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鵬飛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0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進一步斷言:“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從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基礎,人們的國家設施、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60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這兩段話,被學術界普遍判定為理解馬克思美學解釋學思想的基石,認為馬克思將物質的生產生活活動,而非觀念性的“文本”、“作者意圖”或“讀者意圖”,作為解釋的出發點,這是馬克思美學解釋學區別于西方主流解釋學的根本特征。
這種看法有其合理性。但從馬克思解釋學的生成邏輯來看,它卻掏空了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哲學根基,使馬克思美學解釋學游離于西方現代解釋學傳統之外?,F代解釋學的一個根本特征,在于其強調解釋主體、解釋過程、解釋對象在時間中生成的歷史性,認為從闡釋主體的角度看,闡釋主體是時間性建構的結構;從闡釋文本的角度看,闡釋文本是時間性外化的結果;從闡釋過程來看,闡釋過程是時間性的建構過程。時間性與歷史性構成西方現代解釋學的基本特征。馬克思的美學解釋學,雖不同于西方現代解釋學,但其哲學基點卻是以時間為原點而展開的時間性與實踐性建構。本文所要做的工作,就是重新強調“時間性”問題在馬克思美學解釋學中的重要性,厘定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為“時間性—實踐性解釋學”,從而還原馬克思美學解釋學在西方現代解釋學中的位序,闡明馬克思美學解釋學對西方解釋學的貢獻。
馬克思對“時間”問題的思考始于青年時期。在其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中,馬克思援引康德關于時間的感性直觀形式觀念,重估了德謨克利特將時間關聯于自我意識的主體性時間觀,認為:“時間是感性知覺的抽象形式”*,“感性知覺就是時間本身”*?!案行院蜁r間的聯系表現在:事物的時間性和事物對感官的顯現,被設定為事物本身的同一個東西?!?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53、53、54、5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雖然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表達的“時間”觀念,還處處閃現著康德、黑格爾先驗感性論的影子,但將時間設為主體后天的感性能力,而非形而上學的抽象設定,卻為后來其實踐的時間觀念的提出奠定了基礎。
不同于西方哲學中的經典“時間”觀念,馬克思將時間判定為人的主體性與物質性實踐能力。在馬克思看來,時間一方面源于主體的實踐能力,帶有主觀性因素;另一方面,它又必須經由主體的物質性實踐而成為對象化活動,才能完成自己。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強調指出:“勞動是活的、造形的火;是物的易逝性,物的暫時性,這種易逝性和暫時性表現為這些物通過活的時間而被賦予形式?!?《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7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馬克思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重要公式:“勞動=活的時間”,它的基本含義是:勞動是將主體性的自然時間(時間能力)轉化為現實性的社會時間的必要條件;社會時間經由勞動的“塑造”實現對象化,亦即將主體潛在的“活的、塑造形象的火”釋放出來,賦予對象化的“物”以“形式”,從而完成自己??梢钥闯?,在這個過程中,勞動是時間的現實起點,而時間則是勞動的邏輯起點。
馬克思“時間”概念在總體上的感性生存論指向,扭轉了中世紀以來奧古斯丁、康德等人的內在化人本學進路,也區別于牛頓、笛卡爾等人發展出的外在客觀性自然時間,而是從主體的感性實踐及其歷史性進程來進行理解,“時間”從而表現為“時間性”過程。在“時間性”過程中,感性主體即時間主體,時間主體即實踐主體,實踐主體即歷史主體,歷史主體即感性主體。這樣,由近代科學所奠定的直線矢量時間觀,經由馬克思感性主體的歷史實踐,被擢升為一種進步主義的循環時間觀。時間遂成為理解人及其創造物的基本尺度。對象的時間性存在與時間的對象性存在成為統一尺度。時間與時間性從而既是知識的重要來源,也構成了解釋學的基本向度。正是基于時間的這兩重屬性與兩種尺度,馬克思認為,通過廣義而言的勞動所創造的一切物質與精神產品,當我們訴諸其解釋學的意義時,必須一方面重視其客觀表現形式,另一方面又重視其社會歷史內容。
作為馬克思美學解釋學哲學根基的“時間”,經由對象化活動而成“時間性”,并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人的自我意識,二是人的感性實踐。前者指向時間的內在化與主體化,后者指向時間的外在化與客觀化;二者經由人的內在的自我意識與外在的感性實踐,最終指向人是目的與理想社會存在。馬克思認為,時間問題始終是感性主體的時間問題,時間離不開感性主體的理解、解釋與實踐。在其博士論文中,馬克思的一個基本論斷就是:“人的感性就是形體化的時間,就是感性世界的存在著的自身反映”⑤。換句話說,只有從感性主體的生存實踐出發,對生成于時間中的感性意識與感性對象意義的闡發,才有了恰當的現實起點。這樣,時間端感性主體賦形而成為自我意識的存在,自我意識經由感性主體的能動實踐而完成外在化與客觀化,其中所蘊含的厚重生命感與巨大歷史感,正是感性主體自我理解與對象化理解的關鍵。
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形成的這種感性時間論在隨后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獲得深化表達:“任何一個對象對我的意義(它只是對那個與它相適應的感覺來說才有意義)恰好都以我的感覺所及的程度為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感性與時間的這種關聯表明:感性(感性意識、感性活動等)的歷史,也就是時間的歷史,因而也就是自我意識、自我存在、自我理解、自我解釋與自我實踐的歷史。時間的“時間性”從而表現為感性主體的時間性。
時間的“時間性”就是感性主體的時間性意味著:感性主體不是抽象的一般主體,而是打上主體時間烙印的、結合歷史與現實時間性的能動主體。這是因為:“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現實的個人”:“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因而,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19-52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感性主體在感性生產中完成的“時間性”,從而表現為“實踐性”。
這種“實踐性”,既表現為感性主體自我意識的外化活動,又表現為感性主體的對象化活動。作為一種自我意識的精神運動,它在本質上具有“一種哲學的內在規定性和世界歷史性”,是一種能夠“在自身中變得自由的理論精神”,一種“面向那存在于理論精神之外的塵世的現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7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作為一種感性主體的對象化活動,它要通過對象化勞動改造并創造世界,使對象由自為存在變成為打上人的本質力量的自由存在。因而,揭示對象世界與創造物中人的本質力量,闡明對象與創造物自由存在與人的本質力量的互文性審美建構關系,成為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重要目標。
“時間”概念所具有的這種“時間性”與“實踐性”特征表明,任何文本的闡釋,必須從時間性與實踐性雙重角度進行理解。時間的“時間性”收攝過去與未來為當下到來,牽引感性主體作外化與對象化展開,既創建了感性主體的歷史,也打開了人類社會的歷史。感性主體的時間性因而就是人類社會的歷史性。這就要求任何文本闡釋,均須回歸到感性主體與人類社會的雙重歷史中進行。時間的“實踐性”,則展開為人的本質的“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人也按照美的規律建造”的無限性對象化與升華過程,是對象的自在存在與自為存在、人的自在存在與自由存在的統一。正是通過時間的“實踐性”,馬克思克服了時間的有限性,從而使感性實踐主體、感性實踐活動及感性實踐創造物成為一個無限延展的過程。
由此也見出,馬克思基于人的感性活動而對“時間”做出的“時間性—實踐性”互文性闡明,既超越了各類唯物主義列為社會現代性的可度量物質時間觀,也超越了各類唯心主義標為文化現代性的可體驗精神時間觀,馬克思將工具理性意義上的社會可度量技術(社會時間的物質表征)與價值理性意義上的主體性心性氣質(文化實踐的心理表征)統一為審美理性意義上主體對美的規律的把握與美的形式的創造,從而為美學解釋學奠定了方法論與本體論基礎。
自然存在經由時間—實踐而異化為對象存在,人類自身經由時間—實踐而提升為主體能力,自我意識經由時間—實踐而凝聚為審美觀念,審美觀念經由時間—實踐而對象化為審美形態,這是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基本生成邏輯。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時間性=實踐性”。
區別于古典解釋學的孤立文本靜態求真法,馬克思美學解釋學首先將解釋的時間性問題理解為實踐性問題,認為文本的解釋應始于解釋文本的歷史實踐。在1858年致恩格斯的一封信中,馬克思對拉薩爾的《艾菲斯的晦澀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哲學》一書進行了評價,評價略帶貶義地使用了“解釋”(Hermeneutik)一詞:“這是以煩瑣的法學家的方式拿黑格爾的解釋去反對語文學家因缺乏專門知識而弄錯的解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14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該評價對“解釋”一詞的語用,透露出馬克思對古典解釋學脫離具體歷史實踐而僅對文本作從觀念到觀念的解釋做法的不滿。
正是由于這種不滿,馬克思將解釋文本的時間性理解為實踐性,將解釋對象區別為“大文本”與“小文本”,認為整個社會現實存在是一個“大文本”,具體的孤立的文本為“小文本”。對于“大文本”,馬克思堅持從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動態過程來理解;對于“小文本”,則聯系文本的具體語境來理解。在馬克思看來,世界作為一個“大文本”,是人的時間性與實踐性創造的產物?!罢麄€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1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這種排斥古典解釋學的作者中心論與文本中心論,從人類社會與文學“整體”的立場,對文本做出歷史性與現實性、時間性與實踐性的總體性解釋,實際上是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基本立場,它貫穿于從世界“大文本”到文學“小文本”的所有文本解釋過程。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基于生產和交換方式變革而對人類社會發展做出歷史考察,并將人類社會區分為四種發展形態,所體現的正是“時間性—實踐性”觀念指引下的世界歷史總體解釋史觀。這種解釋史觀,由于有了生產和交換的現實基礎,因而擺脫了以往唯心主義哲學在解釋世界時拘泥于純粹精神演繹的弊病。
就文學“小文本”的解釋來看,文本解釋的“總體性”在于:文學文本的時間性,就是實踐性。文學文本的“時間性”在于,文學文本對社會歷史時間與自然生命時間的凝聚,需要讀者一次次的閱讀實踐加以釋放。讀者能否以其獨特的歷史性理解——對文學事件所處時代歷史的理解,對作家作品前后風格特征的理解,對文學史上該作品傳承、創新與影響譜系的理解——來再現文學作品獨特的時間內涵,是判定讀者文學實踐閱讀成功與否的關鍵。文學文本的“實踐性”則在于:文學文本在歷史流傳中已經嵌入后來時代的種種實踐脈絡,打上了后來時代讀者、批評家與一切社會要素的烙印,因而文學文本的實踐性常常體現為歷史性。文本的這種歷史性表明,文本在向讀者展示文本歷史意義的同時,也創造了一個能理解文本歷史的實踐存在者,它使文本的解釋鋪展為文本與解釋者的歷史性對話關系,而非關于事實的靜態客觀知識探求。
文本的時間性與實踐性,構成了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基本倫理原則。據此原則,文本既是作者表達自我、反映現實的一種精神存在體,也是讀者理解自我、觀照社會的一面精神鏡子?!白髡呓^不把自己的作品看作手段。作品就是目的本身;無論對作者本人還是對其他人來說, 作品都絕不是手段,所以,在必要時作者可以為了作品的生存而犧牲他自己的生存?!?《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19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在解釋過程中,解釋主體攜帶時間性與實踐性烙印,敞開解釋文本為個體性的精神存在;而解釋文本本身,則在解釋過程中,既是生產的鏡子,也是社會的寓言。解釋主體與解釋文本在時間性與實踐性過程的生成性,從而構成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理論基點。解釋主體與解釋文本的辯證關系因而表現在:解釋主體的意義生成于主體對象化的無限時間性與實踐性過程,解釋文本的意義生成于文本主體化的無限時間性與實踐性過程。而解釋活動本身的主客觀辯證法也就表現為:客觀的解釋主體經由無限時間性的文本理解,成為能動的實踐主體;主觀的解釋文本經由無限時間性的意義填充,成為生成的時間客體。
解釋文本的時間性與實踐性表明,任何文本的理解與解釋,都將向時間性與實踐性開放,因而“類”意義上的文本閱讀與理解就成為必然。這樣,作為方法的文本理解與解釋最終將走向公共解釋與歷史批判。
在馬克思看來,解釋學不是對文本與自我的理解,而是歷史發展的一般原則與意識形態武器的批判?!八枷?、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產者?!?④⑤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24、499、533、52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進一步指出:“一切存在物,一切生活在地上和水中的東西,只是由于某種運動才得以存在、生活?!?但這個“運動”,并不是黑格爾抽象的、觀念的運動,而是歷史的、現實的運動。因此,對這個運動的理解,也必須從“歷史的哲學”而非“哲學的歷史”角度來理解,因為前者是“適應時間次序的歷史”,而后者則是“觀念在理性中的順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220、22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馬克思的上述言論表明,文本的解釋并不是對理解對象形式與內容的再現還原,而是要從理解主體的實踐活動出發,理解理解者與文本本身的時間性與實踐性。實際上,在寫于1845年《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就曾指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④“因而,始終必須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和交換的歷史聯系起來研究和探討?!雹?/p>
在馬克思看來,任何解釋活動,都必須在時間性與實踐性的雙重結構中展開?!爸灰@樣按照事物的真實面目及其產生情況來理解事物,任何深奧的哲學問題……都可以十分簡單地歸結為某種經驗的事實?!雹迯睦斫庵黧w來講,不能像費爾巴哈那樣,把人看作是抽象的“感性的對象”,而應基于人的時間性與實踐性生成事實,將人視為“感性的活動”;從理解對象來說,必須把對象視為時間性與實踐性的雙重產物。這樣,“時間性”作為事實上的在先,是一切理解活動的基點;“實踐性”作為邏輯的在先,則構成一切理解活動的視野。
時間的“時間性”與“實踐性”不僅關聯于文本解釋,而且攸關于世界與人自身,成為人的積極存在、生命尺度與發展空間?!皶r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53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皶r間是人的積極存在”表明,人是一種未完成的感性主體,是一種基于現實而又超越現實的能動主體,一種時刻創造世界并改變自身的創造主體。人在能動地超越現實、創造現實、改變世界中確證自身、提升自我,獲得對自我與世界意義的理解?!皶r間是人的生命尺度”表明,時間首先勾畫出人的自然生命尺度,人的自然生命尺度的有限性決定了個體理解與創造的有限性,因而,作為個體的理解與創造總非終極性的理解與創造;同時,時間也標示出人的自然生命限度內可生產的豐富性與勞動效率,區別出必要時間與自由時間作為人的生命強度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目標的界標?!皶r間是人的發展的空間”表明,人的自然與自由發展需要一定的自然時間與自由時間作為前提,自然時間是人的自然生命發展的需要,自由時間是人的自由本質發展的需要;“發展的空間”,作為自然時間與自由時間在人的實踐創造性活動的后果,深刻地打上了時間性實踐活動的烙印,體現著人的自由自在的本質力量。
時間的時間性與實踐性既是理解文本對象的前提,也是理解文本理解者與文本創造者的前提。馬克思美學解釋學中的“時間”概念,不僅是一個認識論問題,更是一個生存論與本體論問題。時間性與實踐性的關系,不能只被理解為時間在實踐中獲得了形體化的存在,表現為對對象的改造與創造,而且還要被理解為時間在實踐中完成了主體化的創造,實現了主體與對象的相互生產。換句話說,時間的實踐性力量,不能只被理解為對于對象的實踐關系,而且還要被理解為對于自我的實踐關系,亦即時間是通過實踐塑造自我、完善自我、發展自我的力量,理解為時間、對象、自我在實踐中的彼此創造關系。文學藝術作品中鉚定的時間及其實踐性力量,亦應作如是觀。而理解與解釋文本對象,不僅在于要發現潛藏在對象當中的時間性與實踐性,更在于要說明這種時間性與實踐性是以什么樣的方式以及為何要以這種方式表現在對象中。馬克思恩格斯堅持用“美學觀點和史學觀點”,而非“道德的、黨派的、政治的”尺度來評判文學的價值*《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17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其所要說明的,也正是這一點。
在文本解釋活動中,解釋的個體性與文本的真理性之間構成實踐性辯證關系。一方面,“真理是普遍的, 它不屬于我一個人, 而為大家所有;真理占有我, 而不是我占有真理?!绷硪环矫?,“我只有構成我的精神個性的形式?!L格如其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 110-11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也就是說,文本一方面具有客觀的真理性意涵另一方面,這種真理性意涵也需要闡釋者基于個體性實踐而做出獨特理解。而這種獨特理解之所以未能破壞真理性的外殼,正在于個體性理解是一種基于人類公共性實踐與時間共同感的理解。時間性意識正是共通感產生的前提。
如果說馬克思是通過感性活動及其實踐創造完成了其唯物史觀的奠基的話,那么在此基礎上,他又通過能動的“時間”延展——時間性與實踐性的辯證關系,為人的一切科學與藝術創造預留了一個窗口。正是這個“窗口”,成為貫通主體與客體、精神與物質的通道。與其說馬克思以1846年《德意志意識形態》發表為界,其“感性”的時間觀被修改為“感性活動”或“實踐”的時間觀,是其“時間”觀念走向成熟的標志,毋寧說“感性”時間,亦即帶有主體精神胎記的時間,恰好為人在自由時間中的一切科學、藝術創造留下了可伸展的空間。如果我們僅僅停留于從“時間性—實踐性”的一一對應關系來理解人類的一切創造性活動及其成果,那么,我們就無法解釋,何以一些實踐空間較為落后的民族與國家能夠創造出驚人與偉大的藝術?
馬克思以“時間性—實踐性”為邏輯起點,用“時間—實踐”對象化的“生產—消費”邏輯,拓展經典解釋學的“感性—理性”解釋模式,從而使解釋學深刻地與人的現實生產生活關聯起來。
在馬克思“時間性—實踐性”解釋學中,“時間”“自然人”“感性活動/實踐”“自然世界”處于同一邏輯起點,它們合力創造了“時間性”“類存在物”“物質與精神生產”“對象世界”的統一體,并最終指向人的自由時間、自由創造、自由發展與自由王國??梢哉f,馬克思的美學解釋學作為時間性—實踐性解釋學,是一種行動哲學與哲學行動,其目的不僅僅在于解釋世界,更在于通過那些閱讀并認同其行動哲學的讀者,參與到改變世界的哲學行動中來。因為時間可以在勞動者身上內化為自我的生產性力量,外化為對象化的商品世界,演變為兩種不同的時間觀:有限肯定自我的直線時間觀,無限肯定商品的循環時間觀。兩種時間觀雖經資本邏輯而挽合于一體,但并不能消除悖論:“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創造的對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蠻”;“勞動生產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而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社會時間的終點,是對不同時間矛盾的終極解決。馬克思對共產主義所做的熱情洋溢的判語,亦即:“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和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生成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它是歷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69-270、2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這正是解決資本現代性道路中時間斷裂與主體分裂的終極方案。
因為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時間性與實踐性結構,不僅能挽合過去、現在、未來為永恒的“當下”意識,而且能填充“當下”意識為感性的歷史生成。由時間所擘畫的“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性”生成結構,契合于解釋活動中“記憶—感覺—期望”的“效果歷史”理解結構,由此推出的自然結論是:時間可能性的條件也就是時間對象(時間性)可能性的條件,闡釋的可能性條件也就是闡釋對象的可能性的條件。
由時間填充“當下”意識為感性的歷史生成,則勾連“必要時間”與“現實社會”、“自由時間”與“理想社會”的“現實—理念”形態,建構起以“現在”為原點,用“現在”反思“過往”,用“未來”引領“現在”的時間性—實踐性結構。這個結構作為生成主義的歷史統一體,既散發著現代性的解放氣質,又洋溢著審美的救贖情懷。它區別于基督教永恒時間與近代自然科學抽象時間的歷史時間(“時間性”),為處于時間性中的感性主體及其創造留下了無限可能,也為闡釋活動敞開了無限空間。由此也意味著,馬克思通過“自由時間”對現代性的批判,實際上內在于現代性的整體歷史發展之中,它并未構成現代性歷史與現實的斷裂。
由于時間問題內在于歐洲現代性的整個過程,因而馬克思對時間的“時間性”與“實踐性”理解,實際上也構成了他自己對處于現代性進程中整個資本主義發展的診斷,特別是對現代性進程中的人的“自由”問題的診斷。如同捷克馬克思主義者科西克所指出:“馬克思把自由問題與創造自由時間聯系起來是完全順理成章的。創造自由時間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縮短勞動時間。在這個意義上,他可以把必然與自由的問題轉換成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關系問題?!?卡萊爾·科西克:《具體的辯證法》,164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莆骺藢︸R克思的準確釋讀表明:現代性的解釋也就是時間的解釋,現代性的解放也就是時間的解放。
而處于必然生活中的美與藝術及其自由時間向度闡釋,其重要價值,就是以自由時間的理念向度為引領,超越現實生活的必然宰制而將人類的自由創造指向當下與未來,從而開啟歷史與實踐的自由可能性。因為,一切偉大的文學藝術及其創造,都潛蘊著人通過爭奪“自由時間”來實現對“必要時間”的抗爭,都飽含著人類通過對“以本身為手段”的抗爭來實現對“以本身為目的”的持守。馬克思美學解釋學必然會正視這一現實,并解釋這一現實,其所戮力的,是人在有限生命時間內對人自我自在與自由生命本質的無限敬畏與守護。
馬克思的美學解釋學是以時間性—實踐性為軸心的美學解釋學。因而,必須從感性活動與理念形態兩個方面,對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時間性”與“實踐性”做出概括理解。
第一,作為感性活動的美學解釋學。馬克思著力于時間/事件的互文性存在與解釋關系,因而歷史、當下、未來的線性時間需借由主體的實踐與社會事件獲得理解。馬克思的基本邏輯在于:資本的現代均質性容易祛除民族主義的區域性魅惑,聲援一種世界主義與建構主義的普遍共同體;現代性主體時間觀念視文本為再現現實與表現自我的雙重挽合,這一“挽合”須由“實踐”驅動,透過生產者、文本、世界、社會政治與自然演遞而層層展開。既然文本的理解與解釋,必須回歸時間、事件、場域與主體實踐而展開;那么,文本解釋就不僅僅是解釋主體對文本自身意義的敞開,更是圍聚在文本周圍的整個世界歷史與主體存在的展開。
第二,作為理念形態的美學解釋學。馬克思傾心于現代性資本主義私有財產及其生產邏輯批判,認為資本及其生產邏輯并非現代性的順暢延展,它在本質上就是被壓抑的現代性時間。在馬克思看來,資本對生產主體及其消費欲望的無限性壓抑,直接扯斷了現代性的進步主義時間鏈條。資本的現代性時間因而并非是一個吻合于歷史時間表的度量時間,而是隨著資本生產邏輯而擴散在全球的現代性多元時間。正是這種彌散的現代性多元時間,成為現代資本競逐的秘密心理與情感力量;與之相伴的現代性自由時間觀念,則懸為一切文本解釋的理念形態。文學藝術文本的一個重要解釋學價值,就在于要為現時代創造一種可能與現實的自由支配時間,在此自由時間中,人的自由實現得以想象性與實踐性操演。
本文的結論是:第一,時間問題是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理論基石,由時間問題而展開的“時間性”與“實踐性”,則構成了馬克思美學解釋學的基本邏輯。第二,馬克思圍繞時間及歷史實踐而發展出的美學解釋學,并非施萊爾馬赫以來西方現代解釋學的歧出,而是仍然歸屬于西方解釋學的“效果歷史”傳統,不同的是,它賦予了“效果歷史”以能動的“時間性—實踐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