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鑫 曉婷
曉婷:您參加過幾次高考?
童金南:兩次。
第一次是在1977年冬季,那時我還在讀高一,但是也可以報考。那一年我和我當時的數學老師一起參加了文革結束后恢復的首屆高考。我的數學老師成為了文革后的首批大學生,而我因為經驗不足遺憾落榜,和自己的數學老師參加同一屆高考只會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出現。
1977年還不是全國統考,是各省自己出的考題。1978年是全國統考,我在1978年參加了我的第二次高考,那時我十六歲。我還記得,我當時的成績是全公社第一,考取了武漢地質學院(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的地層古生物專業。
曉婷:我聽說直到1977年恢復高考,之前的好多屆畢業生都沒能按時高考,于是出現了“老三屆”、“小三屆”這樣的代際之稱,那您屬于應屆畢業生參加高考,請問高考對您個人命運帶來了怎么樣的變化?
童金南:恢復高考比高考本身更有意義。
因為按照之前高考暫停的制度,我們都以為高中畢業后馬上就要投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去農村勞動鍛煉。那一年,沒想到,政策改了,所有有志青年都可以報名參加高考,考試合格即可被錄取,不用像以前那樣要通過推薦審核才能上大學。
提起當年的情景,心情還是很激動。國家意識到了人才的重要性、知識的重要性,知識就是力量,我們是幸運的。恢復高考就是把知識還給了青年人,把學習的權利還給了青年人。高考改變了國家的命運,也改變了一代青年人的命運。
你們00后大學生趕上了好時代,一定要以“時不我待,只爭朝夕”的精神學習科學文化知識,切莫被時代落下。
曉婷:您在大學期間最大的收獲是什么?除了學習知識本身,您對我們今年剛剛入學的00后大學生有哪些建議?
童金南:境界從此開。
大學對我整個人生軌跡的影響太大了,16歲以前,我從沒想過我會和古生物綁在一起一輩子。除了對于專業知識的學習,我整個人的眼界完全拓寬了。
我自小在農村長大,一個農村伢通過高考來到了大武漢,我的價值觀、信息量都不一樣了,我整個人的能量密度也不一樣了。那個時代的信息,城市和農村的差別是非常巨大的。上了大學后,一個人思考問題的角度、方式、背景都不一樣了,處理問題的能力也不一樣了。
大學四年,我接觸到了特別多的資源,知識淵博的老師,來自祖國各地的校友,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學者等。記得有一次學校邀請了一位美國科學院院士訪問地質學院,報告廳里擠滿了人。80年代初外國學者來華很少,能夠親耳聆聽國際大師的報告,大家都非常興奮,也激發了無窮的學習動力。
此外,跟來自不同地方、不同家庭背景的同學生活在一起,是一種看不見的學習。以前,我們宿舍的同學在臨睡前,大家都會臥談、暢聊,可以獲取各種信息,互相之間對某些問題的看法、觀點進行交流、碰撞,最重要的是不停地修正自己的想法、觀點,大學階段是形成價值觀的重要階段。
曉婷:我了解到,殷鴻福院士自1952年以來一直在中國地質大學(武漢)求學、工作。83歲的殷鴻福院士被譽為中國地學教育的“金釘子”,在今年教師節前夕,殷教授獲評“全國最美教師”,我們在電視上也看到了關于殷鴻福院士的采訪。請問,殷教授對您的人生有哪些影響?
童金南:1982年我本科畢業時殷鴻福老師剛從美國回來。我非常幸運,與殷鴻福老師一見如故,殷老師將我收入門下,我有幸成為了殷鴻福老師的首位碩士研究生。
作為殷鴻福老師的“開門弟子”,我從老師身上學到了很多,包括做人、做事的嚴謹態度,對于青年教師的提攜與扶持等,老師對我的影響太深刻了。老師的人格魅力和科學精神對我的求學以及今后的為人師都影響深遠,他是照亮我人生的一盞明燈。
曉婷:在治學態度和學術科研方面,您對00后大學生有什么建議?
童金南:“問道爭朝夕,治學忌功利。”這是我的老師殷鴻福院士一直以來的治學態度和從教之道。面對教學和科研之道一定要只爭朝夕,全力以赴;治學做學問要為人師表,切忌急功近利。
老師常說:“問道務須爭朝夕,治學切忌急功利”,這既是他常常對學生們的勉勵,也是對他本人的自勉,我深以為然。
曉婷:我們總以為院士都是離我們很遠的大科學家,但是殷鴻福院士好像不是。
童金南:是的,連續多年來,殷鴻福院士長期堅持課堂教學與野外實踐教學相結合,雖然年逾八十,他仍堅持為大一學生講授《普通地質學》。他是走在學生中間的院士,他非常喜歡和學生聊天,這一點對我也很有啟發,教授的研究要允許學生充分地參與,這樣才能教學相長。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一些優秀的學生都是從大學階段就參與我們的科研課題開始的。
曉婷:讓地球生物學這門學科在國際學界有一席之地,吸引一流科學家建立一支學術團隊,是您從事科研工作后一直以來的夢想,請問您具體是怎樣開展這項研究的,取得哪些成果?
童金南:既是機緣巧合,也是形勢所迫、實際需要。
2003年正值非典時期,我們被迫滯留在學校校園內,所以就有機會與老師們一起琢磨建立一個更能促進傳統古生物學與相關學科交叉發展的新的研究平臺,于是就有了新建一個以地球表層生物和環境研究為主題的“生物地質與環境地質實驗室”的想法。由于當時學校的資源均投入到了另一個實驗室的建設,我們想再建一個實驗室的困難非常大,尤其缺乏硬件條件,資金更為困難。
如果把新建實驗室比作創業,學校剛建好的第一個實驗室就基本耗盡了學校的優勢資源,我們建的第二個實驗室只能白手起家。
實驗室建設初期,沒有實驗和辦公場所,只能在占用了我們各位老師幾乎所有的實驗和辦公室之后,再向學校爭取一部分。缺少實驗儀器,我們就擠出部分自己的科研經費購置。我們都把實驗室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迫切希望它可以茁壯成長。
經過近8年的持續努力,2011年1月,“生物地質與環境地質國家重點實驗室”從150多個參評實驗室中脫穎而出,正式獲批立項建設。
實驗室創建至今十幾年,目前研究隊伍匯聚包括2名院士、8名杰青和長江學者在內的一大批科學英才,吸引了美、英、德、法、澳等國的優秀學者共同推動地球生物學的發展,使我國的地球生物學研究進入國際領先行業。
曉婷:“金釘子”是什么?
童金南:在地學界,地質年代與年代之間分界的國際劃分標準,俗稱“金釘子”。擁有了“金釘子”,其他國家地質學家的相關研究,都要向“金釘子”看齊。
上世紀80年代,我加入導師殷鴻福院士的團隊,參與申報地質歷史上約二億五千萬年前古生代和中生代分界的“金釘子”。
2000年,國際地學界正式將這顆“金釘子”定址浙江省長興縣,這是地質歷史上分量最重的“金釘子”之一,被稱作中國地學界“可載入史冊”的標志性創新成果。
受益于“金釘子”,長興縣從封閉走向開放,從貧困縣一躍成為全國百強縣。“金釘子”意義非凡,申報難度非常大。 一顆“金釘子”的確定,需要幾代科研工作者接力完成。
曉婷:古生物學這門課程聽起來似乎是一個很冷門的專業,但是其實這門課所研究的正是地球、人類以及大自然,它和我們息息相關。
童金南:是的,古生物學也是地質學的基礎支柱學科之一,為了規范古生物學的知識教育,也為能讓更多感興趣的學生有深入了解古生物學的機會,我們分別主持編寫了《古生物學》和《古生物地史學概論》。這兩本教材是國家高等學校規劃使用教材,同時借助互聯網傳播的便捷,我還將《古生物學》這門課做成了國家精品資源共享課,實現了網上自由收聽和學習。每年,我也都給大二本科生講授《古生物學》這門課。
古生物學確實是相對冷門的專業,報考的人不多。作為基礎科學,古生物學需要優秀科研人員傳承發展,我們必須為國家儲備一批優秀人才。
曉婷:您平時對學生非常嚴格,但學生依然非常喜歡和您親近,是不是嚴師出高徒?
童金南:為什么這么嚴?我始終覺得,在學生階段就要養成嚴謹的科學態度和科學精神。科學研究“差不多”就是“差很多”。
我鼓勵學生參加野外工作。野外是天然的第一實驗室,搞地質研究不到野外,怎么能找到科學的證據?
野外實踐教學也是言傳身教的最好機會,除了知識,更重要的是對待學術的態度,所以我也會定期帶學生到野外開展實地教學。正是通過每次野外實踐教學,我和學生們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正所謂親其師,才能信其道,老師和學生之前要有情感和信任。
曉婷:最近,我從新聞了解到,礦山生態修復、地質環境保護治理恢復等工作也屬于國家大力倡導綠色發展、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一部分,是未來地質工作的發展方向。這是不是說,我們地質專業的大學生畢業后,又有了新的就業選擇,可作為地礦專業人員參與地質修復?
童金南:沒錯。從地質學研究的角度來說,地表出露良好的地質剖面可遇而不可求。在礦山開采或者一些工程建設中,挖出來很多很好的地質剖面,其實這也是一種很難得的地質資源,不光可以成為地質科研對象,也可以成為地球科學普及教育和人才培養的優勢資源。
但在諸如礦山環境修復工作中,很多實施生態修復的人員并不具備地質資源的保護意識,直接通過簡單的填埋,破壞了這些資源。
如果修復過程有地質專業人員介入,能對這些因為人類生產活動而形成的良好地質資源進行保護性修復,使其成為科研、教學和科普的野外實踐資源,不僅能夠進一步發掘其科學和社會價值,而且也對其賦予了地質文化的內涵。
正如你所說,未來,礦山生態修復啟動之前,地質專業人員的前期介入,遵循順其自然、因地制宜、因勢利導的原則,對周邊地質環境條件進行詳細調查、綜合考慮地質環境條件,制訂出科學合理的方案會逐步形成一種行業,或可成為地質隊伍未來拓展業務的一個方向。作為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我今年的提案也有基于這方面的考慮。
編后記:
童金南教授經常鼓勵做科研的學生,搞地質古生物學研究就是要坐冷板凳,不要被功利化影響,潛下心來做研究,一定會出成果。他帶出很多出色的博士學生,其中有一部分已成為地學教學和科研骨干人才,宋海軍就是其中的一位。
宋海軍,80后,2003年被中國地質大學(武漢)錄取學習地質學專業。大學二年級上童金南老師的《古生物學》課時,開始在童老師指導下從事古生物學科研工作,至大學四年級時將其研究成果在我國古生物學領域的核心期刊《微體古生物學報》上發表,同時參加了“挑戰杯”全國大學生課外學術科技作品競賽,獲特等獎。隨后通過免試推薦在童金南指導下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期間獲得首屆李四光優秀博士生獎,畢業論文被評為湖北省優秀博士學位論文。
目前,宋海軍已經成為專業領域知名的年輕教授,是國家優秀青年基金獲得者,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
王奉宇,90后,2014年毫不猶豫地報考地質學專業。從2015年下學期,他就選定宋海軍作為導師,在假期自動去野外,發現了稀見的三疊紀腕足動物化石新屬種,發表于國際學術期刊上,研究成果也獲得“挑戰杯”全國大學生課外學術科技作品競賽一等獎。不久前,他入選2018年中國大學生十大年度人物。
從童金南,到宋海軍,再到王奉宇,殷鴻福培育了三代地質人,“接力”譜寫了一曲薪火相傳的地質之歌,在校內外傳為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