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建設過程中,我們黨探索了三大規律,一是中國共產黨執政的規律,二是社會主義建設規律,三是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應該說過去40年,中國改革開放發展和分享的過程,實際上是這三大規律的重要思想實踐源泉。到目前為止,個人覺得,在經濟學這個學科里,還是有一些觀點不利于我們真正講出中國特色,不利于我們總結出一般性的經濟社會發展規律,可以歸納為三類:

一是哈耶克說,有一類社會變化實際上是人類行為的意外后果。也就是說,你沒有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你可能是瞎碰的,或者你本來想向東走,結果無意中走到了西邊。很多經濟學家認為,哈耶克的表述在中國得到了最典型的印證,中國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結果。
二是世界銀行的一個經濟學家曾說,“一個國家如果認識到了它的體制弊端,就能夠去解決它”,接下來說,“你在不存在發展必要條件的情況下,你也能夠加快發展”。這句話也有經濟學家用來描述中國過去的將近40年,它的含義是什么呢?就是說你“不具備發展條件”,這就給我們造成了一個困惑,中國近40年的高速經濟增長從何而來?
第三個誤導是克魯格曼-揚詛咒,保羅·克魯格曼和埃爾文·揚這兩位經濟學家有大量唱衰中國經濟的理論。他們從90年代就開始批評東亞模式,認為東亞的所謂“四小虎”只不過是紙老虎,因為只有生產要素的投入,沒有技術進步,沒有生產率的提高,所以這個發展既不是什么奇跡,也不可持續。但是到目前為止,你說不可持續,到底持續多長才叫可持續?到今天我們已經40年了,所以我想講一講中國的改革開放如何主動清除制度障礙、促進勞動力重新配置、創造經濟增長的條件。
充分條件是改革開放,必要條件實際上就是人口紅利。但是過去的經濟理論不管說自己是什么派,大體上主流的經濟學家使用的都是“新古典增長理論”。“新古典增長理論”假設勞動力是短缺的,所以給你提供了一個趨同的機會,但是那個趨同可能要花一兩百年,一個落后國家才能和一個發達國家持平。它的意思其實是很悲觀的,也就注定了一個后起的國家,找不到應有的經濟發展的必要條件。但是我想說的是,中國過去40年里,我們GDP總量增長了29倍,人均GDP增長了20倍,城鄉居民消費水平提高了16倍,這個16倍是由勞動生產率增長16.7倍來支撐的。中國的經濟增長不僅時間長,而且又非常快,它一定是有來源的,我想把它歸結為人口紅利。
人口紅利不僅僅是個稟賦,因為非洲也有人口紅利,印度也有人口紅利。但僅僅是在經濟發生改革和開放、而且走對了這條路的時候,才可能把人口紅利轉化為經濟增長的源泉。過去中國的經濟增長到底有哪幾個部分組成?我說它主要是來自于人口紅利。
首先,我們分解了經濟增長每年9.7%的增長速度是由什么構成的?最大的部分是資本積累。過去都說,這就是要素的投入,而且是物質資本的投入。但實際上它和我們的人口紅利、人口結構是有關的,也是一個特定的經濟發展時期的重要源泉。因為你的人口撫養比不斷在下降,更多的人是勞動力,這樣可以使剩余資本得到積累,變成投資的來源。這是第一個條件。第二個條件是說你有資本來源投資,還要有回報率。因為勞動力無限供給,在這個發展階段上,你積累了資本,投資了資本,不會帶來資本報酬遞減。因此我們也證明了過去幾十年里,中國的資本回報率是相當高的,因此資本對經濟增長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后邊的就好理解了,勞動力的充足供給,同時新生成長勞動力不斷進入勞動力市場,就意味著有更高的勞動資本的新生力量,不斷改變勞動力的存量,因此紅利資本也進行了改善,所以對經濟增長做出了貢獻。
除此之外我們說生產力進步的因素。很大一部分也是生產力低的轉向生產力高的部分,無論是勞動生產力還是全要素生產力。在過去30多年里,我們總共有16.7倍的勞動生產力得到了提高,其中大概只有一半多一點的貢獻來自于一二三產業中自己勞動生產力提高的累計效應。還有接近一半,40%多的源泉來自于一二三四產業中的資源配置,也就是勞動力等資源,按照生產力提高的順序,不斷地從生產力低的地方,流入到生產力高的部門去。全要素生產力也是如此。因此說這些都是和人口因素密切相關的。
至少在2010年之前,理論上推算出來的中國經濟潛在增長率,加入了人口因素之后,我們得到大概是10%左右。同時我們看到,如果人口紅利消失了的話,這個潛在增長率自然就會下降。這是我們過去經濟增長源泉的分析。
回到我們的勞動力市場改革,把人口紅利從一個潛在的經濟發展條件,轉變為真實的經濟增長源泉,這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這個過程非常龐大,歷時很久,有很多內容要講,一個簡單的說法,我們的勞動力市場改革解決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就是退出的問題,勞動力如何從剩余狀態,從生產力低的部門退出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體制變革。農村的改革,賦予了農民把他的勞動力退出生產力低的部門,去重新配置的權利。這是第一步改革。
第二步改革就是流動的權利。隨著制度約束不斷地解除,農民過去叫生產隊的社員,后來沒有人民公社了,就是農戶。他們轉向全面發展,農民發展種植業,后來發展了鄉鎮企業,但是還沒有離開鄉村。后來又允許他們長途販運農產品,第一次突破了地域界線。再后來他們可以到鄰近的城鎮去就業。直到糧票制度取消以后,他們可以進入到周邊的城市、中等城市、大城市,從中西部地區流向沿海城市,可以充分流動。
第三個權利就是進入權。最初農民剩余勞動力可以轉出來,只能在鄉鎮企業就業。隨著市場的不斷發育,特別是最大的一次勞動力市場改革,發生在90年代末期。當時我們打破了城市職工的大鍋飯,大批人下崗失業。但是之后,我們的勞動力市場就得到了發育。城市的勞動者想回到崗位上必須通過市場,雖然是在政府的協助下,但是主要通過市場。新成長的勞動力,新畢業的學生,也不再分配工作,也必須到市場上去找工作。相應的,農村進城的勞動力也就跟他們一起具有了競爭同一個崗位的權利。endprint
雖然還有很多制度性的約束,但是通過退出、流動和進入權利的不斷獲得,我們勞動力資源得到了重新配置。這個配置就帶來了生產率的提高、經濟增長的長期保持。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創造了很多特殊的經驗,解決了前蘇聯在勞動力市場改革中的困境。他們大體上出現兩個問題,一個是他們有企業冗員,效率比較低;一個是人員的調整,中國用漸進式的勞動力市場發育解決了這兩個問題,因此總體上我們是分享改革開放的成果。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勞動力重新配置取得了什么樣的成就?一是我們經過了30多年的勞動力市場發育,大量的農民工進城,目前有1.7億農民工,被國際上稱作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勞動力流動。農民工計入統計的人數越來越多,保證我們城市的勞動力繼續增長。
因此目前城市勞動力的供給是靠農民工支撐的,但是即便如此,勞動力總量目前也開始了下降的過程。這就是我們今天面臨的一個問題。如果說這些就業、這個產業結構是過去勞動力經濟增長的支撐,這個新的變化很自然會導致我們潛在增長率的下降。事實上問題在2012年已經表現了出來。我們是不是這樣的勞動力結構就可以滿足了呢?我們不和發達國家的結構比,我們只和目前要趕超的國家比,我們的城市化和勞動力調整,遠遠沒有結束。
但是問題出在哪兒?如果你看人口數字的話,農村16歲到19歲的人口馬上已經是負增長了。16歲到19歲就是農村每年高中和初中畢業的學生,他們畢業以后唯一的出路就是進城打工。除了他們還有沒有別人進城打工?沒有。我們務農的農民都是40歲以上,甚至50歲以上,他們目前是不會再轉移了,每年新成長、進到城市來的就是16歲到19歲的學生們,畢業了就進城。
這會導致什么結果呢?我最近做了一個統計游戲,它是真實的數,雖然不那么準確。每年有大量的16歲到19歲的人要進城。這部分人有多少呢?目前還能有3600萬。意味著什么?如果他們都進城了,別人都不變,我們每年應該有3600萬的新增量農民工。但是實際每年大概只有幾十萬,就是接近于零增長。那就意味著一定有相同數量的農民工回鄉,哪些人回鄉呢?40歲到64歲的人回鄉的概率比較高。這部分人有多少呢?目前是7400萬。這又意味著什么?40歲以上的農民工,他們的返鄉意愿是50%。因為這部分人群,50%的返鄉概率和百分之百的新成長勞動力進城形成了一個均衡。這個均衡我們想不想打破它?是想讓更少的人進城,更多的人返鄉?還是想讓更多的人進城,較少的人返鄉?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我們叫更高質量、更可持續、更加公平的經濟增長,更需要依靠勞動力,靠資源重新配置,所以我們希望增加勞動力的凈流量。
所以我們是加大返鄉意愿還是讓農民工成為城市居民?十九大報告中也明確講到,加快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我們未來生產率的提高不再能夠靠勞動力從低生產力部門向高生產力部門的轉變,越來越會集中到行業內部,企業之間的資源配置。這部分資源重新配置也會對全要素生產率提高做出貢獻,也會造成破壞,有一些人會下崗,有一些人會造成摩擦性結構性的失業;另一個方面就是要加大勞動力市場的建設,加大社會保護的力度。
(本文系蔡昉副院長在第二屆國家發展論壇上的演講內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