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當朝天子猝然崩逝,皇四子弘歷繼位。 剛過二十四歲生日的寶親王,由每日在上書房用功的書生,一變而 君臨天下,各項新政隨之頒布 :驅逐宮內僧道,釋放在監皇叔,求 賢求言,厘正文體......由先前的嚴苛峻急變為寬緩,贏得朝野稱頌。 而他那份關于“書生”的長篇訓諭,更使天下讀書人聞之振奮。
堅持“國語騎射”,同時崇尚華夏道統,習學儒家經典,是清 廷定鼎北京后的一項基本國策,也是其收服漢族文人階層、維持兩 百六十年治統的重要制度保障。對于讀書問學,清代皇帝“從我做 起 ”, 尊 奉 春 秋 經 筵 之 制 , 求 知 若 渴 的 康 熙 帝 還 增 加 了 日 講 ; 同 時 為 每位皇子皇孫選配師傅,寅時即起床就學,至晚方歸。然在諭旨中 明確為“書生”“書氣”抗辯張目的,則只有乾隆皇帝一人。他說自 己就是書生,所信任倚重的大臣也多為書生,一番話痛快淋漓,可 未過幾年,口風便出現較大改變。
書生,讀書人之謂也。先秦多稱儒生,實難以涵蓋諸子百家之學,兩漢后流行用“書生”。本文所指多為科舉入仕者。清朝接續前 明,以鄉試、會試為考選官員之正途,故放眼望去,滿朝朱紫多是 書生。南書房、翰林院作為皇帝的文學侍從,庶常館乃皇家最高學府,各省學政、各地考差皆皇上欽命揀發,非兩榜進士一般難有此際遇。 由十載寒窗、窮餓困乏的書生進入官場,難免有些人不能適應 ;各 人才華稟賦不同,考試所要的文字功夫與行政管理有別,也會有人 不適合 ;而清朝馬上得天下,皇子王孫大多親冒鋒矢,功臣勛舊皆 從死人堆里滾出來,常會嫌棄文人的柔弱酸腐,加以打壓或出語譏 諷。于是在一些督撫密折中,便有指責下屬“書生之見”“書氣未除” 的說法,要求將之改為教職,多數也還真就被改任或干脆降革。
雍正十三年十月初一日,乾隆帝連頒數道諭旨,其一專為疵議 書生的官場積習而發,《清高宗實錄》卷五 :
朕閱督撫參奏屬員及題請改教本章,每有“書生不能勝 任”及“書氣未除”等語。夫讀書所以致用,凡修己治人之道, 事君居官之理,備載于書......人不知書,則偏陂以宅衷,操 切以處事,生心害政,有不可救藥者。若州縣官果足以當“書生” 二字,則以易直子諒之心,行寬和惠愛之政,任一邑,則一 邑受其福;蒞一郡,則一郡蒙其休。朕惟恐人不足當書生之稱, 而安得以書生相戒乎!
弘歷旁征博引,以商代賢相傅說、周成王的語錄,闡述讀書明理對 于處事行政的意義,申說官員不讀書的害處,提倡州縣官以“書生” 自勵,希望地方官員能知書愛民,造福一方。針對那些譏諷書生迂腐、 嘲笑書呆子氣的觀念,新帝還以己身為例,痛加駁斥 :
若以書生為戒,朕自幼讀書宮中,講誦二十年,未嘗少 輟,實一書生也。王大臣為朕所倚任,朝夕左右者亦皆書生也。 若指屬員之迂謬疏庸者為書生,以相詬病,則未知此正伊不 知書所致,而書豈任其咎哉!
實為堂皇正大之論!古往今來,世上都不乏迂拘之人,不乏陳腐之 書,卻不能將之說成讀書所致,更不宜視為讀書人的通病。弘歷嚴 正指出,“迂謬疏庸”之官正在于不知讀書,或不解書義,豈可歸咎于前人經典! 說到書氣,宋陳著有“便覺酒香隨笑動,共將書氣拓塵開”句,詞義甚美。后多指書呆酸腐氣,成為貶毀書生的常見俗詞,戲曲小 說更加以形象化,至今不絕。乾隆帝對此斥之尤力 :
至于“書氣”二字,尤可寶貴。果能讀書,沉浸醞釀而 有書氣,更集義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氣。人無書氣,即為粗 俗氣、市井氣,而不可列于士大夫之林矣。是書氣正宜從容 涵養,以善培之,安可勸之使除,而反以未除者為病乎?
此處化用孟子學說。《孟子·公孫丑下》論浩然之氣,有“直養而無 害”“配義與道”“集義所生”,皆為胸中正氣的修煉涵養之道。弘 歷復加以引申,指出浩然之氣正可由書氣滋潤積聚、吸納生發而成, 大哉此論!
這是乾隆帝早期發布的一份重要諭旨,興會淋漓,惜乎久被忽視。 頒發此諭時弘歷剛登基一個多月,還不太熟悉朝政運作和官場規則, 胸中激蕩的多屬書生意氣。他見督撫折奏中不斷出現貶低讀書人的 說法,也意識到其背后那股保守愚昧力量,即痛加批駁。一番話氣 象正大,理直氣壯。此諭必也出自乾隆帝之手,非一般御用文人所 能撰作,亦非他們所敢論議。
對書生與書氣大加肯定,是因為青年弘歷頭腦簡單嗎?怕也未
必。與此諭同日,乾隆帝發布的第一道諭旨是“命厘正文體,毋得 避忌”,主要應是針對朝中文官,要求盡快改變浮靡趨奉與說假話套 話的文風。諭旨說文運與政治相通,應“修辭立誠,言期有物”“理 為布帛菽粟之理,文為布帛菽粟之文”“勿尚浮靡,勿取姿媚”,尤 其要實話實說,掃除避忌之習。對于彌漫朝廷的行文和奏章通病, 新天子早就看在眼里。此后不久,發生了一個爭持數年的燒鍋事件,也使之對官場書生有了更深的認知。 燒鍋,此處指釀酒的作坊。乾隆改元后畿輔連年亢旱,糧食嚴
重匱乏,京師卻有人囤積官米,再運往通州造酒。朝廷聞知后亟命 禁止,接著便有旨查禁燒鍋。弘歷起初也有些猶豫,怕影響百姓生計, 得知壟斷造酒的多為富民,“串通胥役,敢于觸禁肆行,并非貧民無 力者之生業”,即下決心在北方五省永行嚴禁。
皇上自以為深思熟慮的利民之舉,未想到刑部尚書孫嘉淦上疏 提出異議。孫嘉淦素來忠直敢言(曾以一篇“三習一弊疏”聳動朝野,也 贏得弘歷的尊重),提出燒鍋之禁對執業者生計有害,也無益于儲存糧 食,“止宜于歉歲,而不宜于豐年”。乾隆帝有些猶豫,命王大臣會 同九卿詳議,表示禁酒本為節省民食起見,若是嚴禁燒鍋不但不能 有益民生,反而有害,則可以收回旨意?;噬喜扇捠嬷t退的姿態, 可并未出現所期待的熱烈討論,六部九卿大多置身事外,緘口不言。 弘歷極為失望,再聯想到多數官員對旱災的漠然,降諭切責。諭旨 中引用韓愈詩“中朝大官老于事,詎肯感激徒媕婀”,刺其瞻顧依違, 怒其缺少忠君愛民之心。眾臣多出身書生,卻早已在宦場歷練得圓 融老到,雖經圣上責備,仍無人愿意伸頭,此事不了了之。endprint
乾隆三年十二月,北方的災情仍未見好轉,內閣學士、禮部侍 郎方苞奏請禁止煙酒。這是他第二次提出此議,反駁孫嘉淦關于禁 酒病民的說法,并由制酒擴大到種煙,認為都是造成糧荒的罪魁, 應在全國嚴禁。內閣大學士奉旨集議,大多贊同方苞之議,通告南 北各省,無論豐年歉年一體禁止煙酒生產。即便以苦高粱、大棗、 柿子、葡萄等造酒亦不可,種煙之地必須改種稻谷,自明年元月起 再有種煙者,照私開燒鍋例治罪。
孫嘉淦已任直隸總督,對民情的了解更為深入,再次上疏反駁。 他回顧直隸自禁酒令下達后,前任總督李衛一年拿獲三百六十四起 一千四百四十八人,自己抵任一個月即增加七十八起三百五十五人。
這還只是申報到總督衙門的,不包括各州府自結之案,不包括吏役 受賄私放者,也不包括那些受到牽連的人。他說 :“一省如是,別省 可知。酒禁如是,煙禁可知。煙酒之禁果行,四海之內,一年之間, 其犯法之人、破產之家,不可數計矣。”孫嘉淦指出釀酒種煙皆百姓 謀生之道,將他們作為罪人,并非“致吾君于堯舜”的長策。查禁 也帶來官吏貪腐與社會動蕩,各級官衙都存有抄來之酒及變價之銀, 吏役兵丁熱衷于查拿,百姓苦不堪言,被迫反抗,“弱者失業,強者 犯令,十百成群,肩挑負背。鹽梟未靖,酒梟又起”。孫嘉淦坦言禁 酒令并未讓百姓喜悅感激,帶來的只是混亂和災難,曰 :
夫天下事為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難。從前禁酒禁曲之議, 不惟大學士九卿等俱屬紙上空談,即臣言宜于歉歲,不宜于 豐年,猶是書生之謬論。......饑饉之余,民無固志,失業既眾, 何事不為?則歉歲之難禁,似更甚于豐年。......今大學士及 方苞等所議,皆系空言不適于事。
一身浩然之氣的孫嘉淦是在為民請命,疏中的矛頭卻指向“書生”, 首先指向自己。他以自我反省來批駁方苞與閣部之論,雖沒明說那 里是一幫書生,然一句“空言不適于事”,也就表達無余。
這件奏疏同樣給乾隆帝帶來震動,認為“于國體甚有關系”,也 使他對“書生”二字細加酌量。就在這之后,諭旨中不斷出現“伊 原系書生”“拘于書生之見”“此皆書生不識事機之語”“書生拘墟之 見”“書生習氣”“懦弱書生”“文怯漢人”的說法,在在證明弘歷出 現了認識和觀念的改變。當初的贊譽之辭忽然間不見了。
乾隆帝的上述指責皆緣事而發,貫穿在他治國理政的漫長過程中,各有具體緣由,似也能反證或補證其對書生的重視。如雍正末 年苗疆動亂,刑部尚書張照主動請纓,授以撫定苗疆大臣,因調度失宜、文武不和、矛盾叢起,弘歷繼位后斷然將之革職。后張照鼓 動將領告狀、傾陷大學士鄂爾泰(前云貴總督)的事又被揭出,論為 斬刑。其間應有鄂爾泰的報復,乾隆帝心知肚明,降旨赦免張照, 先命其在武英殿編書,很快又起為內閣學士、南書房行走。有人議 論處理得太寬,乾隆帝曰:“伊原系書生,不諳軍務,今復用為學士, 亦只令司文墨,未嘗加之重任?!保ā肚甯咦趯嶄洝肪砭攀τ趶堈盏?長處與短板,弘歷都很清楚,仍深愛其才,有意加以保護。
更典型的例子是劉統勛。劉統勛清正明練,辦事結實,不畏權貴, 卓然有古大臣之風,深得皇上愛重。第二次平準之役,阿睦爾撒納 煽動暴亂,定北將軍班第、參贊大臣鄂容安陷入重圍,而定西將軍 永常不僅不火速救援,反而自撤臺站,驚恐退縮。劉統勛時任陜甘 總督,也上疏請求退守哈密,文中還特意申論內外之界,大意是變 亂地域皆屬藩部,不值得大動干戈。乾隆帝覽奏大怒,斥責“永常 恇怯于前,劉統勛附和于后”,“一將軍、一總督無端自相恐怖”;斥 責他們置危難中的班第等人于不問 ;亦嚴詞批駁所謂內外之界的說 法,指出伊犁等已入大清版圖,哪里還有內外之分。天子之怒如迅 雷飆風,將劉統勛革職拿問、押解進京的諭旨尚在路上,京師已開 始抄家抓人,長子劉墉被革職逮治,次子劉堪也被關進刑部大獄。
一個月后乾隆帝怒氣稍解,念及劉統勛一向清廉奮勉,傳諭免 予治罪。他說劉的職責在于籌辦糧餉馬駝,軍隊的調動系由將軍決 定,如果是圓熟模棱之人,緘默自全,反不擔任何干系。諭旨將永 常與之比較,指出劉統勛敢于提出建議,已屬難得 :“況永常尚不識 死綏之義,何怪于懦弱書生!劉統勛在漢大臣中平日尚奮往任事, 朕于萬無可寬之中,求其一線可生,予以自新之路。劉統勛著從寬 免其治罪,發往軍營......辦理軍需,效力贖罪。倘伊以為士可殺而 不可辱,欲來京甘受典刑,亦惟其所自處。”最后一句,推測是擔心 劉統勛上了倔脾氣(即所謂“書生執拗”),特特點明以誡之。劉統勛實在并非懦弱,卻讀懂了皇上的意思,唯有磕頭謝恩。數月后,弘 歷將劉統勛補授刑部尚書,并再次為之辯解,說他“本系書生”,甚 至稱之為“文怯漢人”,再說其心可嘉,說他比那些滿蒙將軍更為坦 蕩勇敢,文義顯得繁復繚亂,卻隱然有一道心理軌跡可循。
三十一年五月,乾隆帝見十五阿哥永琰所執扇頭有題畫詩,拿 過觀看,文理與書法都不錯,出于十一阿哥永瑆之手,心中很高興。 弘歷曾兩次秘密立儲,皆早夭,一直注意觀察諸子,對六歲的永琰 應有幾分看重。至于十四歲的永瑆,自幼酷愛書法,也素來得父皇 喜歡。然看到落款的“兄鏡泉”三字,弘歷不禁勃然變色。此時滿 人漢化漸深,面臨著如何保持民族特性的問題,乾隆帝常有隱憂, 皇子之間的題贈之習再次敲響警鐘。本來的書窗風雅,被斥為鄙俗 可憎,認為永瑆正少年讀書、涵養德性之齡,不宜做此種浮偽之事。 弘歷將此歸咎于“師傅輩書生習氣,以別號為美稱,妄與取字”,指 出皇子讀書,唯當講求大義,而不在于尋章摘句,以虛名相尚。這 篇諭旨很長,回憶了雍正帝欽賜齋號的往事,重點則在于后面的話:
我國家世敦淳樸之風,所重在乎習國書,學騎射,凡我 子孫自當恪守前型,崇尚本務,以冀垂貽悠久。至于飾號美觀, 何裨實濟?豈可效書愚陋習,流于虛謾而不加察乎!設使不 知省改,相習成風,其流弊必至令羽林侍衛等官咸以脫劍學 書為風雅,相率而入于無用,甚且改易衣冠,變更舊俗,所 關于國運人心良非淺鮮,不可不知儆惕。......阿哥等此時即 善辭章,工書法,不過儒生一藝之長,朕初不以為喜。若能 熟諳國語,嫻習弓馬,乃國家創垂令緒,朕所嘉尚實在此而 不在彼。endprint
前人有投筆從戎,此時則有“脫劍學書”。剛即位時愿官員皆為書生, 此際則將書生等同于“無用”。雖屬極而言之,卻也發自肺腑,而不 幸為大清之讖!后此僅數十年,本為戰斗民族的滿人,多數已“習為文弱而不能振作”,面對外敵入侵,想找一個統兵將帥都不易得了。 然將此全然歸罪于“書生習氣”“書愚陋習”,不亦偏乎?
與弘歷對書生的復雜心態大致相合,乾隆朝的文化與學術,也
呈現著錯落纏結的狀態 :一方面是禁言禁書,苛細吹求,不斷制造 大大小小的文字獄 ;一方面是學術興盛,彬彬濟濟,官修《明史》 與《四庫全書》等先后行世。正因為皇上對古代典籍浸潤較深,能 讀懂那些弦外之音,使書生輩無論在朝在野都變得小心謹畏。大家 不約而同地先降低嗓門,再集體緘默。當緘默也可能被指為腹誹或 包藏禍心,大量精美的頌圣之章便應運而生,嗡嗡營營,競為高亢。
于是,“書生”的光暈漸漸消退,不再需要那些目不識丁的滿蒙 大臣(乾隆年間其實越來越少了)挑剔指責,頗多漢臣已自慚形穢。翻 看那些大致雷同的謝恩折,觸目皆是“臣材同樗植、質陋蓬心”等 自貶之詞,應不是出于真心,卻寫得極為真誠,演為一個基本話語 模式。
恃才狂傲、唇天齒地本是文人常態,所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是也,此際雖較為少見,卻也不會絕跡。如博通載籍、慨然有用世 之志的黃景仁,“見者以為謫仙人復出”(洪亮吉語),“乾隆六十年間, 論詩者推為第一”(包世臣語),卻是久困場屋,蹉跎早逝。這位文壇 奇才與曹雪芹同時稍晚,也是貧病交迫,未曾得到幾縷盛世的陽光。
“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是黃景仁的紀事詩,一色白描, “語語沉痛,字字辛酸”。更為辛酸的是他在《雜感》中的名句 :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大概是“讀書無用論”的一種極端表述。百無一用之說,有點兒 調侃,有點兒自省與自嘲,不宜當真,又絕非作假,應于言外求之。 兩句連讀,能見出黃景仁的刺世鋒芒,打壓與棄擲讀書人,還算是盛朝景象嗎? 揀讀清朝檔案史料,斯時也堪稱重視人才,正科恩科,大挑拔貢,加上皇帝出巡途中的召試等等,書生的出路和機遇不可謂不多,可 仍有飽學之士被隔在體制之外。其間有淡泊遺世、專心著述者,有 性情偏執、憤世嫉俗者,更多的則在求仕長途上左沖右突,終不得 其門而入。景仁即屬此類,不得已捐納一個小小縣丞,還遲遲得不 到實缺,短促一生身如飄蓬,最后病逝于求食途中。
即使有幸考中進士,選入庶常館,留在翰林院,也多有沉抑下 僚者,景仁的同鄉好友洪亮吉即其一。亮吉曾以才學得乾隆帝關注, 庶吉士未畢業即欽派考差,接下來出任貴州學政,“兩年前尚一書生, 持節今看萬里行”(《邯鄲題呂祖祠》),是怎樣的意氣風發!任滿回京, 入為上書房師傅,仍見上眷不移。然其孤傲為權臣和珅所不喜,上 升之路便被堵住,淹蹇數年,仍是一介編修。太上皇駕崩,和珅被 賜死,朱珪(嘉慶帝做皇子時的師傅,也是洪亮吉的座師)進入權力核心, 召在家鄉的他回京,然翰林院乃至整個官場的風氣并無改變。洪亮 吉期待大用,給的差使卻是編纂《高宗實錄》,青燈黃卷,薪俸菲薄。 心高氣傲的書生常會缺少耐心,著急后更會冒傻氣,他又要以請假 表達不滿,也再次立即獲得批準。洪亮吉臨行前有所不甘,奏上一本, 主題是議論朝政,順便也對身邊的一眾翰林予以揭露 :
十余年以來,有尚書、侍郎甘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學士、 七卿之長,且年長以倍,而求拜門生,求為私人者矣 ;有交 及宰相之僮隸,并樂與僮隸抗禮者矣。太學三館,風氣所由 出也,今則有昏夜乞憐,以求署祭酒者矣 ;有人前長跪,以 求講官者矣。翰林大考,國家所據以升黜詞臣也,今則有先 走軍機章京之門,求認師生,以探取御制詩韻者矣 ;行賄于 門闌侍衛,以求傳遞倩代,藏卷而出,制就而入者矣...... 夫 大考如此,何以責鄉會試之懷挾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責小民之夸詐夤緣?輦轂之下如此,何以責四海九州之營私舞弊? 這是清中葉的一道名疏,嘉慶帝怒其有謗訕之語,將洪亮吉下獄審 訊,遣發新疆,卻將此疏置于御案上,反復閱讀。颙琰公開稱道洪 亮吉的忠貞與犀利,命主審親王傳旨“亮吉讀書人,體弱,毋許用刑”, 又指斥洪亮吉“平日耽酒狂縱、放蕩禮法之外,儒風士品,掃地無余”, 進而譴責一眾翰詹 :“近日風氣,往往好為議論,造作無根之談,或 見諸詩文,自負通品,此則人心士習所關,不可不示以懲戒。豈可 以本朝極盛之時,而輒蹈明末聲氣陋習哉!”(《清仁宗實錄》卷五○)
此在乾隆帝逝世未久,颙琰親政,仍是父皇的腔調。
這句話是周一良先生回憶錄的書名,自責、自謔與自辯皆在其中,寫照一代學人的命運沉浮,值得回思品味。作為一個分屬不同社會 階層的龐雜群體,對書生的準確定義甚難,更難的是做出整體評價。 韓愈曾從三個方面論書生,即習學詩書禮樂,修行仁義,遵守法度。
“留取丹心照汗青”,說的是書生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 人”,斥的也是書生 ;高山流水,范張雞黍,是讀書人同聲相應、同 氣相求的典范,而文人相輕相斥的例子也不勝枚舉。不管書生中出 過多少庸人和敗類,都不能說是讀書之誤,而恰恰在于不能領悟與 踐行書中精義。這是乾隆帝登基之初的觀點,應是一種不刊之論。
那時的弘歷頗以書生自詡,后來似乎未見說過這樣的話。但其 一生都酷愛讀書,每日晨起先要讀書,還寫了許多讀史和題詠“某 某書屋”的詩 ;他為圓明園的上書房題寫“斯文在茲”,寄寓著對皇 子成為書生的期望。清廷重視宗室覺羅與滿人教育,天潢貴胄中可 稱書生者甚多。曾靜案件,雍正帝怒極恨極而偏不殺,親撰詔諭, 論證“華夷一家”“大德者必受命”,并對所指“謀父、逼母、弒兄、屠弟”等罪過逐條反駁。于是,一宗驚天大案演為書生與書生的論 戰,書生皇帝胤禛自然是勝利者,命鄉野書生曾靜到全國巡回宣講, 現身說法,與明成祖的殘暴手段迥異。畢竟曾是書生,即便是大興 文字獄,仍可見縹緲著幾縷書氣。
弘歷晚年身邊信用的大臣仍以書生居多,如王杰、董誥,如劉 墉、紀昀、彭元瑞。當然更受寵溺的是和珅,王杰等視其為異類丑 類,不屑與之為伍,而和珅能詩文,擅書法,通曉四種文字,發身 與飛升都與在咸安宮官學做過書生有關。和珅當然不能算是真書生, 卻也真的讀了不少書,據說連《紅樓夢》都是他推薦給乾隆帝的。
書生群體從來都是混淆駁雜的,才深才淺,得意失意,高潔卑污, 正邪兩賦...... 對于那些真正的讀書人,“書生”二字應是極尊貴極 潔凈的,寄托甚多 :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不 光染寫登科后的喜悅,還傳遞出兼濟天下的抱負 ;蘇軾“粗繒大布 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則體現了困境中的道德底線與文化自信; 洪亮吉劫后余生,仍寫下“畢竟詞臣解韜略,平蠻萬里仗書生”的 詩句。
龔自珍注意到乾隆帝“朕亦一書生”之說,贊美其“炳六籍, 訓萬祀”,進而將書生與俗吏對舉,批駁官員懼怕擔“書生”之名的 怪現象 :
天下事舍書生無所屬,真書生又寡有,一于是,而懼人 之訾己而諱之耶?且如君者......嚙指而自誓不為書生,以喙 自衛,嘵嘵然力辯其非書生,其終能肖俗吏之所為也哉?(《定 盫全集》文集卷上,《送夏進士序》)
可證當龔自珍之世,“書生”已是一種官場差評,蒙其譏者,往往要 力加辯駁。而龔自珍所呼喚的真書生,至今讀來仍令人感慕警勉, 切切自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