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覺中的《玻璃動物園》

莫樂凡

【摘 要】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的名作《玻璃動物園》一般被理解為描述了一個美國南方中產階級家庭在經濟大蕭條背景下的不幸遭遇；姐姐勞拉是劇中的核心人物。本文試圖證明該劇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家庭悲劇，作者是在給觀眾的“錯覺”中隱藏了姐姐病態的真正原因和弟弟湯姆是同性戀的事實，該劇以溫菲爾德一家的故事隱喻了美國社會對待生理缺陷和同性戀這些弱勢群體不公的現實，目的是為了含蓄地表達威廉斯本人的社會理想。

【關鍵詞】《玻璃動物園》；錯覺；真相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24-0013-03

《玻璃動物園》（以下簡稱《玻璃》）是美國著名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的代表作，這部戲一問世便受到廣泛的關注，《玻璃》通常被認為是表現了美國經濟大蕭條期間美國南方一個孤立無助的家庭在尋求慰藉的故事，許多評論家認為威廉斯的成功是現實主義作品的勝利。王守仁先生的《新編美國文學史》第四卷也提到威廉斯和米勒是現實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1]而且劇中姐姐勞拉也是以威廉斯自己的親姐姐羅茲（一般都認為）創造的。與此同時，劇中的許多對白和情節卻又不得不讓人思考現實的背后是什么，該劇又是為了什么而展現出這樣的現實。本文以湯姆的獨白為線索試圖從中挖掘出威廉斯在該劇中所隱藏的真正的現實。

一

《玻璃》開場時，男主角湯姆首先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的衣袋里裝的是戲法，袖子里也藏著東西。但我和舞臺上的魔術師不同，他給你們的是錯覺，盡管看上去是真相，我帶給你們的卻是用錯覺巧妙偽裝起來的真相”[2]。

這其實就是作者在暗示他真正想表達的東西隱藏在觀眾們所看到的“錯覺”中。從表面上看，整部戲有三個現實的角色——弟弟湯姆、母親阿曼達和“紳士訪客”吉姆，還有一個隱喻角色——姐姐勞拉。《玻璃》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講姐姐勞拉的故事，勞拉患有輕微的腿疾，走起路來總是一瘸一拐的，同時她也是一個自卑敏感又脆弱的姑娘。更嚴重的是，父親很早就棄家遠走，湯姆和勞拉都由母親獨自帶大。阿曼達是現實的，因為她希望勞拉能嫁個好人家，同時強迫湯姆在暗無天日的小工廠里干活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她愛自己的孩子，她讓勞拉去上打字培訓班，教育她不要因為自己的腿疾而自卑；湯姆和其他年輕人一樣，不愿意在工廠里浪費自己的生命，他想成為一名作家；吉姆則是一個積極向上而又野心勃勃的青年，巧合的是，他既是湯姆的工友也是勞拉中學時的暗戀對象。而勞拉則是一個完全藝術化的形象——她對所有人都溫柔，但是卻無法融入社會，就像她收藏的玻璃獨角獸一樣，精美又易碎。勞拉通過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來顯示自己的存在（不單單是她喜歡獨處，而是她構建了一個誰都無法注意到的內心世界），然而她的缺陷卻被放在了放大鏡上：母親總是提醒她不要在意自己的腿疾；她心理上的弱點則通過弟弟與母親的沖突而放大（弟弟多次想離家出走，但都顧慮到姐姐而放棄了，因為姐姐是無法與其他人相處的）。

以上都是威廉斯讓一般觀眾看到的表象，如果更加深入去看，我們會發現這些不過是威廉斯用戲法展現給我們的幻覺。勞拉之所以如此過分敏感并不是因為她無法被外界所觸動，而是因為在母親的壓迫下，勞拉不能真正地接受自己。母親阿曼達希望勞拉能像年輕時的自己一樣：

“胡說，勞拉！我對你說過永遠、永遠不許用這個詞！真的，你并不跛，只有點小小的缺陷——幾乎誰都看不出來，當人們只要有一點小缺陷，他們在別的方面就會有所發展來彌補這個缺陷。例如，魅力——活潑——可愛！你一定要這樣做！（又轉身面向照片）你父親是最具有——魅力的。”[3]

同時她不允許勞拉語言中出現任何粗魯、庸俗或低級趣味的字眼，對于性她則再三強調“性是人應該遠離的東西。它只屬于動物， 一個信奉基督教的成年人應該摒棄它”。[4]而勞拉害怕令母親失望：

“媽媽，你一失望，臉色露出那副可怕的受苦相，就像博物館里那張圣母像一樣！”[5]

在勞拉的眼里，母親確實和圣母瑪利亞一樣偉大，但卻是一個受苦的瑪利亞，也是勞拉所受壓抑（思想上、愛情及夢想上）的來源。總之，父親的缺失和母親清教徒般的教育使勞拉受到了嚴重的扭曲，勞拉那過分敏感的性格是這種扭曲的心理的外在表現。母親對勞拉嚴格的要求其實也是對勞拉的變相歧視，為了讓勞拉融入社會，她迫使勞拉把自己想象成正常人，看似是給勞拉建立信心，卻忽視了勞拉的真實想法。勞拉需要的不是虛幻的自信，而是來自外界真摯的關愛和理解。為了治愈勞拉，威廉斯精心配制了一個療方——紳士訪客吉姆。阿曼達的紳士訪客只是為了取悅她自己，所以阿曼達經常提起當年的風流，而吉姆則是為了治愈勞拉而來。吉姆像是一盞明燈點亮在勞拉心中，他說勞拉就像漂亮的藍玫瑰一樣美好。“吉姆誤聽勞拉的名字為藍玫瑰暗示了勞拉與眾不同的存在：一位像玻璃動物一樣可愛又易碎的年輕女子，是不適合存在于這個世俗的世界的。”[6]

在和吉姆的交談中，勞拉變得正常了，當湯姆不小心碰倒了她的玻璃動物時，勞拉驚叫得像是自己受了傷一樣，而當吉姆在拉著她一起跳舞時碰碎了她最喜愛的玻璃獨角獸時，勞拉卻異常平靜：

“勞拉：（微笑著）我只當它動過一次手術。沒有角倒使它看起來不那么奇形怪狀了。[兩人大笑起來。現在它和其他沒有角的馬在一起會自在多了……”[7]

在大多數批評家和學者的眼里， 吉姆是“外部商業化世界的使者和‘美國夢的代言人”。[8]他無意間打碎勞拉的玻璃獨角獸，也普遍被理解為“現實社會與勞拉的夢想之間的碰撞”。[9]但客觀來說，吉姆是一個完全正常的青年；他的形象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襯了“逃避現實沉溺于虛幻夢想”[10]的溫菲爾德一家。在劇中，威廉斯通過湯姆之口說吉姆是“一個象征；他代表一種被我們（溫菲爾德一家）長期疏遠卻也是渴望已久的東西”。[11]對勞拉來說，吉姆代表的則是正常的情愛，從中學時代起吉姆就是許多女生同時也是勞拉的暗戀對象，當吉姆越接近勞拉，勞拉便越接近正常的姑娘，由開始的緊張變為放松，由微笑變成笑得喘不過氣來，甚至鼓起勇氣與吉姆一起跳舞，要知道不久前勞拉連正常的上課都無法忍受。最后當吉姆親吻勞拉的時候勞拉的眼睛“終于亮了起來，甚至有點驚喜”。——“勞拉臉上的神壇之火”[12]終于被點燃。壓抑已久的情愛終于被喚醒了。吉姆讓勞拉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天生的缺陷并不是一種恥辱，自己的從中學以來對外界和他人的愛慕（暗戀吉姆）也不是徒勞無用，至少吉姆是關注到她了，雖然中學時吉姆沒有說出來。也就是說勞拉作為身體（或精神上）有缺陷的少數人之一，她的情感的想法是可以被理解的。endprint

二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湯姆，其實湯姆的痛苦并不比姐姐少，姐姐仍然有獲得真愛的可能，而湯姆只能像父親一樣離家出走。威廉斯在劇中暗示過湯姆對性的渴望——湯姆偷偷摸摸地讀著英國著名色情作家D·H·勞倫斯的書被發現后被母親訓斥了一番：

“阿曼達：是的。我把那本可怕的書拿到圖書館還了！那本黃書是那發了瘋的勞倫斯先生寫的。（湯姆狂笑）我不能禁止這種壞書出版，或禁止別人歡喜它——（湯姆更瘋狂地笑著）但是我不允許把這種淫書帶到我屋子里來！不準，不準，不準，不準，就是不準！”[13]

更糟糕的是，湯姆經常流連于電影院徹夜不歸，他說他喜歡這樣的冒險，電影院里有什么“冒險”的呢？此外他還喜歡寫詩，夢想成為詩人，可是成為詩人有必要離家遠走嗎？湯姆有太多不可說的秘密，在陽臺與母親的談心中，母親覺得他在外面做了不光彩的事情，他則希望母親尊重自己，不要再深究了。顯然威廉斯使用“把戲”把真相隱藏在了這些事情的背后。

眾所周知，威廉斯本人是一個同性戀，在其小說作品《快活河流電影院》和《硬糖》中，電影院是同性戀邂逅的場所，小說的主人公在電影院最黑暗的角落里從事同性戀活動。在威廉斯的時代，由于社會歧視和禁令，同性戀活動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冒險”。正因為如此湯姆的行為“冒險”，所以他才不得不離家遠走來躲避世俗惡意的歧視。湯姆在家庭責任與承認自己同性戀的身份間猶豫不決，他深知一旦公開自己的性取向，自己是不會為母親所容的。湯姆是劇中最表里不一的人，同時也是受到最不公正待遇的人，勞拉受到的壓抑主要來自母親，而湯姆受到的壓抑則是整個社會大環境所致。湯姆離家出走后的職業也很耐人尋味，鞋廠的莎士比亞去當了水手——一個周圍只有男性的職業。我們有理由相信湯姆選擇做水手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后由本能選擇的結果。因為無論是重復機械勞動的工廠還是阿曼達清教徒般嚴厲的家教都不允許他表現自己的本能，他甚至將自己家稱為“釘死的棺材”。在劇作的最后部分，湯姆直白地告訴觀眾他被“一種東西驅使著”要找到自己的“伙伴”：

“我被一種東西驅使著。它總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爬上我的心頭， 突然占據我的意識。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深夜在街頭游蕩， 直到我找到伙伴”。[14]在最后湯姆突然說“一種東西”和“伙伴”不僅突兀，還似乎不合邏輯，因為在此之前，威廉斯用“把戲”來隱藏湯姆離家的真實目的，讓觀眾以為他離家是為了遠離討厭的母親，這段話其實是威廉斯含蓄地點破了湯姆的目的，所謂“一種東西”和“伙伴”其實就是同性戀的欲望的同伴。

三

上面談論了觀眾看到的表面上的阿曼達一家和威廉斯用把戲隱藏起來的阿曼達一家，除了這個雙重的“家”之外，威廉斯其實是在用這個虛幻之家暗喻一個更大的“家”，也就是威廉斯所處時代的美國社會。讓我們再回到開頭，湯姆在獨白中著重強調了本劇的社會背景，美國的大蕭條，西班牙內戰，事實上如果單從劇情上看，本劇完全可以脫離湯姆所說的社會背景而成立，因為不管經濟好與壞，這樣衰敗的家庭總是有很多的。而且一旦強調了這樣宏大的社會背景，難免會讓觀眾覺得這是個表現一種歷史感的作品，如英雄美人，背叛與陰謀。然而整部劇只是關于一個衰敗卻仍有溫暖的家庭的故事。威廉斯這樣做是想突顯出家的重要性，特別是對于那些與普通人不太一樣的人，譬如湯姆和勞拉，他們更需要家的保護；他們需要在社會中有一個“家”，這個“家”能讓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下去。在威廉斯的時代，美國社會對于那些與正常人不太一樣的人依然持有非常嚴重的歧視態度。威廉斯自己就是一名同性戀，而且他還非常勇敢地出柜了，但是美國大眾對于與同性戀相關的東西還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阿曼達在陽臺問湯姆有什么愿望時，湯姆則說那是一個秘密，是的，在當時的美國，那樣的愿望只能是一個秘密，那個秘密不僅僅是湯姆的秘密也是威廉斯和社會中因為與他人生理或心理上不一樣而受到歧視的群體的共同秘密。威廉斯后來在其另一部名作《熱鐵皮屋頂上的貓》里更加直白地描繪了男主角布里克的同性戀傾向，與《玻璃》不同的是，布里克的家庭在知道他的傾向后依然給予了他極大的寬容，父親大爹不僅把遺產交給布里克還鼓勵內心處于極度矛盾和痛苦的布里克走出來：“在這片土地上可以長出比棉花還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寬容”[15]。大爹所說的不正是威廉斯對美國主流社會的期望嗎？只有不同群體間相互理解了，社會這個大家庭才真正屬于每一個人。

結論

作為一個被歧視的少數人，威廉斯在劇中用阿曼達一家暗喻了美國社會的不公，而且湯姆要離家出走去尋找一個真正的家的安排，是威廉斯在暗地里呼吁社會為像他這樣的少數人提供一個可靠的“家”，如此，湯姆和勞拉不用再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威廉斯的其他劇作如《欲望號街車》和《熱鐵皮屋頂上的貓》都有直接或隱晦地表現過他對被主流社會所排斥的群體的關心。威廉斯在給觀眾幻覺中隱藏的是他對美國社會的批判，他在1947年接受采訪時表述：“希望通過該劇向觀眾揭示不被人所知但又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真相。”[16]威廉斯的另一部名作《欲望號街車》的女主角布蘭奇在劇結尾說道：“無論你是誰，我總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而活。”[17]湯姆和勞拉（吉姆的善意改變了勞拉）也如此。所以威廉斯希望社會能給他們提供一個“家”讓他們可以依靠自己，而不是陌生人的善意活下去。

參考文獻：

[1]王守仁，劉海平.新編美國文學史[M].第四卷.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4.

[2][3][4][5][7][11][12][13][14][15][17]Tennessee Williams：Plays 1937-1955.Ed.Mel Gussow and Kenneth Holditch. Washington：Library of America，2000.

[6]Harold Bloom： Blooms Modern Critical Views Tennessee Williams New York，2007.

[8][10]Roger Stein."The Glass Menagerie" Revisited：Catastrophe without Violence."Stanton， Stephen Sadler.Tennessee Williams：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Prentice Hall，1977：38-39.

[9]Bigsby，Christopher William Edgar.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n Drama：Volume 3，Beyond Broadwa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47-48.

[16]Williams，Tennessee，and Albert J.Devlin.Conversations with Tennessee Williams.U of Nebraska Press，198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