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在一個名為《新文學(xué)史料》的雜志做了八年住持,結(jié)識了一些作者。有的長期筆耕,出了書就會送給她一本。一般說來,這樣的書,好看的不多,因為中國知識分子經(jīng)過幾十年的思想改造,有獨立思想且還能獨立表達的人,實在是少而又少了。偶然讀到一本名為《櫪齋余墨》的散文集,作者叫做魏荒弩,名聲不大,經(jīng)歷不凡,書中所寫,都是他親身所經(jīng)歷,令我飽了眼福,長了見識。其實,這個作者在許多著名雜志上都發(fā)表過文章,如《隨筆》《美文》等等。從他的文章可以體會到,他是一個平和的人,真誠的人,扎實的人,所以名氣不會大。這個體制下,只有折騰和忽悠才有名氣;要么降低人格去迎奉拍馬做官,以官名帶人氣,這兩招他都不擅長。好在他的資歷太深了,不信,來讀他的篇名為《無題》的小文章的幾個段落,足可領(lǐng)略一二。
一九四九年七月六日,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全國第一次文代會。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文藝界代表在北平大會師。……
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都出席了大會。毛澤東致了簡短的歡迎詞便退席了。郭沫若、茅盾等發(fā)言以后,民革代表邵力子走上了講臺。邵老一頭白發(fā),態(tài)度穩(wěn)重,語調(diào)低沉而徐緩:“……當(dāng)年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剛說了幾句,也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這時坐在臺下的何其芳騰地站了起來,疾言厲色地向邵力子一陣斥責(zé)。接著,趙樹理也站起來沖著臺上大聲嚷嚷。這時,臺上臺下鴉雀無聲,有的只是一片令人難堪的尷尬。
……
初識老區(qū)來的“斗爭精神”,著實令人敬畏不已!(1999年2月5日)
看過解放區(qū)斗地主的街頭宣傳,你很容易想起臺下有人跳起來沖著地主嚷叫的二桿子。跳起來是思想支配的結(jié)果,思想?yún)s不僅僅支配跳起來,還會支配別的行動。比如何其芳的這里跳起來的思想就支配他后來做了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的所長,想必坐在臺上就更利于呵斥別人了;也就是說,當(dāng)初在臺下跳起來的“斥責(zé)”無疑參雜了有朝一日爬上主席臺的私念。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等到文化大革命來了,一鍋燴,臺下的人亂哄哄地對著臺上的人呵斥起來,什么走資派啦當(dāng)權(quán)派啦反動權(quán)威啦亂箭亂發(fā),這下何其芳被人呵斥得官位面子都沒了,受不了了,便自殺了。
可見做人做事,還是講點道理好。講道理,別人愛聽,自己也通達,不會動不動就拿自家的性命玩輕生。
再說趙樹理,我很尊崇的老鄉(xiāng),從解放區(qū)落戶北京,很快就受到比他更會呵斥的文人們的冷嘲熱諷,周揚這個老黨棍利用他撈資本,把他樹立為“人民作家”,這下他更遭人算計,被人呵斥來呵斥去的,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在老家他還是很受尊重的,自由度也足夠大,六十年代初還做了晉城縣的副縣長,體驗農(nóng)村生活。有一次,他到我們陵川縣的第一山林場體驗生活,看見全縣在鳳凰山和王莽嶺一帶植樹。這里海拔很高,大概兩千多百米,樹苗成活率困難,所以植樹造林必須依靠人海戰(zhàn)術(shù),反復(fù)向荒山進軍。這事我有點印象,就是每年秋后,各村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被派往縣城,分成連排,按民兵組織形式去植樹造林。這個活動至少進行了三四年,有點愚公移山的悲壯。趙樹理認為這是勞民傷財,沖著當(dāng)時的縣委書記邢德勇“嚷嚷”,可那個邢德勇,到真有點“德”有點“勇”呢,堅持植樹造林不停,趙樹理便轉(zhuǎn)身到省里告了這位縣委書記。好在省里知道陵川植樹造林這回事兒,拖著沒有處理。三年過去,禿頭禿腦的鳳凰山和王莽嶺,居然冒出來一棵棵黑油油的小松樹。趙樹理見了,又驚又喜,寫下了兩首詩,表示歉疚之意:
櫛風(fēng)沐雨種油松,
日子無多歲計豐。
莫道眼前猶似昨,
重游過客識英雄。
辛苦經(jīng)營已數(shù)秋,
英雄日日展宏籌。
不矜鱗甲披叢嶺,
愿促松蔭復(fù)石頭。
趙樹理不是一個天生喜歡“嚷嚷”的人,那些個嚷嚷是他一生中少見的狂熱。他的大量寫作可以證明這點。作為“人民作家”,他多么想寫出人民英雄的形象,他為此跑遍了山西晉東南所有先進大隊,走訪了所有所謂社會主義新人物,但是他死活寫不出來“高大全”式的人物。大寨出在山西,紅遍全國,各級領(lǐng)導(dǎo)熱捧,他卻不去湊那個熱鬧,自然是因為他深諳農(nóng)村的生活和農(nóng)民的性格,知道大寨是一個假典型。陳永貴在文化大革命中點名要打倒他,就是鐵證。趙樹理為自己的寫作他吃盡了苦頭,被整得七死八活,受不了,拒吃拒喝,說是被斗死了,不如說是絕食而死。死前,他自然“嚷嚷”不動了,卻還在一個破紙片上偷偷抄寫了毛澤東的《詠梅》,要大女兒有朝一日轉(zhuǎn)給周揚,證明他“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只可惜交給周揚這樣的老黨棍,實在是有點可悲,因為魯迅早就告誡人們,周揚是天生的“工頭”和“奴隸總管”,是從“車上跳下”的“漢子”,而后“坐車”到“主席臺”才是他的最終目標(biāo);周揚之流是一大批人,不是個別現(xiàn)象,因為個別現(xiàn)象是成不了氣候的。趙樹理臨了也認不清人,自然更認不清形勢了,這種“糊涂涂”是他思想左傾的結(jié)果。人生來都有左傾的思想,尤其年輕的時候。趙樹理臨了還相信周揚這個“工頭”和“奴隸總管”,只能說明他是一個“打工仔”和“奴隸”的命。
嗚呼哀哉!
二
魏荒弩先生寫《無題》(二),估計是想取別的名字,想來想去沒有更合適的名字,忽然想起來這篇文章和《無題》類似,拿來加個“二”字,倒也省事。細究起來,這篇文章和《無題》還是很有差別的,因為這篇是寫臭名昭著的階級斗爭問題了。盡管我們曾經(jīng)用幾十年的時間非要論證階級斗爭哲學(xué)的無比正確,但是從人類的苦難歷史看,無論什么樣的斗爭都是丑陋的,都是人性之惡的表現(xiàn);尤其扯了為蕓蕓眾生服務(wù)的大旗,實質(zhì)上是為了個人能高居于他人之上,讓老百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自己享盡種種物質(zhì)上的好處,享受特權(quán)享受到特色水準(zhǔn)。
一九五五年,首都文藝界在王府大街文聯(lián)大樓開會批判胡風(fēng),各協(xié)會的領(lǐng)導(dǎo)人全到齊了。郭沫若、茅盾、周揚、老舍、曹禺等均一一在主席臺就座。……我和曹靖華先生站在最后靠墻的地方。
這樣的座次排位,連梁山好漢那種稱兄道弟非法組織的排位都不如,還好意思充當(dāng)人文墨客。梁山好漢本是一伙喜歡打打殺殺的魯漢,受到這樣那樣的逼迫后索性聚眾鬧事,因此他們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情都不足為奇。可惜“郭沫若、茅盾、周揚、老舍、曹禺等均一一在主席臺就座”的當(dāng)事人,到死也沒有認識到他們這樣排座次,是很封建的不恥的行為,一丁點先進文化的味道都沒有。釋迦牟尼、耶穌、莎士比亞、但丁、曹雪芹、魯迅……誰會“在主席臺就座”呢?歷史已經(jīng)證明,凡是講究“在主席臺就座”之類的社會,永遠不會給人類留下一點像樣的文化積累,這是因為他們?yōu)榱恕霸谥飨_就座”,進行了太多的你死我活勾心斗角的緣故。
批判會一開始就很緊張,呂熒為胡風(fēng)辯護的著名發(fā)言就是在這次會上,至今還仿佛聽見郭老嚴(yán)厲的呵斥聲。
后來,田漢先生登上了發(fā)言席,開始用他那細聲細氣的湖南腔發(fā)言了:“胡風(fēng)在重慶,罵盡了所有的人,沒有他不罵的。老舍可算是個老油子了吧,連他也不放過!……”此言一出,四座皆驚,一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主席臺上的老舍先生,臺上臺下一片尷尬,都擔(dān)心老舍先生下不了臺。這時只見他拿出了一支煙慢慢抽起來,過了一會,悄悄溜下主席臺,到后院天井散起步來。這時站在身邊的老曹,笑著對我說:“你看看這田老大,一派胡言亂語!”(1999年5月5日)
魏荒弩老先生是個懂得欣賞趣味的人,把一個殺氣騰騰的批判會,用“老油子”一個詞,化解出了許多有趣的東西。想必,在重慶的時候,胡風(fēng)和老舍是老熟人,田漢知根知底,可是現(xiàn)在斗爭殘酷,人人必須表明立場。田漢不知道怎么樣把自己的朋友和熟人截然分成敵我對立的派別,于是就按當(dāng)初在重慶閑談時的口氣用在了整肅的會上,會上的蕭殺氣氛讓他攪黃了,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他昵稱老舍“老油子”,本意是“老好人”,卻讓在主席臺坐了排位的老舍受不了,不得不“拿出了一支煙慢慢抽起來,過了一會,悄悄溜下主席臺”,想來十分有趣。
當(dāng)然,誰也想不到,到了文化大革命,老舍這“老油子”也難以左右逢源,毛澤東一聲號召,“革命群眾”把他當(dāng)作“豬狗”批斗,讓他顏面掃地;而親人朋友又都與他劃清界限,冷眼相待,于是在更深夜靜的時候,他把自己整理得整整齊齊,很有尊嚴(yán)地走進了太平湖,溺水而亡。
老舍肯定不是“老油子”,是個“大好人”,這從他的作品里看得出來的。但是他極愛面子的毛病,讓他一輩子活得很累。什么風(fēng)也想跟,把自己一些作品改來改去的,浪費了很多筆墨。到了他做了官兒,還寫了很多“鶯歌燕舞”的垃圾文字。可悲的是,他的積極投靠還是沒有給他撐夠面子,連累了性命。
中國人愛面子,現(xiàn)在有幾個錢了,面子工程遍及各個角落。但是,面子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經(jīng)過多年的琢磨,我認為“面子”還是左傾思想的一種,只是這種左傾的面子后面利益更大,什么協(xié)會的主席、書記之類爪牙角色是也。一個人活到了愛這種面子的地步,與面子后面的東西就很難一刀兩斷了。解放后的整整一代作家的寫作,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驗,所寫作品基本上成了垃圾,大概都與他們“掙面子”有關(guān)系。只是客觀規(guī)律不饒人,掙了這個“面子”,就會丟掉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的良心,兩種東西幾乎是難以水火相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