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林業科技大學政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04)
森林生態損害屬于生態損害的典型情形。目前,森林生態環境狀況不容樂觀,突出的表現是土地整理毀壞林地面積大,區域生態破壞嚴重[1]。在司法實務中,森林生態損害案件日益增加。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侵權責任法》第65條(環境污染侵權責任)”為法律依據的環境侵權案件共計602個,其中涉及鑒定評估問題的案件共164個,涉及林業問題的案件則有20個,裁判時間均在2011年后,且以近兩年的案件居多①。
涉及森林生態損害賠償的少數案件中,林業主管部門都作為原告出現,主張相關當事人承擔生態損害賠償責任。例如,在“連城縣林業局、龍巖市水土保持學會與黃永華、滕繼能等11人環境污染侵權糾紛”案中,連城縣林業局與龍巖市水土保持學會作為原告提起訴訟,主張由黃永華、滕繼能等11人承擔環境污染侵權責任。另有多個案件的判決均支持林業主管部門作為原告。這一做法雖符合公共利益保護的基本原則,但是從實定法層面來看,林業主管部門作為森林生態損害賠償案件的原告并無法律依據。為參與訴訟,該案中的林業主管部門不得不“搭便車”,與其他適格主體共同提起訴訟,以掩飾林業主管部門尷尬的訴訟主體地位。在森林生態損害訴訟中,是否應當確立林業主管部門的訴訟主體地位,值得深思。
生態環境保護公益訴訟是指任何組織和個人根據法律的特別規定,在生態環境受到或可能受到破壞的情形下,為維護生態環境公益不受損害,針對有關民事主體或行政機關向法院提起訴訟,由法院依法追究行為人法律責任的訴訟[2]。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規定,“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等法律的規定,對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提起訴訟,符合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第二項、第三項、第四項規定的,人民法院應予受理”。該規定中,具有原告訴訟資格的主體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對此主體范圍,《民事訴訟法》第55條并未明確具體范圍,2017年新設的第2款僅增加規定了人民檢察院補充性的訴訟主體資格?!董h境保護法》第 58條第1款規定:“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一)依法在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二)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痹摽罹颓笆觥坝嘘P組織”的范圍予以限定,仍未言明法定機關的具體范圍?!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3條、第4條分別規定“依照法律、法規的規定,在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的社會團體、民辦非企業單位以及基金會等,可以認定為環境保護法第58條規定的社會組織”,“社會組織章程確定的宗旨和主要業務范圍是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且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的,可以認定為環境保護法第58條規定的‘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同樣未涉及法定機關的范圍。因此,目前森林生態損害案件可以確定的訴訟主體僅有社會公益組織和檢察院。然而,這樣的訴訟主體范圍仍嫌不足。
傳統意義上涉及森林的侵權糾紛,主要是盜伐濫伐林木、毀林、林木折斷傷人等侵權責任案件,遭受損害之人可以自己的名義提起侵權之訴,請求法院保護其民事權益。與之不同,森林生態損害中的生態損害行為是指已經造成或可能造成森林生態損害的破壞生態行為,此種行為已經危及或可能危及人類生存和發展所必須依賴的森林生態安全,將導致森林生態系統本身發生嚴重的功能退化[3]。森林生態損害侵權中,同一行為可能僅損害公益,也可能同時侵害私益和公益②。無論是僅損害私益的傳統森林侵權還是損害公益的森林生態損害,都屬于侵權責任糾紛范疇。對于兩類糾紛中的私益損害,受害人均可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19條的規定提起訴訟③;對于公益損害,權利人應通過公益訴訟程序提起訴訟,具體適用《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在同時侵害私益和公益的情形中,私益訴訟的受害人和公益訴訟的權利人可分別主張。由于遭受損害的利益不同,不同訴訟主體的訴求也不相同,兩類訴訟并行不悖。其中,問題較多、較為復雜的是森林生態損害的公益訴訟,權利主體就此類損害行為提起訴訟存在諸多障礙。
與一般訴訟案件不同,森林生態損害訴訟有其特殊的復雜性和專業性,不具備專業背景知識的個人往往難以負擔舉證責任。傳統侵權行為的發生往往在短時間內完成,損害后果也即時顯現。但生態損害行為造成的侵害結果常常有很長的潛伏期,甚至經由多種因素的復合、累積之后才能變得明顯。而且,生態侵權通常是多種原因行為疊加的后果,有時候不僅是特定的人或特定的企業的違法行為或侵害行為造成的,而是由不特定的多數人的無可非難的日常行為累積造成,往往難以確定具體原因。再者,由于生態侵權案件具有長期性、潛伏性、復雜性、廣泛性和科技性等特征,加之加害原因的多樣性,加劇了生態侵權因果關系判斷的困難。很多情況下,生態損害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推定成立,無法實證因果關系的必然性。因此,權利人提起訴訟存在極大的舉證困難。
社會組織雖然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但是符合條件的公益組織數量有限,僅能發揮補充性的訴訟主體功能。有研究表明,自《環境保護法》賦予公益組織訴訟主體資格后,環境公益組織的作用并不彰顯,主要表現在訴訟地域分布不均衡、提起訴訟數量過少、公益訴訟組織過于單一、環境公益訴訟案件占比低下[4]。在普通的民事訴訟中,最有動力提起訴訟尋求救濟的非受害人莫屬。私主體遭受損害時,有受害人作為基本的訴訟主體和社會公益組織作為補充。但是,國家利益或公共利益遭受損害時,由于受害人不特定,在社會組織僅能發揮補充性訴訟主體功能的情形下,若無特定機構作為訴訟主體代表國家直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就會造成基本訴訟主體缺失的后果,必然無法確保國家利益或公共利益得到全面保障。而生態損害直接或潛在地影響廣大公眾和未來世代子孫的環境公共利益,其損害面更廣,影響更為深遠,更應強化對生態損害的救濟[5]。
2017年6月27日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決定》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作出修改,其第55條增加一款作為第2款:“人民檢察院在履行職責中發現破壞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領域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在沒有前款規定的機關和組織或者前款規定的機關和組織不提起訴訟的情況下,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前款規定的機關或者組織提起訴訟的,人民檢察院可以支持起訴。”現行法未明確規定林業主管部門作為森林生態損害的訴訟主體,此類案件檢察院均有權直接提起訴訟。但是,由于此類案件的特殊性和復雜性,檢察院也并非最理想的訴訟主體。
從森林生態損害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來看,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其一為損害森林生態環境的行為。森林生態損害行為是指人類活動直接、間接改變森林生態系統的自然條件或者向森林排入污染物質,造成的對森林生態系統及其生物因子和非生物因子有害影響的行為。森林生態損害行為往往危及森林生態安全,導致森林生態系統功能嚴重退化。具體而言,森林生態損害行為主要表現為毀壞森林與林木、損害承包林地、破壞植被、造成土地嚴重沙化、侵占與破壞種質資源、違法采種、破壞野生動物繁衍場所、破壞水土保持、毀草、引起動植物疫情、危害野生植物等行為。其二是已經造成或可能造成生態損害。比較 2014年10月環境保護部環境規劃院發布的《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II 版)和2016年6月環保部制定的《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技術指南 總綱》的規定,不難發現,生態損害認定標準在諸多條件上大同小異。相同之處主要在于考察要素高度重合,都包括區域空氣、地表水、沉積物、土壤、地下水等環境介質中特征污染物濃度、物種種群數量或密度、物種種群結構、區域植物群落組成和結構、生物體身體變化等方面。不同之處則主要在于環保部《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技術指南 總綱》的規定更為細致,對動物與植物物種種群分別作出細化規定,更具有可操作性。其三是損害生態環境的行為與生態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侵權責任法上認定因果關系的一般理論包括原因與結果在時間上的順序性、事實上的客觀真實性、原因條件的必要性、實質要素補充檢驗等,此類理論同樣適用于生態損害責任中因果關系的認定。由于生態損害行為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損害的潛伏性和長期性,導致其因果關系之認定難度更大。破壞森林生態行為與森林生態損害間的因果關系判定可從三個方面著手:一是破壞生態行為與森林生態損害的時間先后順序,即污染發生在前,生態損害發生在后;二是破壞生態行為與生態損害間的關聯具有合理性,即須有醫學、生物學、毒理學等理論的合理解釋;三是破壞生態行為與生態損害間的關聯具有科學性,即此種關聯在不同時間、地點和研究對象中得到重復性驗證[6]。由此可見,森林生態損害責任各構成要件的認定,均有賴于森林生態專業知識背景,而這正是林業主管部門之所長,檢察院之所缺。因此,以檢察院作為基本訴訟主體,并非上佳之選。
在前述全國人大常委會對《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修改決定中,于第25條增加一款作為第4款:“人民檢察院在履行職責中發現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國有財產保護、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等領域負有監督管理職責的行政機關違法行使職權或者不作為,致使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的,應當向行政機關提出檢察建議,督促其依法履行職責。行政機關不依法履行職責的,人民檢察院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痹摏Q定明確賦予檢察院作為行政公益訴訟的主體資格,但在森林生態損害公益訴訟中,檢察院履行該職責的前提為林業主管部門的行政行為違法或不作為。然而,在林業主管部門無權提起森林生態損害侵權之訴的情形下,對于某些必須通過民事訴訟方可履行保護森林生態職權的案件,檢察院勢必無法就林業主管部門不提起訴訟的“不作為”提起訴訟。因此,新增的第4款規定將在一定程度上流于形式。
概言之,從現行法規定的森林生態損害民事訴訟主體的全面性來看,僅規定公益組織和檢察院的主體資格,而不將林業主管部門納入其中,必將從根本上影響森林生態損害的責任追究和公共利益的保護。在前述“連城縣林業局、龍巖市水土保持學會與黃永華、滕繼能等11人環境污染侵權糾紛”案中,雖然一審法院認為,“連城縣林業局、龍巖市水土保持學會出于修復已遭受損害的森林生態環境公共利益目的,基于法律授權而提起訴訟,其原告主體資格應予支持”④,但事實上,連城縣林業局的訴訟主體資格并無明確的法律依據。通過此種掛靠式訴訟虛化林業主管部門的訴訟主體資格問題⑤,只是一種無奈之舉,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在現行法律和政策背景下,司法實務將林業主管部門作為森林生態損害訴訟主體并非毫無依據。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于2017年12月發布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工作內容第3項規定,“國務院授權省級、市地級政府作為本行政區域內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權利人。……省級、市地級政府可指定相關部門或機構負責生態損害賠償具體工作。省級、市地級政府及其指定的部門或機構均有權提起訴訟”。第4項進一步明確規定:“磋商未達成一致的,賠償權利人及其指定的部門或機構應當及時提起生態損害賠償民事訴訟。”據此,省級、市地級林業主管部門可經省級政府指定負責森林生態損害賠償具體工作,甚至可以作為原告提起森林生態損害賠償之訴。值得注意的是,改革方案本身的性質僅為規范性法律文件,雖然具有指引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向的作用,但能否直接作為立案或訴訟依據,不無疑問。但是,我們或可從法解釋學路徑尋求突破。
從目的解釋角度來看,《民事訴訟法》第55條第1款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均規定,“法律規定的機關”有權對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提起訴訟。兩處規定的意圖在于明確生態環境公益訴訟的主體,但由于不同領域的生態環境監督管理機構不同,無法一一羅列,故以“法律規定的機關”統稱,其實質應指負有生態環境監督管理職責的行政主管部門分別就其職責范圍內的生態環境公益訴訟案件有權提起訴訟。
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來看,《行政訴訟法》第25條第4款新增規定人民檢察院應督促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等領域負有監督管理職責的行政機關依法履行職責,若行政機關不依法履行職責的,人民檢察院應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對于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領域負有監督管理職責的行政機關,例如海洋環境監管部門、森林生態環境監管部門等,負有保護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不受侵害的職責。依據現行法規定,屬于林業主管部門監管職權范圍內的森林生態環境損害主要包括:毀壞森林、林木(《森林法》第 44條,《森林法實施條例》第41條、第46條,《森林病蟲害防治條例》第22條、第25條);破壞植被、造成土地嚴重沙化(《防沙治沙法》第39條);破壞野生動物繁衍場所(《野生動物保護法》第20條,《陸生野生動物保護實施條例》第8條)等。一方面,林業主管部門通過各種行政處罰方式行使職權,另一方面,對于行政處罰方式無法實現的救濟,仍需通過民事訴訟途徑實現。如若林業主管部門怠于就損害國家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的侵害行為提起訴訟,則檢察院有權針對不作為的林業主管部門提起行政公益訴訟。為了滿足邏輯上的自洽性,應將這一規定解釋為負有生態環境監督管理職責的行政機關有權就損害生態環境的行為提起訴訟。
2013年修正的《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第2款規定,“對破壞海洋生態、海洋水產資源、海洋保護區,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的,由依照本法規定行使海洋環境監督管理權的部門代表國家對責任者提出損害賠償要求”⑥。其中明確規定行使海洋環境監督管理權的部門作為海洋生態損害賠償案件的原告提起訴訟,主張損害賠償。從法理上來看,“相類似之案件,應為相同之處理”[8]。即使現行法未將林業主管部門明定為森林生態損害賠償的訴訟主體,也可以類推適用《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第2款的規定,推定林業主管部門具有森林生態損害案件的原告資格。
其一,現行法未直接規定林業主管部門為森林生態損害賠償的訴訟主體,非為立法者有意的沉默,而是無意之疏忽。由《民事訴訟法》第55條第1款將有權提起生態損害公益訴訟的主體確定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可見,立法者有意將具體訴訟主體的確定交由其他法律規定。因此,自2012年《民事訴訟法》新增這一規定后,2013年《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第2款據此規定“行使海洋環境監督管理權的部門”作為海洋生態損害公益訴訟的主體。但是規定森林生態損害公益訴訟的法律主要是《森林法》,該法自2009年后再未修正,自然無法將《民事訴訟法》第55條第1款的立法思想及時融入其中,由此導致《民事訴訟法》與相關法律的脫節。這一體系漏洞顯然已經出乎立法者之本意。
其二,海洋生態損害與森林生態損害實質上并無不同。就損害客體而言,兩者均損害特定生態系統,其范圍具有廣泛性,涉及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從損害后果來看,兩者均在較長時期內造成較為嚴重的損害后果。在賠償范圍方面,《海洋生態損害國家損失索賠辦法》規定的賠償范圍包括5個方面,即為控制、減輕、清除生態損害及次生污染損害而產生的處置措施費用,海洋生物資源和海洋環境容量(海域納污能力)等恢復到原有狀態期間的損失費用,相關監測、評估以及專業咨詢的合理費用,相關調查研究、制訂修復技術方案等合理費用和其他必要的合理費用⑦;森林損害賠償同樣主要涵蓋5個方面,即清除污染的費用、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以及生態損害賠償調查、鑒定評估等合理費用⑧,兩者的賠償范圍大致相同。
其三,行使森林生態環境監督管理權的林業主管部門與行使海洋環境監督管理權的部門的行政職能具有相似性。具體而言,兩者僅有監管領域的分工,而無職責內容的差別。如果說海洋行政主管機關代表國家提起海洋生態損害賠償的正當性源于“環境保護目標”[9],那么林業行政主管機關作為訴訟主體具有相同的正當性。例如,《野生動物保護法》第1條規定:“為了保護野生動物,拯救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維護生物多樣性和生態平衡,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制定本法?!甭男袆游锉Wo管理職責的林業主管部門提起森林生態損害之訴,自屬當然之理。
類推適用在法理上并無障礙,但是在實際操作中,由于現行立案機制中的問題,由立案部門進行類推適用,也存在現實障礙。因為案多人少等各種因素,對于法律未明文規定起訴人訴權者所提起的訴訟,立案部門立案并不積極。雖有立案登記制的存在,但起訴本身必須符合民事訴訟法規定的要件,并無疑問,對于不符合法定要件之起訴,法院當然可以不予受理或駁回起訴。期望立案部門在此大環境下通過類推適用方法順利立案,往往不具有可行性。此時,通常需要林業主管部門的相關負責人與法院溝通立案,由于法律欠缺明文規定,無端增加了訴訟成本。
實踐中,法院不僅在主體資格認定上,而且在損失計算方法上,均類推適用海洋生態損害訴訟的相關規定。例如,《海洋生態損害國家損失索賠辦法》第3條第 4項規定,“如受損海洋生態無法恢復至原有狀態,則計算為重建有關替代生態系統的合理費用”。永久性損害的損失計算,應當以重建替代生態系統的費用為基礎。司法實踐中,森林生態損害賠償中的永久性損害同樣采用此種計算方法。例如,在“中華環保聯合會與無錫市蠡湖惠山景區管理委員會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糾紛案”[10]中,建設單位景區管委會在建設工程中未經批準占用并改變林地用途對生態環境造成損害,理應承擔恢復生態環境的民事責任。但是本案的特殊之處在于,涉案工程所占用土地已經納入立項規劃范圍,且工程對于整個項目具有重要作用,涉及公共利益,直接恢復原狀不具可行性。在此情況下,一審法院經咨詢專業機構意見,采納了異地補植的方案進行生態恢復,其理與海洋生態損害中重建有關替代生態系統相同。
由于森林生態損害與海洋生態損害的相似性,在現行法無明確規定的情形,類推適用《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第2款規定,以林業主管部門作為森林生態損害訴訟的法定訴訟主體,符合類推適用的基本規則,即對破壞森林生態、森林資源、自然保護區,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的,由行使森林生態環境監督管理權的部門代表國家對責任者提出損害賠償要求。
通過法解釋途徑將林業主管部門作為森林生態損害訴訟主體,有賴于行政機關與司法機關達成共識,故僅可作為權宜之計,實非終極解決方案。
首先,雖然《野生動物保護法》第1條原則性地規定其立法目的包括“維護生物多樣性和生態平衡”,《森林法》《森林法實施條例》《森林病蟲害防治條例》《防沙治沙法》《野生動物保護法》《陸生野生動物保護實施條例》均涉及特定的森林生態環境損害行為,也暗含林業主管部門的生態環境監管職能,但均未明確規定,需要通過各種解釋方法方可得出這一結論。加之司法實踐中各種解釋方法的運用具有不確定性,因此,體系解釋僅僅揭示林業主管部門具有生態環境監管職權,并作為森林生態損害訴訟主體的邏輯可能,而不意味著所有法官必然遵循這一推理路徑。
其次,類推適用方法的運用意味著法律漏洞的存在。在法律無明文規定時,類推適用可作為臨時性的解決方案。但相較于法律明文規定,類推適用往往備受質疑。在理論上,類推適用的前提和基礎并非毫無爭議。在實踐中,類推適用的考量因素及其權重衡量各有差異。對于相同案件,不同法官意見相左也不足為奇。因此,將海洋環境監管部門的訴訟主體資格類推適用于林業主管部門,并非圭臬。
可見,問題的最終解決,仍需法律明確賦予林業主管部門在森林生態損害賠償案件中的訴訟主體資格。
以林業主管部門作為森林生態損害案件的訴訟主體具有正當性,有利于最大程度地保護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生態損害直接破壞生態資源,侵害國有財產,國家作為受害人主體無論從理論上還是法律依據上都有權提起訴訟。但是,從法律技術的角度,國家在國內法上不能以自己的名義參加訴訟,因此,國家必須選定訴訟代表人參加訴訟?,F行法僅將社會團體、民辦非企業單位、基金會、公益組織作為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主體,不利于生態損害賠償的主張。與傳統環境侵權形態不同,生態損害的預防和修復涉及諸多專業性和專門性問題,無論是社會組織還是其他單位,均難以勝任生態損害賠償范圍的確定、損害修復的方式和費用等重要問題的舉證,依法履行生態保護職責的國家機關天然地具備這一專業知識,可以更好地基于其法定行政監管職責所掌握和積累的公共資源,來實現生態損害的預防、修復和求償工作[11]。比較法上,眾多國家立法往往將國家機構作為生態損害賠償的請求權主體。例如,歐洲議會于2004年4月21日頒布的第 2004/35/EC號關于預防和救濟環境損害的環境責任指令第VI-1:101條規定,只有公共機構才能對生態損害賠償進行索賠,此種公共機構包括政府及其指定的主管機構[12]。
我國自2018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已經明確指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方向,即由經授權的地方省級、市地級政府指定相關部門或機構作為生態損害賠償權利人。改革方案的先導性指引了未來的立法、修法方向。因此,未來《森林法》等涉及生態環境監管的相關法律應明確規定森林生態環境監管機構的生態損害訴訟主體資格,方可消除司法實務中林業主管部門師出無名的尷尬和司法機關受理案件時進退維谷的困局,從而促使林業主管部門積極履行監督管理職權,保護森林生態環境。
注釋:
① “中國裁判文書網”相關案例檢索時間:2016年9月15日。
② 從生態損害的實踐來看,通常不會發生沒有公益損害僅有私益損害的情況。參見竇海陽:環境侵權類型的重構,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4期。
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88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公益訴訟案件,不影響同一侵權行為的受害人根據民事訴訟法第 119條規定提起訴訟?!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9條則進一步具體規定:“法律規定的機關和社會組織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不影響因同一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受到人身、財產損害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19條的規定提起訴訟?!?/p>
④ 福建省連城縣人民法院(2014)連民初字第1806號民事判決書。
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第2款第1句規定:“有權提起訴訟的其他機關和社會組織在公告之日起三十日內申請參加訴訟,經審查符合法定條件的,人民法院應當將其列為共同原告;”另,《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87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公益訴訟案件后,依法可以提起訴訟的其他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在開庭前向人民法院申請參加訴訟。人民法院準許參加訴訟的,列為共同原告?!睋?,兩個訴訟主體作為共同原告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并無障礙,問題在于,兩個主體均應為適格主體。因此,連城縣林業局與龍巖市水土保持學會共同起訴的前提為,連城縣林業局具有訴訟主體資格。
⑥ 2017年修正的《海洋環境保護法》中該款序號變更為第89條第2款。
⑦ 參見《海洋生態損害國家損失索賠辦法》第3條。
⑧ 參見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于2017年12月印發并于2018年1月1日實施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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