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軍
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 長期以來,我們一直特別強調文 學文獻的研究,尤其重視對研究 對象的歷代目錄著錄、版本源流 考述、文字異同校勘以及辨偽的 細致考索。誠然,此種關注是必 不可少的。從歷時性層面而言, 當文學尚等同于文獻的時候,這 種研究本身即為文學的研究。不 過,文學的內涵是不斷發展的, 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候,中 國學界已經開始接受并運用舶來 的對應 literature 的文學概念了, 這近似于我們今日所言純文學。 此后,此文學概念深入人心,被 成功運用到中國文學史書寫及文 學作品的研究中。以文學的此種 概念為標準,考察文學文獻的研 究,二者之間顯然不能等同了。 文學文獻的研究,理所當然地成
為文學研究的基礎 ;缺失了文獻 的文學研究,則被視為游談無根。 這也正是長期以來強調文學文獻 考察的根本原因。文學文獻研究 意義固然重大,但文學與文獻畢 竟不能等同,文獻研究也不可能 完全取代文學本身的研究。這正 如一個同心圓,文學文本是圓心, 而文獻研究則是外圍的圓圈。近 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古代文學的 研究,大都是圍繞這個文學文本 的中心在轉圈,取得的成就固然 不少,但畢竟如隔靴搔癢,不但 未能刺穿中心,反而在一層層圓 圈中循環往復,頗有道盡途窮之 感。于是思考轉向,干脆直擊中心, 關注文本,強調文本細讀。
其實,文本細讀也不是什么 新事物。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 國學界開始用舶來的文學概念嘗試從文本外圍書寫中國文學史的 時候,活躍于英美的大學以及文 學批評界的“新批評”派已經提 出詳細的甚至頗為繁瑣的文本細 讀理論,并成功地用之于實踐。 新批評派主張“內部批評”,把文 學文本當作完全與外界隔絕的獨 立自足的封閉體,強調從文本的 層次(語音、字形、詞義、句式、篇 章結構、整體形象、意蘊與意味等) 對文本進行細致解讀。當中國的 文學研究長期徘徊于外圍,甚至 淪為庸俗社會學的困境之時,“向 內轉”就成為很自然的選擇了。 的確,文本細讀的轉向意義重大, 因為它直接關注文學文本本身, 讓文學研究名副其實。不過,其 缺陷也是明顯的,它斷然拒絕了 文本與外部的各種聯系,將文本 徹底封閉起來進行自身的細密解 剖。而且,這種研究還隱含了一 個前提 :文本是唯一的,固定不 變的。此前提并不完全符合中國 古代文學的實際,對于抄撰時代 的中國文學文本尤其如此。因此, 盡管文本細讀研究法頗具吸引力, 但也不是放之四海的絕對有效。
文學文獻的研究未能把握文學核心,文本細讀又太封閉,固 化了文學文本,遮蔽了文學文本 的多樣存在。二者皆有缺陷,仍 需要進行深入反省。如從文獻到 文本的復雜演變過程到底如何, 就值得重新思考,而這與文獻研 究、文本解讀二者皆關系密切。 中國古代經典文獻的多樣性以及 由此造成的經典文本的復雜性, 必然會影響到文本的解讀與文學 的研究。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 視,甚或說,這是突破當下古代 文學研究,尤其是先唐文學研究 困境的必由路徑。孫少華、徐建 委的《從文獻到文本 :先唐經典 文本的抄撰與流變》,即為此反省 探索的成功之作。所謂成功,不 唯在對先唐經典文本具體形成過 程的細微考索 ;更重要的是,著 作在司空見慣的現象背后深入挖 掘的諸多問題牽涉文學研究之本 質,其中不少理念是值得深入思 考的。
第一,文本的多樣性問題。 文獻是有歧異的,與此密切關聯 的文本必然呈現多樣形態。文獻 生成后,在傳播過程中,由于受 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必然會產生歧異。存在歧異的文獻,經過不 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編撰者、 不同編撰意圖等多種因素的共同 合力影響而最終形成的文本,必 定呈現出多樣性,而文本的多樣 性又必然帶來解讀的多樣性。這 看似淺顯的道理,在以往的古代 文學研究領域卻被忽略,沒有得 到應有的重視。其實,對先唐文 學而言,文獻的歧異與文本的多 樣性不但是普遍存在的,而且是 一種常態。即使不論先秦經典文 本是如何形成的、公共素材如何 產生歧異最終進入經典文本的, 漢代劉向、劉歆父子的整理圖書 活動也理應得到重視。今天我們 能夠看到的先秦經典文本,幾乎 全都經過劉氏父子的編訂,閱讀 習慣、閱讀思維、閱讀選擇、政 治意圖等眾多因素共同制約了最 終固定文本的呈現(清代四庫館臣 編纂《四庫全書》的做法,何嘗不是 如此)。即使經歷了劉氏父子整理 后“可繕寫”的文本,在抄撰時代, 產生變異的可能性仍很大,文本 仍會呈現多樣性。一方面,先唐 文本本身“流動”是常態 ;另一 方面,我們習慣于解讀的文本是
固定的,這就不可避免地遮蔽了 與文本密切關聯的政治、思想等 豐富的文化性。因此,先唐文學 研究必須關注文獻的“時代性” 與文本的“歷時性”問題,避免 將文獻、文本只是作為一個軀殼 而在研究中不由自主地轉向思想、 文化闡釋道路的弊端。
第二,文本的“可靠性”問 題。文本流動帶來的文本多樣性, 以及一直纏繞在先唐文本上的作 者及成書時代問題,造成了文本 的“不可靠”。如何應對先唐文學 文本的“不可靠”問題,《從文獻 到文本》為此提出了文學文本的“完整性”與“碎片化”兩個重要 特征,對以往的“以文釋經”、“以 詩 證 史 ”、“ 以 文 證 史 ”、“ 二 重 證 據法”、“三重證據法”、疑古或信 古等研究方法,進行了全面清理 與深刻反思,指出文學文本不斷 被“碎片化”或者說“不可靠性”, 正是文學文本流動性、多樣性的 體現,恰恰是文學文本的典型特 征。文學文本的“碎片化”與“完 整性”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存 在一種不同范圍內的相互轉化的 關系,也由此使文學文本的研究成為可能。 第三,文本的“開放性”問題。
構的變化的 ;先唐之前的大量集 注是如何被撰錄 出來的 ;九經的 文本是如何從抄本過渡到刻本的 ; 獨特的《晉書》文本是如何生成的, 又是如何作用于歷代讀者的閱讀 想象,從而形成了后來關于魏晉 時代的“整體歷史印象”的。通 過這些個案的細微考察,不僅印 證了文學文本的多樣性、復雜性 問題,而且深刻反思了二十世紀 以來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問題。endprint
先唐經典文本的復雜性在文學文
本的多層次性、多系統性以及文
本闡釋與再書寫的“開放性”諸
方面均有所反映,文學文本的經
典化亦與此密切相關。文學文本
從來就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也
正因為如此,文學文本才具備了
反復闡釋的可能,由此催生了文
學文本的經典化生成。以往的關
于文學文本經典化的研究,大多
關注文本固化后的外部力量,而
對文學文本本身的“開放性”關
注不足。《從文獻到文本》一書,
則以“文本層次”的分析,強調
文本本身不同層次對經典的改造
及經典化功能。文學文本就是一
個不斷被建構的過程,唯有了解
其中的多樣性、多層次性、多系
統性以及由此關聯的綜合研究, 取向問題,二是材料的選擇問題。
才能更加完整地理解中國文化的 層層累積的過程。
第 四 ,文 學 史 的 書 寫 問 題 。《 從 文獻到文本》一書,從西漢以前 知識領域傳播普遍的“公共素材” 入手,考察這些材料是如何進入 文學史的敘述,并影響其敘事結文學史書寫,到底是站在精 英知識階層、一般知識階層,還 是 以 民 間 立 場 來 書 寫 , 已 有 的 各 種文學史均沒有很好解決這個問 題。先唐文學史主要是站在精英 知識階層的立場,宋代文學史則 著力突出一般知識階層,宋代以
近二三十年來,盡管中國文 學史著作不斷問世,但重寫文學 史的呼聲一直沒有停歇,因為以 往文學史慣用的書寫模式,即以 時間序列的演進和作家作品的對 應的書寫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并 不能全面完整地反映中國文學發 展的真實歷程。需要思考的焦點 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 :一是書寫
降的文學史顯然是站在民間的立 場,對民間文學關注過多。立場 的不斷轉變,使文學史書寫喪失 了一以貫之的立場,使文學史不 同階段的分量明顯失衡。與此相 關,文學史書寫取向問題的另一 個表現,則是文學史是按照每個 時期文學自身發展來書寫,還是 按照后人接受視野中每個時期的 文學狀況來書寫。比如先秦文學 史,大都站在漢代的立場來書寫, 或者說是站在劉向、劉歆、班固 的立場進行描述,其中對先秦諸 子九流十家如此清晰的敘述,可 能并不符合先秦時代的實際。再 如魏晉文學史中對陶淵明特別關 注,但那個時代的陶淵明除了以 隱士著稱之外,在文學方面可能 并沒有那么重要的地位,其地位 是在后來的歷史時期被不斷建構 起來的。對于此類問題均需要深 刻反思 :以“人”系“文”的書 寫方式,雖然綱舉目張,線索清晰, 但書寫者往往是站在局外觀察歷 史,主觀性較強,使得其中的“人” 是編寫者心目中的“人”,而非歷
史語境中的“人”,忽略了文本細 節層面蘊含的“人”的時代性思 考 及將時代思潮注入文本的過程。 以往的文學史書寫,主要關注文 本在形成之后的思想價值,忽視 了文本的形成、流變過程中的文 獻元素與綜合作用,故缺乏“立 體感”與“歷史感”。所以,文學 史的書寫,在描述作家、作品的 時代作用與意義的時候,需關注 其文學思想、文本形成的綜合影 響,揭示各種文獻進入其文本的 過程及其產生的文學與學術影響。 由于文本系統的復雜性,研究作 家、作品,對后世史書那些看似“層 累”“增益”的材料,不能輕易剔 除,而是需要對后世書寫者“增益” 的材料進行分析、判斷,對接受 心理進行分析,以便更為深入地 認識研究對象的原始記載與后世 變化。唯有如此,文學史書寫中 的研究對象,才能夠“站立”起來, 并得以多維觀察。
(《從文獻到文本 :先唐經典文本的抄撰 與流變》,孫少華、徐建委著,上海古 籍出版社二○一六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