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痰毒互結角度論肺癌與肺痿

白潔 張光霽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 杭州 310053

肺癌是最常見的惡性腫瘤之一，其發(fā)病率居高不下，并有逐年增高的趨勢。目前，肺癌的對應中醫(yī)病名尚無定論，各家之言也相對較為分散。從肺癌的臨床表現(xiàn)分析，一般認為中醫(yī)古籍有關肺癌的論述散見于“肺積”“咳嗽”“咯血”“胸痛”等病證中。且現(xiàn)代醫(yī)學意義上的腫瘤，基本認為與中醫(yī)學中的“癥瘕”“積聚”相一致，故多數(shù)學者認為，肺癌與“肺積”關系較為密切。然古代醫(yī)籍中有關“肺積”的記載較為分散，以《難經(jīng)·五十六難》中“肺之積，名曰息賁，在右脅下，覆大如杯。久不已，令人灑淅寒熱，喘咳，發(fā)肺壅”[1]為代表，所述因機較為模糊，癥狀也較為簡略，缺乏臨床指導意義。而有學者認為，張仲景在《金匱要略·肺痿肺癰咳嗽上氣病脈證治第七》篇中，所論述的“肺痿”一病的因機證治，與肺癌相關程度甚高，值得深入思考與研究。

導師張光霽教授，對腫瘤病因病機研究頗為深刻，提出“痰毒互結”常為惡性腫瘤中晚期的基本病機之一。本文擬從痰毒互結理論角度入手，從因機原理、六經(jīng)理論及方藥分析三個方面，淺析肺癌與肺痿的關系，以期為肺癌診療的發(fā)展，貢獻綿薄之力。

1 因機原理

首先論痰。痰，即人體水液代謝障礙所形成的病理產(chǎn)物，同時也可干擾機體，成為新的致病因素。張仲景在《金匱要略·肺痿肺癰咳嗽上氣病脈證治第七》篇中提出，肺痿分為寒證和熱證。熱痿為病，“寸口脈數(shù)，其人咳，口中反有濁唾涎沫”；寒痿為病，則為“吐涎沫而不咳，其人不渴，必遺尿，小便數(shù)”。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不論熱證或是寒證，其共同癥狀特點為“吐涎沫”。沈明宗[2]認為：“氣弱不振，津液不布，化為濁唾涎沫，而成肺痿?！苯蛞翰徊?，故凝而為痰。肺痿病者，必氣虛體弱，氣虛則無力推動津液運行，津液輸布不及，貯留成痰。從另一方面看，仲景《金匱要略·痰飲病脈證并治第十二》第4條曰：“水在肺，吐涎沫，欲飲水?！睂Υ耍骷窝訹3]認為：“肺主氣，行榮衛(wèi)，布津液，水邪入之，則塞其氣道，氣凝則液聚，變成涎沫”，體現(xiàn)了涎沫與痰飲的對應關系，也從側面反映了痰飲確為肺痿的病因之一。對于肺癌而言，有形結塊已凝于肺中，究其形成原因，想必亦與痰凝氣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朱丹溪[4]在《丹溪心法》中曾提及：“凡人身上中下有塊者，多是痰?！鄙蚪瘀梉5]也在其《雜病源流犀燭·積聚癥瘕痃癖痞源流》中曰：“邪積胸中，阻塞氣道，氣不宣通，為痰為食為血，皆得與正相搏，邪既勝，正不得而制之，遂結成形而有塊?！碧敌猿碣|厚，易于凝結成塊，聚于肺中，阻滯氣機運行，氣主行津，肺氣被阻日久，無力推動津液輸布而成新痰，痰積日久，便可發(fā)為肺癌?？梢姡蹬c肺癌有著較為明確的關聯(lián)。

其次論毒。毒，作為一種具有極強致病力的邪氣，侵襲人體，往往傷害較大。王永炎院士[6]提出，邪氣亢盛，敗壞形體即轉化為毒。臟腑功能和氣血運行失常，致使體內的生理或病理產(chǎn)物不能及時排出，蘊積體內過多而成毒。正如尤在涇[7]26所言：“毒者，邪氣蘊蓄不解之謂。”目前，鑒于癌癥的特殊性與難治性，一般的內科證治規(guī)律對其作用甚微，癌毒理論已廣泛為社會各界所認可。楊輝舟等[8]提出，癌毒是由外感六淫、內傷七情、飲食勞倦等各種病因長期作用于機體使臟腑功能失調，濁邪積聚，進而所化生的一種強烈致病物質，是機體功能失調所導致的內生毒邪。且現(xiàn)代醫(yī)學認為，腫瘤細胞是由機體細胞突變而來[9]，恰與內生毒邪理論不謀而合。相較肺癌而言，肺痿之“毒”似乎難以理解，其實不然?！夺t(yī)宗金鑒》中提到：“肺熱干痿，則清肅之令不行，水精四布失度，脾氣雖散，精液上歸于肺，而肺不但不能自滋其干，亦不能內灑陳于藏府，外輸精于皮毛也。其精液留貯胸中，得熱煎熬，變?yōu)橄涯?，侵肺作咳，唾之不已，故干者自干，唾者自唾，愈唾愈干，痿病成矣?！盵10]肺熱內生，熱毒不解，蘊結日久，終成痿。張從正[11]《儒門事親》有言：“峻熱有毒之藥，若服之，變成肺痿，骨蒸潮熱，咳嗽咯膿，嘔血喘滿，小便不利，寢汗不止，漸至形瘦脈大?！笨梢?，內毒耗傷正氣，衛(wèi)外不足，易招致外毒；外毒侵入人體，擾亂臟腑氣機，使內毒更為加重，內外合毒，陰陽氣血逆亂。再從另一方面講，肺痿指肺葉痿弱不用，為肺臟的慢性虛損性疾病，清代醫(yī)家尤在涇[7]44對此描述得頗為精當，即“痿者萎也，如草木之萎而不榮。”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疾病發(fā)展至中后期，臟腑功能失調日久，所形成的病理產(chǎn)物必有所積累，蘊結不解而成毒。因此，肺痿為病，毒邪亦占有一席之地。

痰毒為病，既有痰之黏滯，亦有毒之峻猛，痰毒膠結，往往使得肺癌病情較其他疾病更為復雜。陳濱海等[12]認為，肺癌“痰毒”既有痰的致病特點，又有毒的致病特點，其致病能力并不是痰與毒機械的結合所能涵蓋的。“痰毒”既是痰與毒物質上的膠結，又是痰與毒屬性上的升華。

2 六經(jīng)理論

六經(jīng)這一概念，首先出現(xiàn)于《黃帝內經(jīng)》。《素問》中就有“六經(jīng)為川”“六經(jīng)波蕩”等概念，可見，六經(jīng)的本意，是人體經(jīng)絡的概稱。人體正經(jīng)，共有十二條，分別為手足太陽經(jīng)、手足陽明經(jīng)、手足少陽經(jīng)、手足太陰經(jīng)、手足少陰經(jīng)和手足厥陰經(jīng)。不論手足，僅言陰陽，則為六經(jīng)。六經(jīng)辨證，是仲景《傷寒論》中所體現(xiàn)的基本辨證原則。就肺痿和肺癌而言，病位在肺，屬手太陰經(jīng)，然《傷寒論》中太陰病主論脾病而未提及肺，故有學者認為傷寒太陰病“傳足而不傳手”。《傷寒論》中肺系疾病大多于太陽病中體現(xiàn)，筆者認為，仲景主要描述了肺合皮毛的生理特性，在體用關系上更為偏重用，但這并不能說明，仲景所言太陰病僅就脾經(jīng)而言，而完全拋開肺經(jīng)不談。以虛寒肺痿為例，上文已提到，其主證為“吐涎沫而不咳，其人不渴，必遺尿，小便數(shù)”，而在《傷寒論》太陰病中，第277條言：“自利不渴者，屬太陰。”二者恰為相合。而殷海寬[13]提出，肺之虛證，首先責之太陰，肺痿和肺癌，均屬肺之虛證，因而可以認為，此二病，當屬太陰。

肺脾同屬太陰經(jīng)，此二者與痰和毒均有密切的關系。太陰病的病機，主要為里虛寒濕，太陰病，脾虛失于運化，肺虛失于通調，則痰飲內生?！端貑枴そ?jīng)脈別論》曰：“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jīng)并行?！逼⑾苍飷簼?，脾虛失運，易生痰濕，故脾為生痰之源，上輸于肺，肺失通調，則為貯痰之器，故痰盛壅肺，是太陰病的發(fā)展必然。另一方面，張心平等[14]曾提出，太陰病纏綿日久，往往導致水血同病。太陰里虛寒，運化不利則內生痰飲，痰飲阻塞，氣滯血瘀；同時胃虛運化不利，津血化生不足，即為水血同病。水血同病則易生有形實邪，聚而成毒，痰毒膠結，其病難治。由此，肺痿與肺癌痰毒互結的病機便不難理解。從六經(jīng)角度出發(fā)，從脾胃論治肺系疾病，可為肺癌的臨證診療提供新的思路。

3 方藥反證

痰毒互結，從治療肺痿及肺癌的經(jīng)典方劑中亦可窺知。

仲景論治肺痿，出方甚少，明確提及肺痿并陳方的僅甘草干姜湯一首。仲景曰：“肺痿吐涎沫而不咳者，其人不渴，必遺尿，小便數(shù)。所以然者，以上虛不能制下故也。此為肺中冷，必眩、多涎唾，甘草干姜湯以溫之?！备什莞山獪?，主治虛寒肺痿，普遍認為，甘草甘溫補虛益氣，干姜辛溫祛寒，如尤在涇[7]46之言“甘草、干姜，甘辛合用，為溫肺復氣之劑”。然甘草四兩為君，除益氣補虛之外，亦有解毒驅邪之功效?！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中，甘草被列為上藥，可“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堅筋骨，長肌肉，倍氣力，銷瘡尰，解毒?！盵15]李時珍[16]在《本草綱目》中引甄權之言，曰：“諸藥中甘草為君，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調和眾藥有功，故有國老之號?！笨梢姼什萁舛竟αχ?。姜，有化痰祛濕之功?！墩f文》中提到，“姜，御濕之菜也”，甄權[17]在《藥性論》中也提及，姜“主痰水氣滿，下氣”。就干姜而言，其主溫肺化飲，對肺中痰飲之邪有溫化驅散之功。從這一層面分析，甘草解毒，干姜化飲，以方測證，肺痿痰毒互結的病機便可見一斑。另外，王三虎等[18]認為，《金匱要略》中所載皂莢丸方，皂莢力峻，燥化頑痰，配以大棗緩和藥性，亦為治療肺痿之方。桂枝去芍藥加皂莢湯作為論治肺痿的附方，也得到了唐代孫思邈、宋代林億等先哲的認可。王氏也提及，皂莢丸方適用于肺痿早期，痰涎壅盛，尚未聚集，發(fā)展日久，或可積聚成毒，也從側面反映了肺痿痰毒互結的基本病機。

至于肺癌，現(xiàn)代名老中醫(yī)多從古籍中汲取精華，并加以自身臨證經(jīng)驗論治，亦各有其獨到之處。如凌耀星教授治療肺癌用凌氏驗方，組成為黃芪、黨參、麥冬、黃精、山海螺、露蜂房、仙鶴草、野百合等[19]；徐振曄教授用抗瘤增效方合肺巖寧治療肺癌，方含黃芪、黃精、姜制黃連、蒼術、靈芝、蟾皮、淫羊藿、七葉一枝花、露蜂房等[20]；鄧中甲教授推崇早期用米仁、半夏、膽星、莪術、三七、山慈菇、浙貝母、白芥子、海藻、昆布等，中期用西洋參、麥冬、五味子、半夏、竹茹、麥芽、神曲等，晚期用葶藶大棗瀉肺湯加豬苓、車前子、大腹皮等治療肺癌[21]；劉嘉湘教授治療肺癌多用沙參麥冬湯、六君子湯、導痰湯等方加減[22]；劉偉勝教授則用消積飲（黃芪、靈芝、半枝蓮、全蝎、蜈蚣、魚腥草、薏苡仁、白花蛇舌草）加減治療肺癌[23]。從上述用藥規(guī)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名老中醫(yī)論治肺癌，多從益氣、化痰、解毒著手，經(jīng)臨床驗證，收效甚佳，亦反映了肺癌之病邪盛正衰，痰毒互結的基本病機。

在肺痿與肺癌的發(fā)展過程中，痰與毒，并不能分而論之。無論肺癌還是肺痿，都屬于較為復雜的慢性疾病，必然有多種致病因素存于體內，膠著纏綿，互為因果。痰積日久，可凝而成塊，化為毒邪，毒邪既成，亦可加重對氣血津液的阻滯。這種相互為病的共進關系，增加了疾病的難治性與頑固性，使得攻克癌癥成為了世界性的難題。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得知，痰毒互結是肺癌與肺痿共有的基本病機之一，基于此，則可以通過經(jīng)典中關于肺痿的辨治，來探求進一步解決肺癌的方法。并且，通過認識痰毒互結理論，也可以對肺癌的病機有更為清晰的認識，對日后臨床診療亦有所裨益。筆者更希望通過本文拋磚引玉，引起更多肺癌臨床工作者對經(jīng)典的關注，爭取早日攻克肺癌這一世界性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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