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愛之產生、愛之體認、愛之條件、教育大愛四個方面對著名苗族教育家朱煥章先生的成長經歷和貢獻進行了研究和討論,認為朱煥章先生的教育生活充分詮釋了愛是教育靈魂的觀念,從他身上所展示的教育之愛的賦形來看,至少呈現出三個維度的內涵:一是刺激個體奮斗的宏大之物;二是強烈的情感積聚;三是自覺的責任擔當。這也從根本上標示著民族教育的發展方向和所應遵循的規律。
關鍵詞:朱煥章;民族教育;愛
中圖分類號:G75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7)12-0102-03
在教育深受市場經濟大潮沖擊、教改深度推進的當下,重申亞米契斯“愛是教育靈魂”的觀念,旨在使教育之愛回歸教育。著名苗族教育家朱煥章的經歷和特質很好地詮釋了教育之愛的具體形態,本文對此加以梳理和論證,目的是為教育者提供一種具體的活生生的愛的范例,為推進民族教育發展繁榮提供參考。
一、愛之產生:個體對改變族群命運和現實遭遇的皈依
20世紀初,在貴州石門坎發生了一場苗族文化復興運動,它是由英國傳教士塞繆爾·柏格理(Samuel Pollard)發起領導的,因此,學界把貴州石門坎苗族的教育活動稱之為“波拉德”教育(塞繆爾·柏格理名字的音譯)。
1904年,塞繆爾·伯格理來到貴州石門坎與漢族、苗族老人一起在那里傳教、辦學,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里創造出了驚人的教育成就,培養出了2名博士、30多位本科生、5000多位高中生,編纂了《西南邊疆苗民夜讀課本》,基本掃除了文盲;創建了五大社會機構、創制了苗文、開創了三語教學、引發了全民閱讀的浪潮,“石門坎由蠻荒之地一舉成為‘西南邊疆最高文化區。”[1]25正因為這些輝煌成就使其蜚聲中外,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中國領導人鄧小平、胡錦濤等都知道這個事情。石門坎苗族溯源碑給出了精辟的表述:“一遍荒地,極端經營,競至崇牖櫛比,差別有天地。”[2]2
朱煥章(1903—1955)是“波拉德”個案中的核心人物,他先在石門坎光華小學讀書,后到云南昭通明誠中學讀書。1935年7月,朱煥章到華西大學教育系讀預科。
大學畢業后,朱煥章回到石門坎擔任光華小學校長。1943年,在他的組織下開辦了西南邊疆威寧石門坎初級中學。“石門坎初級中學的開辦,不僅把石門坎的文化教育水平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且還將滇、黔、川3省交界的苗族地區的初中正規教育,向前推進了近10年的歷史。”[3]10
“波拉德”教育與朱煥章是成就與被成就的關系,“波拉德”教育為朱煥章的文化塑形提供了場域,同時,朱煥章在這一場域的內在邏輯下又給它強有力地形塑。如果說貴州石門坎這一苗文化復興現象動因是基督教傳播的話,后來的發展和輝煌卻來源于苗族知識分子個體對族群歷史的神性記憶和現實遭遇。朱煥章的幼年遭遇、求學意識和教育品格充分體現了這一點,也就是說,愛是“波拉德”教育個案的統整之物,民族意識這一宏大之物是朱煥章教育大愛產生的刺激物。
二、愛之體認:在極端處境和鄉親援手下生長
貴州石門坎位于川滇黔三省交界處,是烏蒙山深處與世隔絕的一個小山村,行政上歸屬貴州省畢節地區威寧縣,是苗族聚居區,面積142平方公里,人口1.6萬,是一個封閉的自然單元,四周壁立千仞、溝壑縱橫,終日濃霧不散,交通極為不便。至解放前,石門坎花苗①還處于土司制度的統治之下,苗民都是土司的奴隸,幾千年來幾乎沒人進去過,也沒有人出來過,因此,石門坎被柏格理稱為“未知的中國”。在自然環境和土司制度的雙重阻隔下,“石門坎苗族處在‘三零平臺上。”[4]15因此,窮苦是石門坎苗民生活的典型特征,其苦難程度常人難以想象。有幾則資料是如此描述的:
民國有關論文的描述:
“石門坎苗族能自給自足的不過十之一二,勉強度過饑餓線的約十分之五,專賴借貸或雇傭為生的占十之三四,在各種勢力之下,苗胞的經濟生活確屬痛苦,極堪同情。”[5]253
石門坎老人張國輝的回憶:
“石門坎有一種草藥叫‘和尚頭,因其根部像和尚的頭而得名,人們之所以對它記憶猶新,是因為它苦得要命,吃一下,不但當時把你苦得兩眼淚,而且一輩子都不敢再嘗。我們石門坎苗族的生活比‘和尚頭都苦。”[2]2
石門坎《溯源碑》的記述:
“天荒未破,疇咨冒棘披荊;古徑云封,遑恤殘山剩水。”[2]2
從相關資料上看,石門坎苗族確實處在極端惡劣之地和極端貧困之中。朱煥章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內,又遭遇著人生的極端不幸。他出身于貴州石門坎苗族,父親和繼父相繼去世,母親兩次改嫁,年僅3歲的他就成了一名孤兒,他寫的《孤兒歌》真切地表達了其生活之苦:
“烈風襲擊似針扎,冰雪凍雨不停歇,孤兒眼淚流滴滴,娘去世誰來待養,年幼就丟鄰棄舍,到處流浪受饑寒,浪游他屋前籬后,吃苦貧寒誰知曉。”
由于家鄉的貧苦和家庭的不幸,幼年的朱煥章遭受著雙重打擊,他吃的是苞谷和野菜,穿的是破麻衣,蓋的是放羊時的破披氈,冬天兩只腳經常凍得裂口子。他在無依無靠中度日,此時鄉親們成了他事實上的父母,雖然大家也很窮苦,但在朱煥章無路可走的時候每每伸出愛憐之手,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續。
愛是一種普遍的情感,在極端特殊情景下,愛在受恩者心中會被無限放大,對施恩者所施與的一絲一毫都體會得刻骨銘心。正如朱煥章自己所言:“金家灣子是我的家鄉,是鄉親們把我撫養大,是叔叔嬸嬸們助我成材,我應該感謝并永遠記住他們。”[3]10
三、愛之條件:強烈情感與卓越學識
愛是雙向的,施恩者和受恩者是互動互為的,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朱煥章的求學生涯就是這種轉化關系的真實寫照。
幾千年來,石門坎苗族飽受沒有文化之苦,一次次的現實遭遇更加凸顯文化在苗族人心中的重要地位。現舉例如下:endprint
赴死之路:官府要征兵,土司為了完成征兵任務,就寫了封信要一位苗族青年送給昭通衙門,信上寫的是這位青年就是兵員,由于沒有文化,這位青年還高高興興去送信,結果到后就被征走了。(訪談)
隨意欺詐:一位苗族人去賣雞,講好的價錢是5元一斤,雞3斤重,計算的結果是10元,苗族人也不知應該是多少,被明目張膽地隨意欺詐。(訪談)
街道命名:石門坎苗族區域的街道,大都以動物的名稱命名,諸如牛街、馬街、狗街、兔街等等,把苗族人等同于動物,這間接說明了苗族人沒有文化所帶來的為人資格的挑戰。(訪談)
擺脫沒有文化所遭遇的現實痛苦是苗族人的強烈愿望,這種愿望既是個體性的,也是群體性的。朱煥章在鄉親們的援手下長大,鄉親之愛作為最寶貴的情感,他記憶得最為深刻,同時,他對鄉親的回饋之心也最為強烈。但愛是有條件的,愛不但要有真摯的情感,更要有出眾的能力。如何才能有出眾的能力,求學是根本性路徑,石門坎光華小學的創立為朱煥章提供了回饋愛的可能,他的人生經歷為他積聚了無限的學習能量。
石門坎教會初級小學的開辦,對苗族群眾來說猶如久旱逢甘露。1914年,朱煥章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入了學,他每天都要走六七里山路去上學,但從來不遲到、不缺課,成績也總是名列年級第一。1915年,朱煥章被送到石門坎光華小學就讀,由于他勤奮好學、天資聰穎、成績優異,深受英籍老師的夸耀,他們認為朱煥章是個人才,日后必成大器。
1920年,朱煥章受到英籍傳教士王樹德牧師的厚愛,在他的資助下,朱煥章到云南昭通宣道中學就讀,由于他的學業特別優秀,老師經常幽默地說:“這個學生題解得非常好,給他100分還不夠,應該給他105分。”[3]10
1929年,朱煥章在王樹德牧師的資助下,被選送華西協和大學學習,由于新舊學制交替,高中課程不足,朱煥章先在預科學習,兩年后正式考入華西協和大學教育系。由于他品學兼優,受到老師和同學的尊敬和愛戴,畢業時,他被推舉為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發言,他的發言感動了在場的所有人。正如E·湯普金斯博士所言:“他以端莊、誠摯的舉止,進行了一次關于崇高理想的非正式演講,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漢族青年推選了一位少數民族代表,在這么隆重的日子里講話。”[3]10
朱煥章的學業至始至終都十分優異,從顯性的角度看是學業的完成,其本質是愛的能力的積攢。鄉親們的真摯之愛,使他有著強烈的回饋之心,這種回饋之心并沒有被學成后的諸多誘惑所動搖。朱煥章的畢業典禮,蔣介石夫婦也蒞臨會場,蔣介石對他的發言很是稱贊,邀他到重慶工作,朱煥章堅定地回答:“我的家鄉很窮,那里有許多同胞還需要我回去相助。”[3]10
朱煥章求學經歷的實質是回饋之愛的積聚,這對于學習者來說有著不菲的價值,即愛是有條件的,強烈的情感是愛的靈魂,出眾的能力是愛的基礎,強烈的回饋情感可以成為個體追求卓越的永恒動力,也能成為抵御誘惑、追求純粹的堅韌定力;回饋情感下所取得的卓越能力是對愛的真正詮釋,這超越了一般生活之愛而最終形成教育大愛。
四、教育大愛:在責任中半步半步向責任之所在地前行
“責任的‘責通‘債。”[6]1986從某種意義說盡責等同于還債,真正的責任感不以個人贏獲為目的。朱煥章幼年遭遇所獲取的鄉親們的關愛之情和求學時的優異成績都是為著盡責之目的,愛的情感在他編纂的《西南邊疆苗民夜讀課本》序言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也可以說是他的“責任宣言”。其內容呈現為兩個維度:
一是對石門坎貧困的描述:
在云貴交界的地方,有十多萬生活極困苦、文化極低落的苗民,他們就是用盡了群眾的財力,也不能給三四個人同時去受高等教育。因此在這二十年之內,有機會來享受大學生活的,前后只有三四個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這特殊的機會,是我們那十多萬同胞們作夢也得不到的,近年來,更因為天災人禍的交迫,甚至連入小學的機會他們也沒有了。
二是對他本人回饋心理的描述:
這樣,我們就不能不給他們找一個小小的機會,教他們識字,減輕他們文盲的痛苦,凡知道這事的老師和同學,都非常地表同情,或贊助,或鼓勵,把我的熱心增加得幾乎沸騰起來,因此,我就大膽地抬起頭來,望著這目標,像一個兩歲的小孩子,半步、半步地向著責任之所在地前進。
《西南邊疆苗民夜讀課本》是編者純粹情感的賦形,這一情感賦形物點燃了一個族群的讀書熱情,形成了一個強勁的場域,石門坎苗族置身其中并進行著狂歡般的“游戲”,這對于石門坎從文化荒蕪之地到西南邊疆文化中心的轉變起到了基礎性作用。
石門坎初級中學的開辦是朱煥章在石門坎文化復興中的另一大貢獻。朱煥章大學畢業后,拒絕了蔣介石夫婦的工作邀請,毅然回到石門坎學校任教,由于他有著非同一般的艱難讀書經歷,更深知文化知識對于石門坎苗族同胞意味著什么。石門坎苗族幾千年來的族群遭遇,使他帶著強烈的責任沖動,在沒有任何初級中學基礎的情況下,經他四方奔走,聯絡各種人脈,籌集辦學經費,構建師資力量,克服種種困難,經過不懈努力,終于在1943年9月宣告西南邊疆宣威石門坎初級中學校成立。石門坎初級中學的開辦成為石門坎文化復興的關鍵一步,它使更多少數民族學生有機會受到正規的中學教育,為使更多少數民族學生接受高等教育提供了可能。事實上,石門坎初級中學從開辦到1952年人民政府接管,共培養出了400多名畢業生,這在新中國建立前后為滇黔川建設提供了寶貴的人才資源。
綜觀朱煥章的教育生活,其本質是教育大愛的賦形,這一教育大愛至少呈現出三個維度的內涵:一是有一種能使個體皈依的宏大之物,對于朱煥章而言,石門坎苗族的歷史遭遇和個人經歷的現實痛苦就是宏大之物;二是在宏大之物的刺激之下,個體必需擁有為之奮斗的純粹之心;三是在宏大之物和純粹之心的感召下,運用自己的卓越才華自覺而謙卑地盡責。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新時期中國的宏大目標,民族教育如何把個體發展與這一宏大目標結合起來,將是民族教育能否成功的關鍵,這中間會遇到許多新的問題,上述結論對此不無借鑒意義。
注 釋:
① 花苗,苗族分支很多,諸如黑苗、白苗、青苗、紅苗、紫姜苗等,
花苗是其中的一個分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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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沈紅.結構與主體:激蕩的文化社區石門坎[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
[5]貴州省民族研究所編.民國年間苗族論文集[C].貴州省民族研究所,1983.
[6]陳復華.古代漢語詞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作者簡介:苑青松(1971-),男,河南周口人,周口師范學院教授,教育學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語文課程與教學論、教育人類學。
(責任編輯:李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