還是出版界,我們都傾向于認為《三體》是一個偶然現象。因為,它的出現對國內其他長篇科幻小說沒有任何帶動作用,對書的銷量,甚至對我自己其他長篇小說的銷量都沒有帶動,它是孤立的、偶然的。你不能把這個孤立的現象拿來證明中國科幻達到世界水平,這顯然不切合實際。《三體》從第一部到最后一部出版已經快5年了,這段時間國內科幻小說的市場并沒有明顯改善。我不知道這背后的原因,應該很復雜。全世界的科幻文學都在衰落,這種現象你得問從事科幻研究的人或者出版業人士,他們可能知道得更多。
三聯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中國科幻產業的現狀和發展?
劉慈欣:中國科幻產業包含科幻出版物和科幻影視兩大塊。科幻出版物只是表面的繁榮,除了少部分科幻作品外,依然是受眾小,作家群后勁不足,如果這樣發展下去我并不持樂觀態度。反而是科幻影視我很樂觀,不久的將來即將會迎來大的發展階段,也許過程中會有曲折,但結果可能是好的。首先是市場需要,美國科幻大片在中國的熱賣說明了這個情況;另一方面中國的快速現代化進程,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未來感的事情,給科幻片的市場提供了土壤,很有可能未來的5~10年中國會成為除美國好萊塢之外的又一個科幻影視大國。
(實習生闞純裕對本文亦有貢獻)
科學并不會成為一種信仰,因為它的屬性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種懷疑和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