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袁秋婷
他創作詩歌。
他鉆研哲學。
他墜入愛河。
他失去理智。
這四件事概述了他的生平,猶如那四個c小調的開場音符—“噔噔噔—噔”—為這世上最著名的交響曲奠定了基礎。
這類比可以成立也是因為他,荷爾德林(Friedrich H?lderlin),剛好和貝多芬出生于同一年。或許,在一七七○年的德語世界里,命運不止一次叩響了西方文化的門扉。因為在那一年,還有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也誕生了:黑格爾。
既然已經提到了荷爾德林的哲人好友,不妨從文化史上最完美的一次宿舍安排說起。兩人就讀神學院期間,曾與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共居一室。
或許這也不盡然是命運的操縱。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三個年輕人很快便發現,他們有不少共同之處。他們都熱愛思想(三人相遇時,康德的三大《批判》才剛喚醒了德國哲學)。他們都支持法國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他們都痛恨神學教育,無法想象自己日后成為牧師的樣子,雖然神學院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送上這條路。
無論如今看來有多離譜,三人所面臨的窘境在當時卻十分普遍。在十八世紀,神學毫無疑問是德語國家大學中威望最高、資源最廣的科系,幾乎也是想要出人頭地的寒門子弟唯一的選擇。但它有一個風險:學成后有可能會當上教士,過著平淡無趣的生活。好在崗位來之不易—畢竟,牧師一做就是一輩子的事—所以也就無須過于擔心自己哪一天會被逼上講道壇。
雖然志同道合,三名室友卻又心性各異,有人如石,有人如布,有人如刀。每人都有自己的缺點,以及其他兩人極度缺乏的優點。
就從三人中迄今名氣最大的那位說起。黑格爾無疑是塊石頭。倒不全然是因為他意志堅定,更是因為他反應遲鈍—至少與謝林相比。后者犀利敏銳,像把剪刀似的,再晦澀的言語,也能一刀插入,直搗問題核心。雖然謝林比兩位室友小了將近五歲,但他稱得上神童一枚。他的早熟不僅讓他提前進入神學院,還預示著一片似錦的前程。他的光芒注定要超過康德。
至于荷爾德林,他自然是塊布。比起另外兩人,他生性敏感,更加柔韌務實。正是他一直罩著體弱個子小的謝林,沒讓他在校園里被欺負。只可惜后來事實證明,荷爾德林是三人中最敏感,因此也最理智的那位—這評價錯得離譜,沒比黑格爾是無可救藥地呆滯,或謝林代表著哲學的未來,要正確到哪里去。
畢業后,荷爾德林成了家庭教師。只有文憑卻無背景,這是他能討到的最好工作。
仔細想想,這句話應該刪去。他有靠山,而且還是能在文壇上呼風喚雨的。不是歌德—這位德國文學界的大佬從沒看好過他—但也沒差多遠,因為賞識他的是當時德國排名第二的詩人。或許因為小伙子讓席勒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甚至是一度霸占了他想象的那種浪漫英雄:狂飆突進、躁動不安。多虧席勒的介紹,荷爾德林才得到他的第一份家教工作。
雇主家境殷實,知書達理,待他親切和善。待遇不菲,事情不多,還包吃包住。年輕的教師有充足的時間追求自己的喜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帶的小孩越來越難管。到頭來,他只好選擇離職。這會成為他日后的模式。他平靜和諧的生活總會被這個或那個刺耳的雜音滋擾。他總是遮起雙耳,倉皇退遁。
或許荷爾德林太過敏感。尼采就堅信詩人的“非凡之處”正是他的致命弱點,讓他無法在“所謂的德意志文化潮流”中站住腳。唯有個性剛強者—尼采覺得—才能屹立不敗。比方說歌德或貝多芬。
確實如此。脆弱的自尊心使荷爾德林處處碰壁;他總以為大家都看不起他。“他心氣太高,無法屈尊做卑微之事,”雇主如此向詩人的母親解釋,“也許更好的說法是他太把這份工作當回事了。”對好友席勒,雇主則沒那么謹慎,畢竟,荷爾德林是席勒介紹來的:“他敏感到不知分寸的地步—也許這種行為的根源在于他腦子有問題。”
在那個年代,家庭教師的地位確實挺低的。不過,就整體而言,還是要比失業好上不少。難怪荷爾德林才剛開始適應自己的第二份家教工作,便幫黑格爾張羅了一份同樣的活兒。“你會在餐桌上喝到相當不錯的萊茵酒或法國紅酒,”詩人向未來的哲學家承諾道,“你將住在法蘭克福數一數二的豪宅里,出門就是城市最漂亮的廣場之一……”
于是,兩位好友離校之后再度聚首。至于謝林,他不用荷爾德林多管閑事;他已被歌德相中。大文豪親自邀請他到耶拿大學任教。年僅二十三歲,謝林便開始了教學生涯。
黑格爾搬到法蘭克福時,荷爾德林已經遇見了他一生的摯愛。在詩人眼中, 貢塔爾德(Susette Gontard)是歌德將在《浮士德》第二部中稱為“永恒的女性”之化身。也就是說,她身上匯集了所有值得模仿的女性品質,幾乎不再是凡體肉身了。荷爾德林理所當然會拜倒在這么一位女神的裙下。
正如前句中“女神”一詞所暗示,無論是對荷爾德林也好,對當時其他知識分子也罷,基督教的吸引力并不大。即便要敬拜,他們拜的也是古希臘。這股“希臘熱”,最初是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鼓吹出來的。根據這位德國藝術史學家的說法,古代藝術及生活方式是世界文明之巔。不僅如此,德國有權利也有義務繼承昔日希臘的輝煌。“我們要達到卓越、盡可能成為舉世無雙的唯一方式,就是效仿那些古人。”溫克爾曼如是說。
不難想象,這個可以幫助國家迅速崛起的辦法極具吸引力。在溫克爾曼的有生之年—十八世紀—“德意志”不過是個模糊的概念。一直要到十九世紀末德國才會統一。在此之前,它僅僅是一群大大小小的獨立邦國,許多還受專制統治。因此,不少有識之士私底下都贊同法國大革命。他們盼望舊制度在萊茵河彼岸的覆滅,能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重演一次。
雖然荷爾德林也一心渴望祖國的未來更加美好,他從沒認同過民族主義,盡管納粹黨后來將他收入麾下—正如他們對尼采做的那樣。事實上,荷爾德林對德意志的看法與尼采如出一轍;終其一生,兩人都被愛恨糾纏著。因此,他絕不是癡迷于納粹主義的海德格爾口中的有“民族覺醒”意識的詩人。恰好相反。他曾在信中向同母異父的弟弟保證道“我熱愛的對象,是全人類”:endprint
我深愛著未來的人。我們的子孫會過著比我們更好的生活。自由必將來臨。比起專制的寒天雪地,美德之花必將在自由的神圣光輝下綻放得更加絢爛:這是我最深切的希望,也是使我堅強不屈、充滿活力的信念。
荷爾德林確實展望著未來,但他也同時在回顧過去。更確切地說,他回顧的是古希臘。如一股清流,希臘熱淌過德國文化,為所有自命生不逢時的干渴者送來一捧甘泉。
古典文化重獲新生,溫克爾曼貢獻巨大,歌德將他比作哥倫布:“雖與發現新世界尚有一步之差,但仍舊看到了即將到來時代的光芒。”若非此語話里藏針,它便只是一句夸大其詞的表揚。歌德很清楚,哥倫布與溫克爾曼兩人都未曾踏上過那片帶給他們榮譽的土地。
此外,正如哥倫布,溫克爾曼也得到了不少外援。德語民族能輕易接受古希臘優越論,也是因為康德默默地助了一臂之力。哲人對形而上學的尖銳批判,尤其是對神學教條的質疑,讓自由思想終于開始擺脫基督教的桎梏,同時為“異教”文化(包括古希臘的)提供更多喘息的空間。康德思想所引發的沖擊波,就連神學院里的學生也能感受到。包括荷爾德林。
年輕詩人的一大創舉是把古希臘的神祇引入自己從小就被灌輸的路德教信仰之中。這種宗教大雜燴使得荷爾德林的詩歌有時聽起來十分古怪。比方說,當他在詩中呼喊“天父”時,通常不是在指基督教三位一體中的圣父,而是希臘神話中的天空之神埃忒爾。自古以來,只有少數幾名作家有提及埃忒爾,而且皆是一筆帶過。或許就連一般古希臘百姓也說不出這位神靈是干什么的。
不消說,荷爾德林不是一般人。雖然他和溫克爾曼(以及歌德)一樣,一輩子都沒去過希臘,但他連做夢都會夢到那個國家。學生時期他就撰寫了一篇有關古希臘藝術的論文,之后也一直都在翻譯古希臘詩作。帶著一貫的謙遜,他輕描淡寫自己的成就:“我像一只鵝一樣,雙腳踩在現代的水域里,毫無用處地拍著翅膀,想飛往希臘的天空。”
然而,深受溫克爾曼的啟發,荷爾德林在他唯一的一本小說《許佩里翁》中還是斷言道:
神性之美的第一個孩子是藝術。因此雅典人有藝術。
美的次女是宗教。宗教是對美的熱愛……因此,雅典人也有了宗教。沒有對美的這種熱愛,沒有這種宗教,任何城邦都只是一具干枯的骷髏,毫無生命或靈魂可言……
所以他寫詩—外加一部詩文小說。
他墜入了愛河—一連三番好幾次。
不愧為詩人,他很快便與一位友人高談闊論自己最新的心上人:
世間有這么一個人,可以讓我的靈魂為之流連千年,即使千年之后,它仍將留存于世,見證在大自然面前,我們的一切思想與理解是多么幼稚膚淺……你清楚我的過去—我如何徹底拋棄了各種親密關系;你也明白我過著毫無信仰的日子,對自己的心有多苛刻,以至于極其不快樂。如果這個人,這個獨一無二的人,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以她暖如春日的光芒照亮了我早已厭惡的生命,為我打氣,為我歡呼,使我重煥青春,我怎能如現在這般,快樂得像一只雄鷹?
來自一名“根深蒂固的憂郁者”(荷爾德林的自我診斷),如此高漲的情緒注定長久不了。然而,八個月后,他依然陶醉其中。貢塔爾德果然不凡:
自上次通信,我已環航了一整圈這顆歡樂的地球。假如我有一秒鐘可以站穩腳跟,假如我有機會回望,我會很樂意與你分享我的近況。但命運的巨浪推著我前進。我整個人都沉浸在生活中,根本沒有閑暇去想自己的事。
看來,溫克爾曼并不是德國唯一的哥倫布;荷爾德林的“船藝”讓這兩人都相形見絀。不過,真正有料的,是詩人信中低聲的旁白:“我寫詩不多,哲學思辨更是幾乎為零。”仿佛為自己的低產感到慚愧—勤奮畢竟是德國人的一大特征—荷爾德林覺得有必要解釋:
但我寫出來的幾首詩,更具生命力,結構也更為精巧。我的想象變得更加靈活,更能容納萬事萬物。我的內心充滿熱望。假如命運之神容我一直快樂下去,但愿今后能寫出比昨日更多的詩章。
其實,他沒必要多此一舉。他的自我辯解純屬空談,甚至有悖常理。真正快樂的人是不會寫詩的—即使寫,也沒有人會想要讀。“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會被放在故事的結尾,不是沒有道理的。要是它出現在開頭,童話就不會成為一種文學體裁。沒有人能接受這樣的東西。看著別人快樂是這世上最殘忍的酷刑。
荷爾德林的旁白還透露了一個重要訊息:過著幸福日子的荷爾德林不僅詩寫得少,哲學思考也近乎零。
換言之,他寫詩,他也與哲學搏斗。但這是兩碼子事,他從未兼顧過。
他書寫詩歌。
他思考哲學。
他陷入熱戀。
最后這件事顯然耗時費力,讓他無法專心去做前兩件事。但他的苦處遠不止此。畢竟,愛上自己老板的妻子只會招惹麻煩,尤其在兩情相悅的情況下。東窗事發似乎在所難免。真正的問題是如何捻熄接踵而至的丑聞。
好在貢塔爾德的丈夫老謀深算,一眼就看出了情敵的弱點。聽到偷情的謠言后,他只打了一張牌:自尊心。他開始用高傲的口氣吩咐教師做這做那,把他當傭人一樣使喚。不久,詩人便向母親抱怨:
整整一年,我們都在接待訪客,組織派對,天知道還有什么!在這些場合,像你兒子這種無足輕重的家伙會受盡煎熬。因為在法蘭克福,家庭教師走到哪里都是附贅懸疣,而禮節又需要他們在場。
荷爾德林打包走人只是遲早的事。當然了,兩人相愛,阻礙愈大,激情愈烈。甚至連郁郁寡歡的黑格爾也被拉進這段三角戀,充當中間人,幫這對戀人安排約會、交換情書。
由于憂愁比快樂更能激發創作,荷爾德林自然而然地步入了自己寫作生涯中最為高產的階段。他的一部新作會以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為主題也同樣順理成章。畢竟,是這位哲人提出:世界由兩股互相制衡的力量統治—愛與斗爭。一個負責創造,一個負責毀滅。在愛與斗爭之間,生死輪回不斷循環,誰也無法逃脫。
正如一場有緣無分的愛情,荷爾德林的戀愛最終也未能修成正果。翻看他的戀愛史,這般結局似乎早已注定。十六歲時,他把心交給了朋友的表妹。三年后,他取消了婚約。當他后來聽說前任決定嫁給別人,他更加確定自己做對了選擇:“我性格古怪,心境不穩,專注事業,而且,說實話,野心勃勃……使得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生活在一個安靜的小教區里,從平穩的婚姻生活中得到幸福。”endprint
至少他與貢塔爾德的這段感情沒有白白浪費。事后,他會把頹喪轉化成一行行詩詞,終于表達出真情實感,不似平日,常以一聲感嘆引出抽象的情感:“哦,福佑之子!”“哦,荷馬之鄉!”“哦,青春之光!”這些嘆詞只證明一件事:要是荷爾德林登上了舞臺,他毫無疑問會是最蹩腳的演員。
這些心潮澎湃的情詩中最具自白性的,應該是《永別》。詩人開門見山地解釋道,雖然備感失落,他還是接受了現實:
我們自愿分開?以為這將是明智之舉?
那么,別離又為何像兇殺一樣使我們震驚?
我們對自己了解得實在太少了!
在我們心中其實駕馭著神靈。
背叛神靈?賦予了我們一切的他,
創造意義與生命的他,激發
并保護我們感情的他—
唯此,唯此我不能為。
《永別》是詩人回到老家后寫下的。他已無力使愛的火焰在法蘭克福燃燒不息。但他們這對苦命鴛鴦的故事還沒結束。或許—他在詩的結尾如此期望—還有機會添加一篇“后記”:
我會走的。或許很久以后我在這里
能再遇到你。到了那時欲望
已如血滴盡,成為有福之人的
那種平靜;宛如陌生人
我們會一起漫步、聊天,
沉思著,猶豫著,然后出其不意地
來到這個永別之處,
我們的心會溫暖起來,
帶著驚訝,我會看向你,那些曾經
聽過的甜美歌曲會再響起,
與此同時,一朵百合
的馨香將彌漫河畔。
飽受相思之苦的詩人花光了積蓄之后,不得不找事做。新工作把他帶到瑞士。考慮到他敏感過度,這幾乎不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份教職—或最后一次匆匆離開。
“你知道我痛苦的根源是什么?”有一次,他這么問一位朋友:
我潛心詩文,想靠此謀生,反而得在人群中討口飯吃,因此我常常心寒齒冷,厭倦生命……我是一個軟弱無能的英雄,難道不是嗎?……我們的社會風氣太不適宜詩人了。
英雄,他確實做不了;偶像,他倒是還有資格。事實上,無論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俘獲女人的芳心。但通常一段感情尚未發展成熟,他就已經溜之大吉了。
興許他真正追求的并非一段長久的關系,甚至不是一夜情。他最希望遇到的是一個繆斯,一個能激發他想象力、在文學創作方面讓他登峰造極的佳人。這也是為什么,在貢塔爾德出現之前,會有另一名女子充當他作品中女主角的原型。這部作品后來變成了《許佩里翁》,一本幾乎毫無情節可言的書信體小說。
即便如此,德國作家阿尼姆(Bettina von Arnim)認為荷爾德林為了找尋靈感而戀愛亦無可厚非。她會采取如此寬松的立場倒也不奇怪。阿尼姆不僅僅是歌德與貝多芬的紅顏知己,也與一批男藝術家保持著半是良友半是欲望對象的曖昧關系。她自然能理解荷爾德林的需求。
說穿了,與廣為流傳的觀點恰好相反,寫作是一項既孤獨又乏味的活動。好萊塢傳記片塑造的那種浪漫形象—筆耕者突然靈感迸發,隨著背景音樂奏起,文不加點地揮毫潑墨,讓一頁頁密密麻麻的文字紛紛飛向房間的四角—這種場景完全是瞎編出來的。現實生活中唯一能見到的是一張張令人畏懼、需要被填滿的白紙。所以才會出現“寫作障礙”這樣的心理病。所以才會有作家想要靠酒精和毒品壯膽。
這倒不是說荷爾德林需要刺激物來充當繆斯。鑒于他不擅長花言巧語,他之所以能夠玩轉情場,絕對是因為他的詩人身份。他是如此“敬業”,想必周圍的人覺得既滑稽又可敬。大部分應該是尊崇。畢竟,在十八世紀,詩歌仍被奉為最上乘的藝術。問題是,一旦相信自己被賦予了最為莊重的使命,荷爾德林再也無法融入人群了。據說,還在求學時,他的舉止已經“像阿波羅”—詩歌之神—“下凡”了。
不妨看看他的一首以“如同在假日”開頭的詩。雖未完成,這首極具代表性的詩作描述“火種”是如何“在詩人的靈魂中點燃”。通過詩人的努力,“曾經發生過”、一般人“卻感受不到的”那些事,終于“昭然可見”。這首詩繼續道:
我們的使命,詩人們,是光著頭
站在上蒼的雷霆之下,
用雙手緊緊抓住
他的光芒,再以歌聲包好
這份送給世人的禮物。
正是這樣的詩句說服了奧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沒有一個德國詩人有像荷爾德林那樣,全心全意地把信仰投入詩歌,而且相信它的神圣起源。” 茨威格還注意到:
在荷爾德林看來,詩歌是……對一切重要真理的揭示,可以像圣餐儀式那樣,將人的肉體凡胎與無限永恒契合起來。在歌德眼中,詩歌僅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在荷爾德林眼中,詩歌卻是生命的重點。對前者而言,詩歌僅是個人需求,對后者來說,詩歌超越了個人,和宗教一樣不可或缺。
如果這讓荷爾德林聽起來像個自命不凡的家伙,事實剛好相反。他從沒停止懷疑自己。上文提到的那首未完詩,對所有詩人提出了嚴苛的要求:
唯有心靈純潔,
宛如孩童,雙手無辜,
上蒼的圣潔之光才不會燒焦我們……
更有甚者,荷爾德林似乎不認為自己是這群精英中的一員。“苦命如我”,詩中的敘述者慨嘆道:
我挨近天庭,
他們卻將我這個虛假教士驅逐,
打回凡間,墮入黑暗,
讓我用歌聲警醒有心之人。
比起其他那些一本正經的詩人,荷爾德林也有自己的優勢:他多愁善感。生性憂郁的他,又被后天環境加重了包袱。兩歲時父親去世。母親不久后改嫁,但養父在他九歲時也身故。死亡猶如烏云籠罩著他的童年。多年后,在給母親的一封信中,他為自己的抑郁傾向辯解道:“我感覺到自己孤兒般的處境,心如錐刺,每天又看著你的悲傷和淚水。那是我第一次領會到生命沉重,這份沉重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反而隨歲月流逝,愈加強烈。”endprint
即便如此,在神學院讀書的那段日子,他住在宿舍,姑且擺脫了管東管西的母親,頭頂上的天空似乎終于要放晴了。畢業后進入社會,嚴酷的現實很快便驅散了幻影。問題再也不是下不下雨,而是何時下雨。對荷爾德林這種人而言—神經緊張得像根繃緊的弦—一旦下雨,便如瓢潑。
引起傾盆大雨的直接原因,是一八○二年他在回家途中的一個偶然發現。他剛剛辭去了一份在法國的家教工作。順道拜訪一位朋友,一路徒步而來的詩人已不成人樣:“臉色蒼白如尸,瘦骨嶙峋,雙眼凹陷,目光狂野,須發凌亂,衣衫襤褸。”筋疲力盡的詩人此刻又獲知,自己畢生最心儀的女人已離開人世。
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心碎腸斷的情人走完了漫長歸途的最后一程。回到家后,他不再是同一個人。三十出頭的他,會在接下來的四十年里,飾演瘋子的角色。
當謝林在一八○三年見到老友時,鼻酸哽咽。這么有才氣的人,竟變得如此瘋癲。不過,真正令哲人心寒的—后來他向黑格爾坦白道—是荷爾德林“完全不修邊幅,邋遢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蓬頭垢面的家伙研究過哲學。
他還談過多場戀愛。
如今,他心智已失。
但他卻繼續寫詩。
說實話,這些新作讀起來往往不知所云,絕大多數還粗制濫造。但這怪不得荷爾德林。到了晚年,他開始小有名氣,成了獵奇對象。文藝青年千方百計找到這名德國浪漫派遺老的住處,試圖和他聊上幾句,再向他討幾行字,帶回去做紀念。瘋老頭從不拒絕,當場揮毫作詩。不像年輕時,不但情緒化還清高,又瘋又老的他謙和得可以用“卑屈”來形容。
這一點,同樣怪不得他。他已不再是“荷爾德林”了。他給那些“紀念品”簽名時,最常用的別名是“斯卡達內利”(Scardanelli)。不正是因為那些來訪者拿他當猴戲看,他才往往在詩的下面,胡亂署上一個創作時間—比如說,“一九四○年”—仿佛這么做可以增加自己與這些打油詩的距離。
至于那個一度在哲學辯論中能與謝林和黑格爾平分秋色的知識分子,阿尼姆在一次拜訪后總結道:“看著荷爾德林說話,我感覺他好像是被神靈像洪水般沖擊過了:一股語言的巨流淹沒了他的神智。”盡管如此,想要跟上他的對話,絕非易事。阿尼姆接著道:
聽他講話,就像在聽一陣陣風怒吼咆哮,因為他會反復嚷嚷著頌歌,然后又恢復沉默,之后再來一句特別深奧的話,讓人一時忘了他是瘋人瘋語。他對詩歌與語言的點評更是到位,幾乎快要闡明語言這一謎題。但沒多久,他又神志不清,開始胡言亂語了……
難道他不想念他的那些老友?詩人晚年時的一名拜訪者問道。比方說,黑格爾。拜訪者理所當然會提起黑格爾。那時,后者的名望完全蓋過了謝林。誰能料到,德國哲學界的神童尚未邁入而立之年就已達到最高境地—他自己的最高境地。之后的日子,唯有下坡路可走。到頭來,在剪刀、石頭、布當中,還是石頭最厲害。
令拜訪者大喜過望的是,荷爾德林凝重地點了點頭。他確實還記得黑格爾。喃喃自語了片刻后,詩人短短加了一句:“絕對者。”
這確實是最好的答案:簡明扼要,又不乏幽默感,甚至還帶有一絲嘲弄。因為“絕對者”(das Absolute)可謂黑格爾給“真理”取的綽號。他在《精神現象學》中解釋道:絕對者指的是“對真相的實際知識”。也就是說,對事物本質的了解,而不是表象。
看來,荷爾德林并沒有完全忘記與黑格爾討論的那些哲學話題。這倒也不奇怪。他們倆曾經是那么親密的朋友。“我還有很多話想與你說,”在黑格爾來到法蘭克福做家教之前,詩人在信中寫道,“但你來這里,一定會引出一本又長又有趣而且不是學院派的書,作者就是你和我。”
就算合著之事沒有下文—荷爾德林在信中無疑只是打個比方—他倆都從對方身上獲益匪淺。荷爾德林大部分的哲學散文,都完成于黑格爾在法蘭克福的四年內。著迷于思想與道理的詩人終于找到了知音,可以暢所欲言地談論一切新發展,譬如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的理論。
事實上,兩名好友一度在思想上極為接近,不少學者都堅信手稿殘卷《德國唯心主義最古老的綱領》描述的是荷爾德林的觀點,盡管它由黑格爾提筆寫成。確實很難想象除了荷爾德林之外,還有誰會宣稱:“哲學家必須擁有與詩人同等的審美力。” 或者:“唯有在美中,真與善才能如姐妹般團結。” 又或者:詩歌必須取得“更高的尊嚴”,重拾“她原初的地位—人類的導師”。
盡管如此,仍有一批人認為《綱領》完全出自黑格爾之手,雖然也有人覺得此文的觀點來自謝林—抑或是三位好友的合作結果。這場作者之爭本身就說明了荷爾德林(以及謝林)在黑格爾思想形成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假如沒有詩人的及時介入—比方說,沒有他勾起前室友對“后康德哲學”的興趣—黑格爾八成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年幼時的夢想:成為“大眾的教師”(他的原話)。
隨后發生了兩件改變他人生的事。哲人的父親去世了。幾個月前,他才剛失去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荷爾德林與學生母親的戀情達到了危機點,不得不辭職離去。斷了收入來源,詩人只好搬去房租便宜的周邊小鎮上。
孤獨和悲痛聯手,終于打開了黑格爾的眼界。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人生渺茫,同時領悟到自己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美夢,不過是白日空想。相比之下,荷爾德林的著述不斷問世,知名度也跟著提高。他唯一的另一位好友謝林更是風生水起,聲名已逐漸遠播海外。只有黑格爾自己仍然無人知曉,甚至沒發表過只言片語。照此下去,未來只會比眼前更加慘淡。
絕望之中,黑格爾收起自尊,聯系謝林,求他幫自己找一份像樣的工作。出于憐憫,舊友邀請他到耶拿大學與自己共事。就這樣,黑格爾成了一名學院派哲學家。早年間較為平易近人的風格不見蹤影。康德和費希特—直到那時哲學史上文字最笨拙的兩位作家—很快將棋逢敵手。
仔細想想,上面這幾段應該都刪掉。唯一值得保留的是荷爾德林對黑格爾的影響。endprint
當黑格爾開始在耶拿工作時,他已經完全吸收了好友的思想。這倒不是說在哲學方面,荷爾德林的貢獻有多獨特;他的大部分觀點早已有人提出。畢竟,不像黑格爾,詩人在做第一份家教期間就曾經抽出時間去耶拿大學聽費希特講課。后者那時正在建構自己的哲學體系,試圖讓現代思想—借用荷爾德林的話—“跨過康德所設的門檻”。熱血沸騰的詩人把費希特比作“耶拿的靈魂”。“我沒見過任何人有他那種深度或活力。” 頗有意味的是,他對歌德卻沒給出如此高的評價,雖然后者當時也住在耶拿。
無論荷爾德林從費希特身上學到了多少東西,他從沒用在詩歌中。他的文章毫無疑問都涉及哲學,他的創作卻與哲學毫不沾邊—哪怕他寫的是一名哲學家(他未完成的詩劇《恩培多克勒之死》)。
如此明晰的隔離,確實不無諷刺。不少古代思想家不僅寫詩,還用它來傳播思想。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前蘇格拉底哲人巴門尼德(Parmenides)以及恩培多克勒本人。
問題是,以詩論哲,幾乎是癡人說夢—如果討論的是現代(亦即“后笛卡兒”)哲學。這當然不是說,世間再無富有詩性的思想家;尼采、笛卡爾皆是優秀的反例。這只是說,現代哲學所依賴的邏輯嚴密性,從本質上來說與詩歌格格不入。詩歌偏好暗示而非明指,看重多義勝過定義。正因如此,柏拉圖不但不以詩詞著述,還想要流放所有詩人。搶先于維特根斯坦二千二百年,柏拉圖似乎已經發現:哲學問題的根源在于濫用語言。
這難道不能解釋為何荷爾德林—或許可說是近代史上最糾結于哲學的詩人—為何就連他也從沒寫過一首“哲理詩”?他寫詩,他也寫哲學論文。但這兩者從無交集。因為交集的結果只有可能是糟糕的哲學以及更糟糕的詩作。
值得表揚的是,荷爾德林十分清楚這里的矛盾,只不過他把問題歸咎于他自己:“也許很少有人像我這樣,難以從一種心境轉換到另一種;尤其難以離開推理,投入詩作,反之亦然。”
既然“推理”與詩作互不相容,為何不放棄一方,選擇另一方?答案很簡單:荷爾德林做不到。“從年幼時起,”他曾向一位友人傾述:
這世界已把我的性情嚇得有點內向,至今仍如此。不過,容身之地也是有的,可使我這種不入流的詩人堂而皇之地逃去尋求蔭蔽:哲學。然而,我無法放棄年輕時的希冀,寧可玉碎,也不愿遠離我那甜美的繆斯之鄉。要是我從那里被放逐,也僅僅是因為意外。
于是,他從詩歌的懷里投向哲學的臂彎,只為伺機與詩歌重修舊好。思辨艱難(“哲學夫人是個暴君”,他一度發牢騷道,“與其說我心甘情愿順從于她,不如說我在忍受她的逼迫”)。不幸的是,寫詩也困苦。既然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只得咬緊牙關。他在《許佩里翁》中借用主人公之口講出下面這段話時,無疑是在闡述自己的經歷:
我常立于孤峰……但一時的沉思,足以使我跌入谷底。我反思,然后發現自己仍然處于原先的窘境,孑然一身,承受著人間苦痛……
承受人間苦痛絕對是詩人的特權。但要享有這種待遇,前提是要不斷寫作。當熱情不復存在,靈感化為烏有,只剩下寫作的欲望,以及純熟的技巧,要怎樣才能繼續寫出像樣的詩?
就以一首名曰《諸神》的詩作為例。全文如下:
沉默的埃忒爾,你一直守護著
我痛苦時的靈魂;
赫利俄斯,你以自己的光芒
抬起我沉痛的心,使之高貴。
仁慈的諸神,不識你們的家伙,極為不幸,
無盡的沖突撕扯著他粗魯的心;
他的世界猶如暗夜,沒有歡欣
為他而露,沒有歌謠為他而唱。
唯有青春永駐的你們,才能賜予
深愛你們之人孩童般的純真,
在他們焦慮或犯錯時,
使他們的靈魂遠離傷悲。
嚴格來說,這是一首“贊美詩”,意在贊頌神靈。這種詩可以追溯至古希臘(古希臘又借自希伯來傳統),通常在禮拜儀式上誦唱。雖然在宗教典籍中無所不在,在世俗文學里倒不常見。荷爾德林卻專攻它。
正如多神論的標題所表明,《諸神》贊美的神,并非基督教的上帝,而是異教的神祇。更確切地說,是希臘神話中的角色:天空之神埃忒爾以及太陽神赫利俄斯。
值得一問的是:荷爾德林到底有多相信這些神靈?假如他把他們當真,這確實是個問題。因為像《諸神》這樣的作品意義何在?詩中所言,或僅是詩人的私事(失落時,他是如何從太陽神那里得到安慰),或已是神靈所知之事(他們如何庇護虔誠的信徒)。它既沒對神祈求恩典,也不完全是溢美之辭。從宗教的角度來看,這首詩毫無用途。
反過來說,假如荷爾德林不信這些神,這同樣是個問題。《諸神》完全成了一場文字游戲,只能用藝術價值評判好壞。但這樣做的風險極高。荷爾德林在《紅酒與面包》這首詩中,如此解釋:“上蒼所不樂見之事必不得見光,/埃忒爾所見之事必無瑕疵。”這么一來,就算荷爾德林的信仰只是裝腔作勢—為了達成這種或那種文學效果—他還是得拿出一流的作品,毫無“瑕疵”可言。不然,他就違反了自己設定的規矩。他做到了嗎?
不消說,再差的玩意兒也有人拍案叫絕。但即便是荷爾德林最狂熱的粉絲,恐怕也得承認《諸神》不是詩人最優秀的創作。問題是,荷爾德林寫了太多大同小異的東西,談的是同樣無聊的人物,說的是同樣基本的情緒,用的是同樣別扭的句法(本文的中譯簡化了原作中特別復雜的句子,但保留了原意)。
說實話,荷爾德林的作品中有太多相似之處,就連茨威格這樣的擁躉也難以忍受。“他換湯不換藥,”這位奧地利作家痛斥道,“唯有那股促使他一再重復自己的幼稚激情,可以讓讀者頓時忘記他的眼界有多狹窄……諸如‘至高無上‘神圣之類的字眼再三出現,乏味地令人厭倦。”
茨威格的確一針見血,戳中痛處,雖然他也承認,即便在荷爾德林的平庸之作中,照樣能見到“智光乍現”:“先知般的言語,仿佛不是出自他之口,而是來自時代精神的神秘吐納。”只可惜為此,荷爾德林得付出巨大的代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