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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的墓碑

2018-01-15 02:12:54王宗仁
柴達木開發研究 2017年1期

翻過一座山峰,翻過那個難忘的天空淅漸瀝瀝飄著雨星的濕漉漉的早晨,來到我18歲青年時代。停下來的地方就是我當兵的起點。沒有誰替我上路,就是這兒的一座墳塋,讓我第一次懂得了軍人就應該是什么樣兒。我記憶猶新,就是這里,昆侖山下,原本有一座墳。雖然只是一個土包,卻也是干干凈凈的沙土。現在消失了,一行駱駝的掌印好似女人的鞋底,我踩著它尋找心里踏實。我可以斷定,就是這里,一叢紅柳搖曳的地方,她了結一生,在陌生卻是向往的高原葉落歸根,安家。不斷靠近,又悄然遠離。

我們熱愛大地,又總被大地無情地拋棄!

安眠在紅柳叢中的女孩——是的,還未完婚,純純的女孩——你躲在了哪里?

五十年風雨交加,雪霜往復,她隔斷了喧嘩,濾掉了紅塵。歷史在昆侖山積淀成了純金。紅柳枝上的露珠像冬天還沒化完的雪,一朵云從山巔飄下來,安詳地洗凈紅柳。

我已經遠離了放飛青春理想的夢,可她仍然那么光鮮亮麗地準備走進婚房。竹子,18歲的竹子。今天一個七旬的老人還是要叫你一聲嫂子!永遠18歲的竹子嫂!

在這個忙碌完手頭雜事的黃昏,我把執意要閑聊的幾個朋友留在格爾木河岸的小島上,鉆進望柳莊這間客房,開始敘述五十年前的事。昆侖山下很靜,淡紅色的樓簷下只有一個斜斜的日影,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小雪,雪片從簷口落下,被一棵柳樹接住。這個黃昏一切都好,沒有了空想,也沒有夢。開始寫過去的事了,靈魂歡快而痛苦地落到紙上。我的心隱隱作痛,淚水則背對昆侖山,面向眼前這座消失了的墳塋而流。我坐在這里,心里有顆種子,萌發。

那個季節,六月雪很大。那個季節,沒有抵擋寒雪的棉衣……

缺氧,兩個可惡的字眼!它把世界屋脊變成了讓許多人望而卻步的疼痛世界。路疼,地疼,草疼,雪疼,甚至連空氣也疼。當然最疼的還是人的頭。高原缺氧首當其沖襲擊的是人的頭部。高山反應從頭開始。

這個夜晚,他投宿長江源頭沱沱河兵站。安排妥帖車隊的事情后,他破例沒有到兵們休息的客房去看望大家。今天有點奇怪,高山反應照舊來找他的事,折磨他,可是它不按照常規出牌了,它轉移了陣地,從頭部轉到了腿部。他的兩條腿硬梆梆地酸疼,是那種實在無法控制的疼。他搓揉了好久那疼絲毫也不減弱,甚至越是搓揉反而越是擴大了疼的范圍,原先只是腿肚疼現在疼到了膝蓋上。怪,高山反應怎么轉移到了腿部?他久久睡不著,因為心里也疼。

他是汽車團一位副連長,終年帶著一支車隊在青藏線上奔跑。這個夜晚是他一年365天中很平常的一夜,他的車隊在沱沱河兵站過夜。不同的是這晚高山反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無情地折弄他,難以入睡。他不得不一邊按揉著酸疼的腿肚還得一邊思謀明天或者后天連里該做的事:一排調動5臺車到轉運站裝一批運往西藏邊防部隊過冬的食品,三排有10臺車去格爾木兵站,運兩個班的進藏新兵,二排原地待命,準備到藏北無人區執勤……一連之長就是一窩兵的媽媽,媽媽就得有操不完的心。以上是些大事的籌劃,還有一些所謂針頭線腦的瑣碎事,也要擱在心上,包括三更里孩子的被角蹬脫后給他掖好,還得囑咐他們上路前要準備好防止野狗咬人的棍子……一個連隊就是百十號兵的家,這個家看似很大,其實就只有連長心窩那么大。心窩,比一間房子要大得多呢!這么想著想著,此刻副連長已經淡忘了腿肚的酸疼,轉向體內的色彩,隨著血液漂流。他只覺得一顆管不住的心兒又在青藏公路上隨著車輪漫游。好像要尋找什么……

尋找什么?你不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只是不便說出口??此坡唤浶?,其實內心的寂寞像期盼一樣沉重。因為總怕天空又要刮風下雨!

在遠離她的這個世界里,他想起她難免不帶著幾分憂傷,當然更多的是幸福。青春初潮那蠢蠢欲動的心境。

夜晚到了這個時辰,非常靜。峽谷深處的那種靜。窗簾沒有拉合,夜空的星星不曉得什么時候不吭聲地鉆進屋里,仿佛提醒未眠的人:夜已深,月偏西,該睏覺了!他舉目隔窗望著秋夜的月牙,陡地想起,好像答應要到她棲身的地方看看她和他的小屋。好啦,不去想那么多工作的事了,那是永遠也操心不完的。睡吧,做個好夢,夢里見她也覺親!反正她很快就上山來了!上山,高原軍人把出發到西藏稱之上山。這里說的她上山,似乎又不全是這個意思,是說從內地奔向昆侖山。

于是,他轉過身,背著月亮。很快,鼾聲響滿屋里……

沉睡里,仍有一個不平的天地!

他叫劉剛。這個夜晚,夜深人靜的長江源頭這個時刻,他最應該記住的是,日歷翻過這一個月,就是說執行完這一趟跑拉薩的長途運輸任務,就是他結婚的大喜日子。不知道他總操勞工作,是不是把這個日子忘了?人往往就是這樣,有時候常常把不該忘記的事卻置于腦后。劉剛,是這樣嗎?

剛安靜了一會兒的腿,又很討厭地犯疼了,抽筋。不同的是,這回抽筋不單單局限在腿部,還貪心不足地擴散到了額頭——此處的疼甚至超過了腿疼。對啦,劉剛突然有所記憶,許多高原人都有這樣的高山反應經歷:先是頭疼,然后引發渾身疼。只是最初的疼不會引起一般人注意,直到頭疼加劇時才痛感到難受。眼下,劉剛的腦殼發疼顯然是高山反應在他身上升級了。一陣一陣地疼,時緊時松地疼。不知為什么這使他聯想到了很小的時候在田里拔蘿卜的那種感覺。一只手拽著蘿卜纓子往外拔呀拔呀,蘿卜忽的離開土地,他也順勢倒在地上,仰躺?,F在似乎有人拽著他的一綹頭發,連根帶纓子拔著。拔呀拔的,可是總是拔不掉,他只好干疼著。劉剛強忍著劇疼,讓高山反應那只無形的手折磨自己。他又渾身昏昏地不聽自己的掌控。一片樹葉長到冬天的最后一天,卻沒有落下來。不是冬天高抬貴手,而是這棵樹太有能耐。他是那個冬天在拉薩西郊八一農場看到這棵樹的,那個農場是當年進藏的18軍戰士興辦起來的,他們在農場栽了大量的樹。樹人樹心嘛!他劉剛就是要學習這片在寒冬里依然長在枝頭的葉子,絕不讓那只拔蘿卜的手得逞。不是馬上就要舉行婚禮了嗎?高山反應能怎么樣,頭疼就讓它疼一點吧,美夢駐在心就要不了命!不就是個缺氧嗎,沒什么大不了!小兒科一個!endprint

他又抬起頭,透過窗口,真的看到了一棵樹。那樹枝有一塊黑乎乎什么的,很像一只烏鴉縮著脖子蹲在樹杈。不,像這棵樹留在枝間的最后一片葉子。不會的呀,這個季節會有什么樹葉呢?他再細看,是一只鞋掛在樹梢上。哎,想必是哪個兵不甘寂寞,把穿壞了的軍鞋撂到了樹上。好呀,戰士的鞋上樹變成了冬天最后一片葉子!太有創意了!

劉剛的頭疼繼續讓他不得安生地苦愛著。有高山反應,還得熱愛高原。這叫苦愛!

酷愛與苦愛,同音,都是愛。一字之差,卻擰了大勁。酷愛,那是一個人對另一個或某個地方,傾注了極深的感情,愛之真切,那叫酷!可苦愛呢,就另當別論了,是忍受著痛苦去愛。當然是愛你所愛,應該去愛。比如對高原缺氧這個魔鬼,我們稱它為魔一點也不為過。你就不得不愛。當兵來到這個缺氧的鬼地方,你如是不愛它,躲之而去,如何履行自己的軍人職責!所以再苦你也得熱愛高原。因為熱愛了,你承忍的痛苦才會少一些,你的付出有所得,是心甘情愿的。

不奇怪,哪個高原軍人不是這么想,更重要的是還要義無反顧地去實踐!就像月亮總是在太陽落山之后才出來那樣合乎常規。軍人嘛,就應該涌現黃繼光、董存瑞這樣的英雄。一身國防綠賦予你的不僅是筆挺筆挺的腰板,更多的是必須承擔的跟著黃繼光無怨無悔沖上去的使命!

可她呢,當然不應該享受這份“特殊待遇”——一個還沒有成為軍嫂的鄉間姑娘。她叫竹子,即將在昆侖山下的格爾木軍營里那間簡樸的婚房里和劉剛完婚的就是她。其實,人就是這樣,有時候奉獻是逼出來的。意料不到的災難臨頭了,不可避免,你就堅強起來了!竹子的家鄉在冀中大平原,一圈密密的白楊樹圍成一個幾乎成正方形的綠色村莊,就是她的祖祖輩輩越住越舍不下的故鄉。竹子從出生長到18歲,只跟著爸爸去過一次縣城,在鄉間女娃的眼里,縣城也難比得上他們的村莊讓人覺得暢亮,舒服。美不勝收的村莊,村前有一條清清亮亮可以瞭見河底鵝卵石間長著草叢的小河,河岸上除了一年四季變換著各種顏色的莊稼,還有一大片掛滿小紅燈籠似的棗樹林。怎能不把心掏出來貼在這樣的家鄉呢!18歲的竹子已經長出了不會告訴別人的心事。包括對咱爹咱媽。那條小河流淌著她思念遠方的悄悄話,院中的棗樹上掛著她心中的小太陽。未婚夫是青藏高原雪線上的汽車兵,給她的生命平添了縷縷甜蜜。因為常在靜夜里望著月亮惦念,這甜蜜里又多了些許的苦澀。大地上沒有一滴水或一棵草是多余的,它不是給你帶來喜愛就是讓你憂傷!

竹子沿著鄉間小路爬攀著走向青藏高原。她當然是“整裝待發”:脫下了心愛的花衣衫,換了一身類似鄉鎮婦女主任穿的素裝,半高跟也換成了灰色旅游鞋。劉剛在信上對這些細節都不厭其煩地叮囑。怎能不理解劉剛的另一種多心呢?荒野的高原路上把那些外在的艷麗深藏才最安全,漫長而幸福的路程!漫長難免不孤獨,而幸福呢,又必然縮短漫長!

旭日,在每個黎明升起。竹子每天望著早霞遙想昆侖山的日出。那里有間空房子,擠滿了人,躲在窗簾的深處正朝她張望。

劉剛從接到竹子動身來隊的信息那一刻起,心就控制不住地飛到了她身邊。竹子過河他的心飛到小橋上,竹子乘車他的手扶在了坐椅上,竹子歇腳在小站他立刻遞上一杯水。夜里他躺在床上遙望著像清泉水洗過似的月亮,心兒酥酥的美妙。漸漸的,身上從頭頂到腳梢有竹筍拱出地面的感覺。真的,那種感覺癢癢的美妙……

劉剛呀,還有竹子,雖然你們都守著孤獨卻不分枝。

當時,六十年代初,剛有三軍軍齡的我,還是一個“新兵旦子”,在劉剛所在的汽車團政治處組織股當見習干事。我的具體任務是管官兵們配偶政治面貌的外調、以及結婚時與地方民政部門的聯系等工作。很瑣碎,屬事務性質,但我工作得很愉快。劉剛即將舉辦的這樁婚事有關跑腿出力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地攤到我的手里。實話說,一個戰士,坐在辦公室,開個證明、打個電話,也還可以。但是具體操辦婚事,我還真是頭一次遇到,心里多少有點發怵。當然真正作難的是劉剛本人了。別的不提,要準備的那幾桌飯菜(應該說是酒席,可那個年代誰要擺酒席,資產階級大少爺的帽子等著給你扣上呢!)以及糖果、紙煙就讓他小子好幾個晚上都愁得沒好好合眼。不奇怪,共和國正有氣無力地躺在傾斜的大饑餓的船上,所有食品副食品都憑票供應。我們軍人的吃糧標準也從每月45斤減少到40斤。軍官們辦喜事自然會照顧性多發幾張票證,但仍然是杯水車薪,多不到哪里去。沒辦法,劉剛托了幾個老鄉,我也發動政治處幾個年輕人托各自熟人,四處采購,才算將將就就地把吃吃喝喝的事弄得有了點眉目。你千萬別以為是多么的眉目清秀,列個明細單你就知道了:掛面,今天可以到路邊任何一個食品店都買到的普通掛面,那時我們好不容易湊了幾張票,才買來了三斤;那些糖、煙、酒,你當有多高級?包一塊白紙軟面糖、比一般公民抽的卷喇叭筒好不到哪里去的劣等煙,從大壇里灌來的幾瓶燒酒……就這些,而已。尤其至今不能記憶的是,為了買到幾塊香皂,劉剛通過我們政治處高主任,高主任又托了熟人,才從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服務社弄到了兩塊……我在這里不厭其煩地列舉這些讓今天的年輕朋友聽來可以暴笑的往事時,其實有意無意地涉及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我們國家的經濟、文化和社會歷史時期即將發生逆轉。任何事物一旦走到極端就必然有變化。當時我們的生活就像秋天的草,葉的筋絡已經發黃、結痂、凝固,等待再腐爛,再生。不然的話,幾年之后使一些國人變得粗野、血腥的文化大革命就降臨到我們頭上。其實我也覺得回憶我們那時的高原苦日子很沒味道,甚至有幾分羞愧??捎植坏貌惶嵫?!漫長的歲月里沉淀著多少不得不重新回憶的帶著傷痕的日子!數億人的一個大國窮到人人都勒緊褲腰帶才打發日子,包括領導國家的統帥餐桌上也減少了平時最愛吃的紅燒肉。相比之下,一個中尉軍官的婚禮辦得再寒酸也無話可說了。甚至還可以響起嗓門自豪地道一聲:我在為國分憂!

真的,那時候我們都是這么說的:劉剛同志,你的婚姻一定是幸福而甜蜜的??嘀斜赜刑?!

暗下來的年代,矮下來的幸福。我們沒有抱怨,大家都樂呵呵地為劉剛布置新房。是新房嗎?原先和劉剛同住一屋的白副指導員暫時擠到了隔壁一間單身宿舍,占據了另一位回老家結婚同志的床。沒想到那位探家的同志提前歸隊,且帶著新婚妻子同來高原度蜜月。這樣,不但白副指導員不得不挪窩,就連同屋原先的那位主人也要“凈身出戶”了。多么熱鬧而有趣的高原軍營流動生活!好在劉剛的婚房依舊是那么簡樸而溫馨,大家心里都很熨帖。他把自己的床和白副指導員的床一并就變成了婚床,雖不寬敞,卻很隨意。不要提劉剛心里有多美了,在他把兩床一并的瞬間,肯定是聞到了未婚妻的體味,心里涌滿了無法抑制的幸福,要不他不會對白副指導員說出這樣的話:“老白,我一定讓我媳婦給你點一支煙,還是你對咱兄弟好呀!”劉講的真誠,白心里當然受活,他握起劉剛的手搖了又搖。點煙?此話從何說起?endprint

原來,老白的高山反應比一般人嚴重得多,犯起來時常常頭疼得像裂開了縫一樣難奈難忍。對付高山反應他摸索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吸煙。說來也怪,只要吸一支煙,反應就減緩不少。為此,每次上線執勤時他總會帶一盒甚至更多的煙,他就用這秘密武器對付高山反應。這完全是一種條件依賴,沒有什么科學依據。可它管用。當然只對老白管用,放在別人身上恐怕就南轅北轍了。白副指導員就這樣成了有名的“煙王”。現在劉剛提說要他的新媳婦點煙,老白自然十分高興,也難免不帶著幾分幸福,他便借題發揮回應劉剛說:“新郎新娘睡了我的床,我沾了光,高山反應就離我遠去了!”就憑這心態,我們也要相信老白吸了這支煙,起碼會在不短的一段時間內可以戰勝高山反應。同時,大家也可能看出了,我們這些高原軍人在為劉剛操辦婚事的過程中多么開心。最讓我們開心的是,貼在新房門上那幅對聯,五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堅持認為那是很絕妙很耐人尋味的一幅婚聯,對聯出自我們政治處宣傳干事竇孝鵬之手,詞是他找來的,然后再由他用龍飛鳳舞的書法寫上去。上聯:花徑不曾緣客掃。下聯:蓬門今始為君開。大家一定看出來了,這是杜甫《客至》里的兩句詩。詩人的原意咱就不去說了,將其移植到此,實在是高手所為。我們只能用“絕妙”二字贊賞。竇孝鵬是一位從我們團里走出來的軍旅作家,當時只是初出茅廬,但已出手不凡。后來創作出了長篇小說《崩潰的雪山》。不服不行!高原軍營里有的是秀才!

生活永遠隨處可見,幸福卻常常不可知。

那真是一個期盼幸福,雖然盼得心焦如焚卻依舊幸福得心里溢香流蜜的日子??!我和周圍的人都可以作證,竹子要踏進營門的那些日子,劉剛那個美啊,快成仙了。他從早到晚腳板不沾地地顛跑著準備這收拾那,鼻翼兩側的條溝里淌滿了幸福的汗溪。不用抬頭瞧,我聽腳步聲就斷定是他走來了,未見人聲音就飄了過來:“伙計,勞駕你給會議室再借個暖瓶,開水少了供不上客人喝呀!”“小張,你再到管理股跑一趟,借兩把椅子,新房里只有三把椅子還是少了點!”每天他總有幾次站在營門口朝東邊的公路盡頭眺望。竹子來格爾木必須經過那個路口,他每個時刻都等著她從天而降似的出現于那個紅柳枝兒搖曳的天邊。夜里他總睡不踏實,還是竹筍拱出地面的那種癢酥酥的感覺,不離身體地一直陪著他。夢里他和她已經多次會面。

因為他心里有盞燈光。那人帶著光芒朝他走來,天快亮了。

所以,我說好夢最好不要醒。也許好些人一生追求的正是一個夢。

萬事俱全,只欠東風。我們大家伙都期盼著劉剛和未婚妻竹子早一天入“蓬門”,劉剛在“花徑”等盼已久!

然而,泡影,一切在頃刻之間變成未知數……感情也是海,難道非得要退潮?那個擱淺的早晨……

竹子正走在路上,永遠的路上。

那時候,青海境內除了在省會西寧可以坐火車出省外,其它地方都沒有鐵路。竹子取道蘭州乘火車,經河西走廊在峽東火車站下車,倒乘汽車,過敦煌直奔昆侖山下的格爾木。敦煌到格爾木以至拉薩和西藏各地,是汽車部隊跑車的長途路線,搭乘軍車較為方便。漫長寂寞的路途,離家在外,流浪的感覺。艱辛多少,因為心兒沸騰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劉剛只在竹子坐火車前接到一封電報,途中她到了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法聯系,只能搯著指頭估算著哪天她到了哪里。指尖上的日子過得尤其漫長,劉剛的指頭蛋蛋都搯紅了,他估摸她才到了當金山。這當然是精明心切的劉剛指頭蛋上的地方,不過,沒有錯,竹子確實到了當金山。他站在新房門口,使勁縱了縱雙肩,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與竹子的距離。那是歲月的距離嗎?

這天吃罷早飯,一撂下筷子劉剛難奈心頭的興奮,對包括我在內的幾個要好的戰友分頭提前打招呼:“我們的竹子就剩下一天的路程了,明日中午到格爾木。周六,也就是后天,我倆在管理股辦公室舉行儀式,大家來捧場吃喜糖。到時候可別只顧吃,還得勞各位大駕,幫著招呼一下。從沿線兵站來了幾位戰友、老鄉,他們人生地不熟,又很少見過大世面,全靠你們幫忙招待他們。記住,是周六!”這就算發了請柬,口頭請柬。高原軍人辦婚事就這么簡單,利索!

可話又說回來,你說簡單吧,又不那么簡單。怎么說也是一個婚禮,瑣瑣碎碎的事不會太少。遠離親人,大事小事就忙他一個人,他一個涉世不深的青年,即使三頭六臂也難應付得妥帖。自然會有搭幫手的戰友,畢竟是幫忙,落實沒落實,落實了幾分,最終還得他掀開鍋蓋看看,鍋里蒸的到底是雞蛋還是雞蛋羹,劉剛快樂地忙碌著。在這個六月還飄雪花的昆侖山里,他要擁著心愛的竹子到乍暖還寒的陽光里。

水流走了,就不再回頭。雞娃子叫了,天卻沒有亮。就在劉剛的身體與靈魂一起在興奮中走向成熟的路上,他的心一下子跌進萬丈深淵之中。一場要命的六月雪,卷著冰凌防不勝防地降在祁連山,這催命奪魂的高山缺氧!

世界就是這么浩瀚,又是如此狹小。殘酷分明只是一瞬間的功夫,竹子的生命就凝固在冰河里了!她從地球上消失了,永遠地閉上了那雙長長睫毛掩映著的美麗眼睛!誰也逃不脫被埋葬的那一天,這,她懂。甚至可以說有所精神準備。可是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突如其來,這么早。雪原上的風一步三磕地爬過,很快就是春天了,她卻留在漫長的冬季。她的人生還沒有結出她向往的金燦燦的果實,她的履歷表上還有著許多空著的位子等待她在未來的日子里填充。她就這樣和她愛戀不夠的這個世界告別了。她把未成熟的青澀的果子分給了追云的風,分給了思念的月,獨獨沒有讓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他嘗嘗。記得太清楚了,那年他探親回到故鄉,他倆的婚事終于板上定釘了。他倆滿意,雙方的父母也喜滋滋地點了頭。那夜,他返回高原前,他倆在掩遮著麥苗的田垅上走著,他碰了一下她的手,她就羞澀得扭過了身子,給了他個脊背,紅著臉說:“饃饃不吃在籠里放著呢,遲早還不是你的!”為什么要這么吝嗇自己那手指頭呢,讓他挨一下就退一層皮了?她不就是為自己心愛的人活著,才走山涉水地要來昆侖山嗎?既然知道遲早是他的人,為啥不趁早卻要拖遲呢?

她一定很后悔的!endprint

可是一切都晚了。她的懺悔只能化作幽靈送給還不能稱作是自己丈夫的那個高原大兵。生活怎么對她這樣無情,死者把痛苦留給了活著的人!她真的不情愿做這樣抹淚擦鼻涕的事!

竹子已經無法把自己從峽東下車后,乘上汽車走向昆侖山這一段路途上經受的缺氧的極端熬煎,告訴別人了。因為她和這個世界上所有關注她的人做了最終不得不做的了斷。大家只能從司機小鄭斷斷續續哽咽著的追憶中,從她留下的僅有的幾件遺物中,與她一同承受她在生命最后時刻,在顛簸的路途上所經受的不堪忍受的非同尋常的痛苦!沒有人分擔她當時苦難,回憶的人能否分擔,我實在難以說清!

缺氧,這兩個十惡不赦的字眼……

那天早飯后,汽車一駛出敦煌兵站,眼瞅著一片無邊的沙漠就迫不急待地從地平線上悠悠飄來。霎時,天地一下子寬闊了起來,不時有殘垣碎石出現于路邊,那是比鐵更凝重更古老的顏色,是竹子分辨不清的歷史。小鄭告訴她,這是陽關的遺址。陽關,她知道那是古代戰爭的傷疤。竹子舉目外眺,心里隨之亮堂了一些。走過陽關不久,公路邊就隔三差五地出現了一堆堆壘起的石頭,上面還牽連著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經幡。竹子好奇地問司機小鄭,那石堆做什么用場?小鄭告訴她,那是瑪尼堆。是藏族人家或蒙古族人設置的寄托佛意的標志。不少石頭上刻著“六字真言”,石堆間還有各種佛像的泥模。竹子再問:什么是“六字真言”?小鄭很為難地笑笑,說:就是6個字,好像是嘛、呢、叭……其它的字我就說不上來了??傊?,是吉祥如意的意思。竹子見為難了小鄭,忙說,你成天開著汽車跑長路,哪里記得這么多事,好啦,我到了格爾木問問劉剛,到時候也讓他給你講講……

這是個原本愉快的話題,沒想到今天回憶起來心情卻變得異樣沉重。生活中常有這樣的事,說起來好像明白。動手一做就犯糊涂了。其實,本來朝前邁一步,甚至半步就弄明白了,偏不。許多人就缺少這一步,只得停留在這半明白半糊涂中!小鄭后來告訴我,當時他被竹子問得回答不上這樣一個常識性問題時,他真的打算到了格爾木找劉剛讓他給竹子說說“六字真言”,他也一起聽聽。在藏區跑車,不懂“六字真言”太鬧笑話了??墒侵褡映隽耸乱院?,他見了劉剛哪里還有心境提起此事?他張不開口呀。小鄭給我講了這件事后,我便按奈著發疼的心,給他講了“六字真言”。我想,長眠在另一個世界里的竹子也能聽到。竹子,當時小鄭沒有給你回答的問題,我現在替他告訴你答案,你聽著:“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據說這是佛教秘密蓮花部之“根本直言”。它包含佛部心、寶蓮部心、蓮花部心及金剛部心等內容?!皢啞?,表示佛部心,念此字時,自己的身體要應于佛身,口要應于佛口,意要應于佛意。即身、口、意與佛成一體,才能獲得成功;“嘛呢”,梵文,意為“如意寶”,據說此寶出自龍王腦中,若能得此寶,入海能無寶不聚,上山能無珍不得;“叭咪”,梵文,意為“蓮花”,以此喻如蓮花一樣純潔無暇;“吽”,表示必須依賴佛的力量,才能得到“正覺”,成就一切,普度眾生,最后達到成佛的愿望。

我講六字真言,是給竹子聽的。五十多年了,時過情未遷。當時小鄭沒有給你的答案,我今天替他補上,也是替劉剛補上。我知道,你若到了格爾木,一定會讓劉剛給你講的,你會對劉剛說,小鄭這孩子連“六字真言”都不知道,我喊他過來,你一起給我倆講講。此刻,我多次哽咽著幾乎講不下去了。竹子,你該聽到了吧!一個你從未謀過面的、也許劉剛給你提說過的高原軍人,現在坐在格爾木小鄭住的一間小屋里,給你講你很想知道的藏地的事情。你在去昆侖山路上發生的一切都是這位小鄭回憶給我的……

司機加速在沙漠里的公路上行車,好快的車速。眼瞅著一座山岳跳上擋風玻璃,一恍就甩在了后面。只覺得自己的體內儲存著一整個秋天的果實,把車開往一個漫長的明天。為什么是漫長呢?他不知道。不管那么多了!他的心里像竹子一樣巴不得早一刻趕到格爾木。車過長草溝兵站不久,竹子就隱隱地感到腦袋里仿佛有幾只小毛毛蟲在蠕動,還時不時地咬一口腦內的某一個部位。憑感覺她推斷像似螞蟻那樣的小蟲蟲,癢癢的,咬得狠了還閃動一下的疼痛。只是無大礙,針尖恍了一下又飛了的感覺。牙一咬,沒了!讓竹子不安的是,那疼痛散去沒一會兒,又返回來,這回就疼得狠了。那疼痛像磨亮的刀刃,沒有任何收斂的、得寸進尺地割切著她頭部的肉。奇了怪了,高山反應還有尖銳的叫聲,好刺耳!可以安慰的是,疼痛是一陣一陣的,在疼與疼之間的間隙里,她的難受可以稍稍緩解一下。她多么想把這個間隙放大,讓它成為劉剛暖融融的懷抱,這樣還怕什么嗎?想到劉剛,竹子就不顧及那么多了,疼就讓它疼去吧,還能要了人命?才不信呢!堅持,頂住它。有劉剛的懷抱,她的身體已成為劉剛身體的一部分,擁抱著熱烈的愛,不信這疼痛還不退去!事實卻是,頭疼不但沒有因為她的溫情堅持有絲毫的緩沖,反而加劇地疼起來。到了后來,她感到好像有人用鎯頭或別的鈍器敲打她的雙鬃,還有腦門,撕肝裂肺地疼!

竹子想到了佛,公路邊又出現了瑪尼堆。小鄭不是說了嗎,那是藏族人的佛意。佛的事佛知道,人的事,佛也知道。這高山反應,佛該管一管吧!她默念著“六字真言”。其實,沒什么用。小鄭還沒有教會她念“六字真言”,哪能顯靈?她分明感到高山反應的魔爪已經觸摸到了她生命的寒冷。疼痛開始在周身漫游了,這種漫游在汽車攀上檔金山后達到了可以說難以忍受的程度,無法抑制地包圍著她。

當金山是祁連山的支脈,海拔只有2000米多點,與和它成毗鄰的昆侖山、唐古拉山相比,在世界屋脊上它當個小弟弟還不一定夠格呢。當然這只是它的高度,世界上許多矮個子的作為往往讓那些高個頭的巨人也望塵莫及,高度并不出眾的檔金山,氣候燥烈、氧氣稀缺是出了名的。在高原跑車的汽車兵深有領教。竹子的高山反應在上了當金山后陡然加重,越來越重。她面如土色,嘴唇泛紫,渾身像抽筋似的提不起精神。她舉起拳敲打著腦門,本想減少點疼,誰料情緒更加泥濘。

“小鄭,停下車吧,我難受!”

小鄭靠邊停駛。竹子下車開始嘔吐,哇哇的,幾乎吐盡了早晨在敦煌兵站咽下的所有食物。小鄭一直扶著她,輕輕地捶她的背。“吃進胃里的東西好像掏空了,可是好像又鉆進去了什么,還是難受?!敝褡舆@樣說,很無奈。又開始吐,干吐,什么也吐不出來。小鄭當然知道高山反應就是這個樣,即使把腸子吐出來,人仍然難受得干吐?!吧┳樱沆o靜呆一會兒吧,太累了!”小鄭一直這么稱呼竹子。雖然劉剛還沒娶竹子為妻,遲早的事了,叫嫂子總不會錯。竹子只是笑笑,輕輕點點頭,但一直沒有應承。她在小鄭的攙扶下,又坐在了駕駛室。竹子的高山反應一點也沒減退,小鄭眼巴巴地看著可憐巴巴的竹子這樣痛苦,卻愛莫能助。遙遠山野,前無村后無店,連只鳥兒都瞅不著,找誰能幫幫嫂子?他只能不住地喃喃自語:“山神爺爺,你把嫂子的痛苦轉到我身上吧,我一個小伙子,杠杠的身板頂得?。 敝褡勇牄]聽到這善良的心聲,已經無從證實了,只見她用手頂著鬢角對小鄭說:“我沒事的,咱們趕路吧,早一點到格爾木比什么都好!”endprint

劉剛正望眼欲穿地等著她呢!

竹子仍然用手指摁著鬢角,此刻,這是她可以用來對付高山反應唯一的方子了,有幾多作用,她已經難以弄清楚了。小鄭也看樣學樣,不時停下車幫著摁她的鬢角,有用沒用他也不知道。就這樣走走停停,汽車也在痛苦地挪步。車速仍慢,那些終年不化的雪峰,那些遠遠望去似乎高過雪峰的冰河,漸漸地,脫離車窗玻璃被甩在了車后。當它們消失在遠方后,又有重新迎面撲來的雪峰、冰河跳上了車窗玻璃。小鄭自然沒有任何心思觀賞這些平時他喜愛的“車窗電影”了。他的心里只揣著一個想法:快點到格爾木,越快越好!沒想到,車輪就這么煎熬著時間滾動了不足一公里,竹子又抱起頭喊著:我活不成了,頭疼的要命!頭疼!

小鄭再次停車。路邊就是道班房,這是這片荒原上唯一的一戶人家。顯然小鄭有意選擇了這個地方停車,他的手放在雙音喇叭的按紐上,不松手地按著。猶如報警器般的呼叫聲,喚出了道班房里一位養路人??瓷先ニ?0來歲,矮墩墩很結實的個頭,紫膛色臉龐,頭發黑白混摻地卷著,給人感覺那每根發際都掩藏著祁連山的烈風殘雪。小鄭還沒開口,那養路人就說:看來這位嫂子病得不輕,快進屋!他們七手八腳地擁著背著竹子進了道班房。那人趕緊端起竹篾暖瓶倒了一洋瓷缸開水,在缸里倒來倒去變涼,喂竹子喝。竹子迷迷糊糊地抿了一口,就推開了水杯。工人又拿來一個小瓶,搖了搖對司機說:“我們這里啥藥也沒有,就這點止痛片,弟兄們害了病,不管發燒發冷,嘔吐跑肚,灌進肚里倒也管一陣子用。就讓這位小妹咽一片,興許能救急。”

瞧,這位熱心腸的大哥,進得屋沒幾分鐘,又是倒水又是遞藥,對竹子呢,一會兒叫嫂子,一會又喊小妹。多么實誠純樸的好兄弟!小鄭真的好感動,又感激。他說:“面對這位好大哥,我多么想把自己也融入到這道班房里,把生命放在最低的位置。在這樣的位置上回望我現在的一切,我會對人生有更透徹的認知!”小鄭這話當然不是當時說的,而是數十年后他回憶時對我這樣感嘆人生!

我們繼續回到那個簡樸而溫暖的道班里吧。竹子仍然半醒半迷糊,那位工人遞上止痛片,她連眼睛也沒睜就吞下去了。高山反應減輕還是沒減輕,旁觀者誰也無法判斷,竹子倒是暫時安靜了些許。可是誰也明白她還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此時,小鄭的心思不得不放在另一件事上——攔一輛過路車,給部隊捎話,趕緊派醫生設法救竹子,最好讓劉剛陪同醫生來。他相信,劉剛得到消息后,必然會馬上趕到竹子面前!

小鄭飛也似的急忙沖出道班房,正好有一輛去格爾木的汽車駛來,他急頭巴腦地蹦到公路中央,站住,伸出雙臂攔車……司機緊急剎車,算僥幸,汽車擦著他身體剎住。一場虛驚!司機扶起車輪下的小鄭,得知這兒發生的一切,攤開雙手,愛莫能助。一個不顧自己安危的人,他把希望留在了路上。過路的車輛,要么點一腳剎車停下,要么飛車而過……也許希望總會有的,也許希望離竹子越來越遠……

道班房里,殘月無法復圓,原本可能的存在,漸漸冷卻。竹子的病情急驟惡化。她臉色蒼白,眼圈泛黑,嘴唇發顫。頭發也被她抓撕得亂蓬蓬地卷起來。她依舊雙手半松半緊地抱著頭,有氣無力地喊著:頭疼,疼!嘴里還吐字不清地說了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道班房外面就是藏人壘起的一個瑪尼堆,每塊石頭都濕濕的,是流淚還是雨,不得而知。

忽然,竹子中止了呻吟,微睜雙眼,幾乎用盡平生之力莫名其妙地問了小鄭一句:這里是什么地方?小鄭仿佛明白了什么,隨即告訴她,這個地方叫南八仙。她聽了微微點點頭,臉上浮現幸福的顫動,低聲自語:南八仙!南……

從峽東車站坐上汽車后,一路上每經過一個地方,或村莊或小鎮或一座山什么的,竹子總忘不了問問司機,這地方叫什么。得到回答后,她就很滿足地說,好,知道了,劉剛早就給我講過了。那年回家相親,他給我講了高原上好些地名的來歷,這里的地名幾乎都捎帶著一個真實的故事?;êW?、納赤臺、大柴旦、二道溝、雁石坪、倒淌河……多動聽呀,不用聽它們背后的故事,就這名字準能把人的魂勾走!

小鄭明白了,原來是這樣。竹子雖然從來沒有到過高原,可是劉剛已經給了她美好的想象,引領著她的心靈在高原上瀏覽了一回。這時竹子問到的這個叫南八仙的地方,就隱含著一個悲壯的英雄故事。記得劉剛當初給她講這個故事時,是動了感情,含著熱淚講的。她呢,自然也聽得淚流滿面。竹子暫時忍痛忘卻了高山反應這個可惡的魔鬼對自己的襲擊,回憶起了那八個女兵的故事!

那是一個帶著血淋淋巨痛的往事,一個無法被悠長歲月埋沒的故事,一個凝滿年輕女兵壯烈和憂傷的傳說……

五十年代初,五星紅旗剛在西藏上空飄起的那一年,一隊通信兵奉命進藏執行戰備任務。他們翻過當金山后,在柴達木盆地北沿的荒原上安營扎寨,執行臨時任務。飄在軍用帳篷上的五星紅旗在大風里獵獵脆響,傳遞著祖國的召喚。他們站在紅旗下,無限的天空里,眺望整個中國。挖坑、栽桿、架線、護線,就是通信兵每天雖然不變的重復勞動,卻充滿戰斗樂趣。正是高原上漫長的冬季,極冷的日子里氣溫驟降到零下40攝氏度。其實抵御酷寒并不是兵們首當其沖的需求,最糟糕的事情還沒有來到。令兵們膽顫心驚的是高原缺氧——這個他們過去從來沒聽說過的惡疾,把這些小年輕折磨得死去活來,一個個臉色紫里泛黑,走起路來頭重腳輕,稍有不慎就要栽跟斗。最要命的事發生在一天夜里,一場沒有任何預兆的罕見的暴風雪突然席卷了柴達木盆地。通信兵的臨時營地遭到了致命的掃蕩。八個女兵落腳的那頂帳篷遭遇最慘重,帳篷被烈風連根掘起,隨風在地上沒有方向地滾動著。最初女兵們雙手死抓著帳篷不放,隨著旋滾的帳篷不知奔跑了多遠。后來,暴風雪越來越兇烈,帳篷漸漸離開了地面,旋在空中。有的女兵實在難以抵抗如刀似剪的暴風雪殘忍摧殘,不得不松開緊攥著帳篷的雙手,被撂在荒郊野灘。有幾個女兵仍然死拽著帳篷不放,被暴風雪拖出好遠好遠……次日,暴風雪縮回到祁連山的某個窪處。青藏高原又恢復了那貫有的寂靜,可怕的寂靜。靜得連遠處牛羊啃草的聲音仿佛都可以聽得見。戰友們和當地牧民含著悲憤的熱淚尋找八個女兵,終于在離駐地十多里遠的山溝里只找到了幾具女兵的遺體。還有三具遺體始終沒有下落。找到的遺體中,有的手里還攥著電話線,有的腳上還扎著腳扣,有的還握著帳篷的一個角。特別讓大家感動又心疼的是,一個女兵的手里緊緊地抱著一面國旗,旗面已經撕扯得破爛不堪,那幾顆金黃的五角星赫然猶存。她們至死也舍棄不下崇高的信仰!八個女兵就這樣遠行而去,然后長久不衰地站立在青藏高原上——從此她們遇難的那個無名之地,就有了一個美麗而溫馨的名字:南八仙。endprint

……

此刻,竹子的生命已經被高山反應揉躪得即將走到盡頭了,她為什么突然提問起讓自己受難的這個地方的地名?推測,她也許不知道自己已經躺在南八仙的懷抱里。記得有人說過,人這一生向往什么,追求什么,也可以一生未果。但是他不會輕易放棄,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都要回到最初的那個他自己。初心最清白干凈,如同水回到泉里。在劉剛給竹子講八仙的故事時,她就向往那個誕生八個女兵故事的地方了。這樣偉大的女性,過去怎么就沒有聽說過?是的,總有一些閃亮的生命往往被人們忽視。像我們的生活里有多少值得的回憶;最后卻在石頭縫里鮮活!可以推想,這一天,竹子冥冥之中會感到自己走近了八個女兵,從出發那刻起其實她就惦著這個曾經只在想象中見過的南八仙。于是她就不由自主地問了司機一句:這里是什么地方?后來司機小鄭回憶說,竹子自己被高山反應折磨后,一直是閉著眼睛痛苦地呻吟著,只有在她問起南八仙這個地名時眼睛出奇地睜了一下。那亮亮的瞳仁只是閃了一下就合上了,永遠地合上了!

八個女兵——竹子,可以說他們同為青藏高原的過客,不過都是落地生根的過客。永遠的歸宿地。這九個女子在同一個異鄉懷著相同的夢想注定要相遇相知相惜。她們確實已經筋疲力盡了,但是她們會使活著的人的明天更像明天。

對啦,我險些漏說了司機小鄭后來給我講的一件事。這是讓他今天回憶起來仍然幸福著的事。人一生有些幸?;蛘哒f這幸福還沒有實現時只是在心里甜蜜著,保不準只是一瞬間就從一粒隱秘的花蕾開始。那是竹子在閉眼之前的大約一個小時,她意外地拉起小鄭的手,吐字不清地連著說一個字:“嫂,嫂……”機敏的小鄭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趕緊把嘴貼近她的耳門叫了一聲:“嫂子好!”竹子聽了唇邊浮出淺淺的笑容,將手抽出又放在小鄭的另一只手上,慢慢地走了!從峽東車站接上竹子后,小鄭就親切地喊她嫂子,頭一天一直這么叫。竹子呢,怪不好意思地糾正說:“事情還沒辦呢,先把嫂子放著等婚禮完畢后再叫?,F在我就是你的姐,叫姐我習慣?!闭l會料到在奔往嫂子的路上出現了這樣不測的事。此刻,竹子似乎想到了事情的悲慘結局,便讓小鄭喊她一聲嫂子。這既是對熱心腸小鄭的安慰,更是給未婚夫的劉剛痛心的圓滿的一個交待?!吧┳?,你會好的,真的,你會好的!”小鄭這聲嫂子叫得好沉重,他的眼淚像散了的珠子落到竹子漸漸冰涼的手背上……

南八仙的天空蔚藍蔚藍,藍得讓人覺得這個世界潔凈得沒有聲音了。竹子如果是一只燕子,她在這藍天下飛翔,那該是青藏高原一幅多么無以倫比的絕美圖景!其實,不必這樣去想象,竹子比燕子更美,更富有夢想。在祁連山的這邊、昆侖山的那邊,在更高處,還有更美的一幅畫面正在悄無聲的開放!

夢是滿天繁星,黎明到來前,融入晨曦。

司機脫下皮大衣,輕輕地蓋在了竹子的身上。之后,這件軍用大衣上又壓上了一件藍色大衣。道班工人拿出了自己不久前新做的大衣……

大地很靜。正是八個女兵躺在大地懷抱里時那種可以聽到牛羊啃草的安靜。惟兩件軍民合而為一的大衣未停止呼吸。抵達昆侖山的途徑是多種多樣的,竹子穿著這兩件大衣肯定會走到劉剛身邊的。那是她新生的兩只翅膀,可以飛到任何一個她要去的地方!這時竹子靜躺在道班房里,她的胸脯似乎還在微微起伏著。這讓我再一次感受落雪無聲。

深情,含蓄,飽滿的生命!

這個時刻,青藏高原呈現著曠世之美。滿天跑著浮云,陽光被擠成一道窄縫。

這個時刻,我站在高高的祁連山崗,只望見一個人的影子。

救命的醫生還是趕到了。可是已經無命可救了。是道班的另一位工人聞訊后特地攔便車到大柴旦請來醫生。冬夜更深的時候,荒野仍會有熱身的微光為路人熱身。大柴旦是當時柴達木盆地的首府,一個不足兩千人的小鎮。一位老中醫,哈薩克族,茂密的銀須蓬住了上唇,那種慈祥、溫馨仿佛掛在嘴邊,隨時會噴散開來。他問了問竹子的病情,又摸了摸病人脈象,搖了搖頭說:“我無能為力,就是早一步來我也沒得辦法。病人是幾天前就患上了感冒,再加上高山反應,感冒加重。夠她痛苦的了!這種病我們眼下還沒有制服它的有效辦法,十有八九的命是保不住的?!?/p>

老醫生隨口說了幾句順溜:早上患感冒,晚上轉肺炎。來日肺水腫,趕快寫遺言。

沒有絲毫的調侃意思,他說這話時顯得十分惆悵,無奈。甚至眼里有了淚花。

小鄭后來對我說:愛是艱難的!竹子和劉剛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在高原會面是有許多料想不到的不測。但他們依然相愛。一切都取決于速度,要快,再快。種子快點長成苗兒,苗兒快點結出果實!

作為組織股具體分管婚喪嫁娶的辦事員,我和營部曹軍醫急三火四地趕到了南八仙,這已經是出事后的三個多小時了。所見讓我們目瞪口呆,慘不忍睹:竹子僵硬了的遺體停放在道班房后面的工具室里,她的臉呈現著微紫透黃又見黑青的冷色。這是我揭開蒙在她身上的那兩件大衣后看到的。我抱起她的遺體搬動到汽車坐墊時,似乎感到了她身上微弱的熱氣傳遞到我身上。這是她留給她的戀人最后的體溫嗎?可是劉剛不在她身邊,何時能趕來,趕來后這體溫還能不能久留?很難說!于是我先替劉剛接收了,我下意識地將她的遺體靠緊了我的身體,我心甘情愿地替劉剛回報一個男人的體溫。這是竹子在人世間得到的最后的溫暖。我知道她是不甘心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的,只差一天的路程她就可以到昆侖山下,完成終身大事的最后一個程序了。但是不能,悔恨終生!一步之遙,往往成為萬里險途。原來死亡也是如此遼闊。荒野上有多少墳堆,安靜地靠著美!

劉剛并沒有告訴竹子,也許是有意要給她一個驚喜才暫時瞞著。但是竹子絕對能想象得出那間婚房是多么溫馨,具有特色的簡樸才更顯得溫馨嘛:在昆侖山下格爾木軍營的某一個并不起眼的地方,劉剛布置好了一間婚房,房間自然不可能大,但是肯定干干凈凈地飄散著淡淡的香美,那是劉剛回鄉探親時特地托人從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買來的花露水。當時劉剛把花露水在竹子面前一晃,說,現在不給你用,到了你成為我媳婦的那一天,灑你滿身,香醉看熱鬧的人,讓他們聞著香氣美去吧,美死去!竹子回了他一俊笑,說,還沒等人家美呢,先把你美死!她竹子就一直盼著這一天早些到來。當然,那天劉剛還說了,新房應該布置得有高原特色??墒?,高原的什么特色呢?他倆額頭碰額頭地想了好久,還是劉剛想出了招。他說:親愛的竹子,我思謀著還是把格爾木的胡楊樹請到咱們的新房里來吧!竹子問:就是你讓我看的那篇散文里寫的那種樹,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劉剛說:你說著了,就是它!竹子又問:格爾木城里生長這種樹?劉剛笑笑:在城郊,三十多公里有片胡楊樹,原始的胡楊樹,一眼望不透的樹叢!endprint

他倆就這樣做出了決定,采一束胡楊枝葉裝點在新房里。讓這頑強的生命在他們心里悄悄發芽,發芽!

此刻,我站在竹子的遺體前,心里涌滿對她的同情,一種難言的委屈之情。當然更多的是委屈之后萌生的敬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許多往事,心里針扎般刀割般的難受,傷感。就在我抱起她的遺體挪動時,沉重的自愧咬著我的心。我們都活著,她怎么就走了呢?我真的不如她這么勇敢,豪氣。這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女性!不是么?她有一百條一千條理由把劉剛拽回老家去完婚,在那里任何一個小飯鋪舉行婚禮都不會比高原條件差,起碼風平浪靜,不會讓人提心吊膽地顛簸吧!自幼在家鄉這塊連個遮眉擋眼的大土包都少見的女娃,當然明白自己一個人出遠門且要翻山越嶺地闖蕩世界屋脊,那是在“玩命”!“玩命”二字是劉剛和她商量在高原辦婚禮的信上寫的,自然是一句調侃的玩笑話了。沉浸在幸福蜜浪中的戀人開玩笑是不講究措詞的。寫信人和看信人都把這話當成了開心的玩笑。誰能想到它卻驗證了。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劉剛用“玩命”這兩個詞開玩笑,還真的在提醒竹子要認真對這次高原之行。她起碼要有吃苦的精神準備。不就是吃苦嗎?鄉下柴門里走出來的女娃把吃苦當成喝涼水,滲一滲牙根罷了。他和她都不愿往深處想,想它干嗎呀,眼睛一閉,就挺過來了!玩命?萬分之一的概率,畢竟太小太?。∷?,從某個意義上說,打開始上高原那一刻起,竹子就把生命掂在手里了。她絕對不想扔掉寶貴的生命,而是要牢牢地攥緊它,惟恐它丟失。那是屬于兩個人的生命呀!正是她,比劉剛更堅定地堅持要把婚禮放在海拔之上的高原上舉行。她不是要向別人張揚什么,這個荒涼的莽野當時確實沒有幾個人能看到他們的婚禮,給誰張揚呢?是劉剛在和她商定在什么地方舉行婚禮時說的一句話刺疼了她的心,好疼好疼,她會終生不忘:“那是一個女人不去的地方,可是沒有女人這個世界哪兒還會有色彩!”劉剛還給她傳遞了曾經發生過的這樣一件事:四年前青藏公路通車后,修路的民工紛紛要求回內地老家結婚生子或孝順老人,筑路總指揮慕生忠將軍一再動員大家把媳婦或未婚妻帶到格爾木安家落戶,仍然有不少民工跑回老家去了。當時老將軍說了一句石破驚天的話:“格爾木這個地方沒有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心的!”竹子震撼了,她拍著發疼的胸脯,認定了一個理:我和劉剛就要在這個女人不去的地方組建一個家庭。哪怕這個家庭在那里只存在十天半月,那也是荒原上留下了女人氣息的地方!

為荒原設計這一幅美景的鄉間女孩,徹悟世間,凈了昆侖,怎能不讓人敬慕!這時,我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竹子的遺體上,忽然覺得看上去她比活著的時候還要優雅!畢竟,我是自己安慰自己。真的,她在只差一兩個小時就要見到劉剛時已經離開了他!

近在眼前,為什么遙遙無期?她終究沒有來到她一心想去的那個地方……

劉剛還在哭。我確實記不得他是怎么來到南八仙的,什么時候來的?噩耗傳到格爾木時,我們政治處的人像被誰打了一蒙棍,全傻呆了。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都不得不暫時地瞞著劉剛,好像誰最先把這個噩耗告訴他,誰就是罪魁禍首。好在當時劉剛正在新房里忙著給竹子收拾床鋪。他傻呀,都什么時候了!可是,很快他就知道了,到車隊要了一臺車就趕到了南八仙……

誰也無法不讓他哭,他哭得撕肝裂肺的絕望。那哭聲就像掛在頭頂的任何一朵云上,一招手就立即落下一場狂風暴雨把高原淹沒。他抱著她已經漸漸冰涼的遺體像一頭怒獅一樣狂跳狂叫著。然后他靜靜地伏在竹子胸脯嚎哭起來,邊哭邊字不成句地喃喃自語:“我的竹子呀,我的竹子!認識了你以后,你對我的那份感情,對高原的感情,讓我抵擋了多少誘惑和浮躁。我懷著對我們未來的向往,等候在高原,盼著你有一天來到我身邊,我就會永遠和你生活在一起了!可是,你為什么這么狠心,撇下我走了!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你叫我怎么活呀!我把咱們的新房都拾掇好了,我怎么還敢再回到那間房里去呢?我的竹子呀竹子,你睜開眼睛來看看可憐的我吧!看看我吧……”

平時寡言少語的劉剛,在這個時候,丟失了他親愛的竹子后,突然變得這樣多言善說。他邊說邊哭邊捶胸,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快破裂了。他抱起了竹子,搖著她哭叫,仿佛要把整個地球搖醒才罷休。可是這個世界已經沉睡,身單力薄的他是搖不醒的。我可以相信的是,荒原上每棵小草都搖得流淚。我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人和草這么傷心地哭叫,鐵石心腸的人看著也會心疼!回頭望一眼吧,沙丘上的胡楊樹也要長成憂傷樹了!

胡楊樹旁,已經走得足夠遙遠。茫茫人生海上,不是所有失去的事情,努力就能挽回。

當晚,汽車把竹子運到了格爾木。路上,柴達木六月的冷風一直吹過死寂的原野,一棵紅柳的種子也許還在石頭縫里活著。劉剛一步不離地守在竹子身邊。他停止了哭聲,只是不換眼地看著竹子。竹子的臉上蓋著一條手絹,是那種軍營里戰士使用的綠色手絹。我確實沒有看見是誰蓋的手絹,但是可以肯定那是司機小鄭所為,我們這里就他一個戰士。劉剛沒有動竹子臉上的手絹,她睡著了,讓她安靜睡一會兒,不要驚動她。他只是一語不啃地攥著她的手。當時天已經快黑了,夜幕從車窗玻璃上徐徐滑下。劉剛一定想著要早一點回到格爾木,那里是昆侖山,昆侖山的夕陽可以換成日出,竹子說不定在那個早晨會睡醒的!

格爾木的灼灼燈光終于躍上了車窗。我聞到了夜風里卷來的察爾汗鹽湖的咸味,它是中國西部最大的內陸鹽湖,它抖動起來全中國都能嘗到沁心的美味。它靜臥在昆侖山下,一刻也沒有停下噴發味精。它發誓要把內心的鹽,種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讓四季和節氣流溢出芬芳。那么竹子呢?請你伸出舌頭舔舔鹽湖的味道,它今天的這一刻是專為你而存在!汽車駛進鹽湖中一條便道,車子搖煤球似的顛簸起來。劉剛說,竹子身體虛弱,她怕是受不了!司機便換上低速檔,小心翼翼地放慢了速度。仍然有些顛,劉剛讓竹子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軟軟的,竹子會好受一些。車過了鹽湖不久,汽車轉了個S形大彎,駛進了格爾木。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六月雪。今夜,這大片的雪花會把昆侖山的冰峰砸得粉碎!汽車駛進營門后,我看到許多戰友都默默地站在路邊等候。劉剛沒有下車,站著的人也不動。我們的車停下了,他們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劉剛才慢騰騰地下了車,我們政治處的高主任上前抱住了他,劉剛仍然不語,停了一會兒,他才放聲大哭。高主任給他擦去眼淚。endprint

劉剛是怎么從汽車上下來的,我記不得了。后來有人說,是高主任和兩個同志抱著他下來的。為什么要三個人抱?因為他的懷里抱著竹子!沒有人不理解劉剛,他的身體永遠會住著一個女人的,他倆誰也離不開誰。

劉剛和我們精心布置的那間婚房,就成了竹子落腳的家。這自然是劉剛的意愿了。他說,竹子要在這個家里住上三天,我再送她回娘家。這是我們老家的鄉俗,新媳婦回門??墒?,娘家?高原上有她的娘家嗎?我們都想問他,卻誰也沒開口。當晚劉剛陪著竹子到12點才離開,他就那么一直拉著竹子的手。離開之前,他對我們說,你們都回去休息,我要和竹子說說話。他這話像針一樣戳在了我們的心,一說完淚水就盈滿了他眼眶。

那晚,劉剛到底給竹子說了些什么,沒人知道??墒俏覀円恢毕胫?,卻無法得知。那是夫妻間的私房話,永遠進不了別人的耳門。它出唇的時候,她已經出了遠門,她把那悄悄話從一座山帶到了另一座山,壓在心底下,有意讓它找不著回家的方向。

次日,第三天,劉剛每晚都陪竹子到夜深人靜。她孤身一人,要遠行了,高原路上風大雪吼,他要給她囑咐的事情太多,太多。臨行前,夫妻間總會有說不完的話。一次他陪罷竹子從屋里出來,怎么也邁不開腳步,回身一看,滿天的星星簇擁著他。有一顆最亮的星星,他認定那就是竹子,他跑上前雙手相握,不想空空如也!

到了第四天,吃罷早飯,劉剛送竹子回娘家——營房對面的山坡上,那是劉剛為竹子選的墓地。他說那兒就是竹子最后的家,也是她的娘家。他要送她回家。他告訴戰友們,這些天夜里他陪竹子就是和她商量在哪兒安家的事。他說竹子的英靈對他說:“劉剛,我的丈夫,我身在路上,心在昆侖山。我不能無家可歸。躺在軍營對面的山上,可以天天看著你起床,出操,上班。我踏著軍號聲和你走在一起。能看到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竹子說的對,她千里迢迢追我到昆侖山,不就是為了成家!

我,還有劉剛的所有戰友,此后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勇氣走進我們為竹子布置的那間婚房。拾掇好房子那一刻,我們原以為幸福就可以擲地有聲地降臨在昆侖山的軍營里,一個新組建的高原家庭就會誕生。誰會料到,新的故事還沒開講,就搶先一步地有了悲慘的結局!

我們企盼的是昆侖山的彩虹,為什么出現的卻是一道傷疤!

此刻,蒙在竹子臉上的那塊薄薄的軍用手絹,把這位還沒有成為新娘的“軍嫂”永遠地隔在另一個世界里!

掩埋了竹子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見到劉剛。營門的哨兵告訴我們,劉剛每天執勤回營后都要去對面的山坡上竹子的墳地探望。一堆黃土,一旁幾枝紅柳搖曳在墳頭,似乎是竹子正輕輕梳理著她的秀發。劉剛雙手剪在身后,走過來踱過去地不停下腳步,能看得出他無法丈量出昨天和今天的距離。但是他要努力地縮短這個距離。昆侖山太空曠,竹子初乍到,她還不習慣在這樣的環境里落腳。劉剛要陪她一些日子,直到昆侖人家——那些先于她在此落地生根的高原亡人,認可她正式成為他們之中的成員了,他再離開她。

她消失了,應該讓她長久地出現。

這天,我找到劉剛,小心翼翼地提出要為竹子建一份檔案——其實是“死亡檔案”??晌覍嵲谡f不出“死亡”二字。我做這件事完全是個人行為,與我的本職工作無關。它出于我對戰友的情份和同情。當然還有也很重要的一點,是對竹子的敬佩。一個身單力薄的鄉間女娃,跋山涉水上高原在軍營里安排自己的終身大事,她的血脈里不流淌著軍人的血液,誰會相信呢!但是要為竹子做一份檔案,我左右為難誰都可以理解。她不是軍人,也不是軍人的妻子或子女,她僅僅是一位從農村來高原準備完婚的女娃娃。她進入不了軍營的死亡檔案,就意味著無法享受軍隊的有關待遇。我建議要建立的這份檔案充其量是一紙空文,只可以讓劉剛,還有我們這幫見證了他和竹子這場未走進婚姻程序的“軍婚”,有個無奈的結局。大家在心里記著這位只能永遠站在軍營大院之外,觀望自己心上人的可憐巴巴的未婚女!她確實是值得我們每個軍人敬愛的“軍嫂”!如果昆侖山陽坡上只有一朵雪蓮開放,我確認那是獻給竹子的!

我要建立檔案的設想,劉剛并不認同。

“我的心里像鉆進刺螖一樣發疼,讓該結束的盡快劃上句號??墒俏易霾坏健R苍S句號劃上了,我會更加痛苦!在今后的相當長一段生活中,我不可能忘掉我親愛的妻子竹子!”劉剛說這些話時沒有眼淚,但是我知道他咽進肚里的眼淚誰清楚有多少!這種無奈,與其說他在擺脫痛苦,還不如說他在痛苦掙扎更確切。

我理解劉剛,說:“竹子進了咱們軍營,按鄉俗就是屬于你的人了,也屬于我們的嫂子了。我以后就叫她竹子嫂!”

我絕對不是安慰劉剛,而是出于真心。

“你和我都有今后,她呢,她的今后在哪里?”劉剛稍頓,又說:“這樣吧,我也想了好些天,我們還是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吧,在昆侖山里給她安排一個名正言順的家,畢竟她下了那么大的決心要在這里安家。我們給她做一個墓碑,算是門牌號,她就有了戶口!”

我滿口答應。世事的公平或不公平,我們不能抱怨太多。現在我要盡量只能做到的是,要讓劉剛感到這個世界對自己不虧欠的不要太多。我們幾個戰友都忙著給竹子嫂操持家。墓地是劉剛已經選定了的——就在離昆侖烈士陵園約200米的一個向陽的山坡上。她進不了陵園,就遙望著它吧。“如果我能一直在高原干下去,到老。那么我就把墳地選在陵園內與妻子不遠的地方,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從來沒有離開,一直這么近,那么遠!”劉剛這樣說。

竹子嫂躺著的那個山坡頂端,就是終年積雪不化的山峰。為做墓碑,我跑了格爾木角角落落,才跑來一塊柏木板。你以為呢,能那么容易嗎?六十年代初,幾乎寸草不長的戈壁荒灘,更不會有樹了。格爾木人用一根釘子一塊磚都是從內地運來的,可以想象得出,能有什么材料給竹子做墓碑呢!我們幾個小伙子從汽車修理廠木工房跑來的這塊柏木板有多珍貴!那個小青年幫我們把木板刨得光光的,跟石質一樣耐看。墓碑上的字自然是劉剛來寫,他胸有成“竹”,提筆就灑下一行字:18歲的竹子,永遠的家!

只是,他愛得太深,提筆的手抖得像旋風,寫下的“竹”字歪著,快倒下了!

我長久地默誦著這塊墓志銘,終于讀懂:這里沒有死亡,竹子永遠是18歲!

劉剛跪倒在墓前,撫抱著墓碑,滿眼淚水。

隨即,他從一叢紅柳上摘下一枝,放在墓碑上。不是用死亡去祭奠另一種死亡,那枝紅柳會落地生根……

2013年夏初稿

2015年5月三改于望柳莊

作者簡介:

王宗仁,當代散文家、作家,陜西扶風人。

1954年開始發表作品。

1955年在《陜西文藝》發表散文處女作《陳書記回家》。

1957年畢業于陜西省扶風中學。

1958年應征入伍,歷任汽車七十六團政治處見習干事、書記,青藏兵部宣傳處新聞干事,總后勤部宣傳部新聞干事、宣傳組組長,總后勤部政治部創作室創作員、主任,專業作家,文學創作一級。

1964年調任總后勤部青藏辦事處新聞干事。

1965年調任總后勤部宣傳部新聞干事。

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1988年后任宣傳部創作組創作員、創作室主任,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詩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理事。王宗仁現被推選為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

2010年散文集《藏地兵書》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迄今共出版散文、散文詩和報告文學專集31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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