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限制了你對貧窮的想象力

江岸

生活還要繼續，一時一地的尊嚴得失并不可怕，真正的失去尊嚴，是再沒有翻身的力量和勇氣，真的成為底層的爛泥。

互聯網上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在這個話題之下，很多人找到了組織，有抱團取暖的感覺，用各種真真假假對所謂富貴生活的描摹，來自嘲、來獵奇、來意淫另一種世界的生活。也許貧窮的確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但在另一個層面上，即便是那些自認“窮人”的人，實際上對真正的貧窮也缺乏想象力，常常會犯“何不食肉糜”的錯誤。

我上中學的時候，作家聶華苓寫的一篇微型小說被收錄在語文課本的閱讀理解里，讓我至今難忘。這個名叫《人，又少了一個》的小說，講了一個身處絕境的女人的蛻變：第一次去作者家上門討米時，她“真不好意思，開不了口”，很有骨氣地聲明：“我只要米，不要錢，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憑一雙手吃飯的人！”三年后，她仍在乞討，但臉上已經沒有三年前那種羞怯的神情了，用一種熟練的聲調高聲乞討，笑嘻嘻地討價還價。“這個女人，原來還自己洗洗衣服賺錢，現在連衣服也不洗了，還是討來的方便！”

當年我們理解這篇小說標題的含義，是這個女人雖然還活著，但生活的逼迫使她喪失了生而為人的尊嚴，雖生猶死。這篇小說之所以給了我很大的震撼，是因為它第一次讓我直面了貧窮最現實、最殘酷的一面——對人從外貌到內心，從人格到自尊，都剝奪得干干凈凈的殘酷。

大多數時候，我們對貧窮的想象力，是集中在物質的匱乏上，止于物質貧窮，但不會延伸到人格、尊嚴、思維方式、教育等等，但其實這些是和貧窮如影隨形而來的，在現實中會泥沙俱下。《紅樓夢》雖然是講豪門大家的興衰，但筆墨觸及窮人時也格外生動真實。在第九回眾頑童大鬧學堂時，賈府里的窮遠親金榮因為瞧不起家境貧寒來私塾借讀的秦鐘，欺負了他。賈薔看不過，便挑唆茗煙，茗煙率眾小廝把他打了。后來賈瑞怕事情鬧大，便勒令金榮給秦鐘磕了頭。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打完架回家，金榮因為被打還要磕頭道歉而憤憤不平，他母親胡氏教訓他，“你又要爭什么閑氣？……人家學里，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里念書，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書，你就認得什么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

這個母親考慮一切事情的出發點都是“嚼用”，就是錢。貧窮的生活一點點吞噬了這位寡婦母親的恥辱感與尊嚴。對于被生活逼入絕境的人來說，想活下去，就要一點點咽下所有的委屈。

所謂“人窮志短”的道理，沒有比去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更明白的了。她“為老不尊”，在宴席上做出各種丑角態，引賈母和眾人發笑，是主動放低了自己尊嚴的閾值。后來鳳姐和鴛鴦都向劉姥姥致歉，但三人其實心里都明白，這是場愿打愿挨的演出，大家各取所需，配合默契。對劉姥姥來說，兩進賈府，賈母、王夫人等人送她的財物能為她的女兒女婿換得翻身謀利的機會，為她贏來一個安穩的晚年。從打定主意去賈府開始，劉姥姥已經做好了準備，她是有大智慧的人，懂得一時降低尊嚴的價值與長久的生活保障，哪個更值得擁有。

生活還要繼續，對于窮人來說，為了生存，一時一地的尊嚴得失并不可怕，真正的失去尊嚴，是再沒有翻身的力量和勇氣，真的成為底層的爛泥。而像賈蕓、劉姥姥這樣的人，擁有強大的生命力，隨時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給貧窮迎頭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