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簡介:何渺原本以為自己是不同的,是他親手將她拉進他的世界,卻也是他將她推到千里之外.原本毫無交集的兩個人被命運推到一起,背后究竟是深情還是彌天大謊……
01
何渺后來回憶起來,二十八歲那年的夏天當真是她一生中的大日子。短短三個月里拿了兩項國際大獎,勢頭之猛讓一干前輩也望塵莫及。客廳里的訪客如潮水一般,她坐著聽完那些恭維和掌聲,轉頭就宣布自己往后再不演話劇了。她趕在夏天結束之前同宋思明提了分手,遠渡重洋跑到美國,趕上了加州最后幾周的好陽光。
坊間流言窸窣地流傳,有人說她任性,有人說她才盡,更有甚者猜她是看破紅塵。眾人忙著比試誰的想象力更豐富,卻沒人曉得她心里的苦楚。她打小就覺得“孤注一擲”這詞無比浪漫,只可惜她舍棄一切,得到的也不過是虛無漂泊的后半生。
異國的夜里,何渺常常夢見自己離開舞臺的那天。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座無虛席,掌聲和鮮花淹沒了夜色。她一身華服站在臺上,享受著女主角該有的擁戴。她其實舍不得眼前這盛景,所以謝幕時眼里噙滿了淚。觀眾也都一臉詫異——該是怎樣的變故,才能讓這么一個當紅話劇演員突然決定離開?
何渺獨自走到走廊盡頭的小廳,那是劇院里最小卻最精巧的一間話劇廳,也是她第一次登臺演出的地方。站在一排排安靜的座椅間,何渺流了滿臉的淚,她自嘲地想,當初因為宋思明才做了演員,現在又因為他而退出,也算是因果報應了。
何渺第一次登臺時堪堪二十一歲,正是綠鬢朱顏的好年紀。同齡人都還忙著實習、出國,她卻已經站到了全國最好的舞臺上。頭回演出的人大多緊張,同伴們在后臺握著手腕互相安慰,唯獨她一身底氣,甚至搶了兩秒拍子上場。一束白光泄在她身上,脖頸修長、四肢纖細,襯得上芭蕾舞演員的稱謂,也擔得起舞劇女主角的擔子。
她的處女秀是件大事,宋思明特意推了應酬來給她捧場。幾百號人里她一眼就瞅到了他,不露痕跡地飛了個眼風過去,宋思明接過她的眼神,眼睛里蕩開波瀾。他笑得可真好看,好看到壓過了同她對戲的男演員。他也真會討女孩的喜歡,門口的保時捷里堆著芬芳的繡球。她隨口提了句喜歡,他就塞滿了整個后座。同劇組的小姑娘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在一旁艷羨不已,拉著何渺的胳膊套近乎,夸她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人人都贊他們是一對金童玉女,聽得多了連何渺自己也這么以為。她心里隱隱地想,大約是前十多年過得太苦,所以上天才送了這樣一份大禮給她。那會兒她年紀雖小,卻也曉得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可惜她不懂怎樣長留人心,只好在生日時認認真真地閉上眼,老老實實地許愿和宋思明白頭偕老,永不相離。
02
遇見宋思明,其實是個意外中的意外。何渺不愛念書,高中沒讀完就跑到劇院打工。一開始打雜、做衛生,后來也跑跑龍套,演幾個小角色。那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劇場,靠著幾出陳年舊劇勉強維持運轉。票價定得很低,空座率卻還是一天比一天高。老板費心思排了出新劇,指望靠它挽回幾個觀眾。
何渺在里面演一個呆頭呆腦的小木偶,癡坐在舞臺邊緣自說自話,然后被主角無情地拋棄。首演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很興奮,女孩們擠在狹小的化妝間里,輪流到鏡子前上妝。據說晚上會有位大人物來選演員,被他瞧上了就能魚躍龍門,每個人都拿出了勢在必得的架勢,仿佛眉毛再長一點兒、嘴唇再紅一點兒被看中的概率就更大些。
何渺蹲在角落里往臉上糊油彩,劇里最不好看的角色也是長著鼻子眼睛的周正人,唯獨她要把五官都模糊掉,去扮一個滑稽的木偶。那會兒她才十八歲,瘦得近乎羸弱,和美人這個詞毫不沾邊,一雙眼睛雖大卻常常不快樂,因此連可愛也算不得。
不過世事有時就是難料,那么多好看的少男少女里,宋思明偏偏就注意到了她。散場后他費了一番周折才在角落里尋到她,低下頭來溫和地問道:“你愿意不愿意跟我走,去更好的地方演出?”
眼前的人一身西裝革履,三伏天還一絲不茍地系著領帶。何渺知道這是個和自己的世界毫無關聯的角色,他怎么會注意到她?是她的妝太滑稽,還是她的小失誤太低級?
身后擠滿了探頭探腦湊熱鬧的同伴,何渺聽到一聲低低的嗤笑:“連回話都不敢,還敢去更好的地方演出?”
滿面的油彩給了她一點兒勇氣,她仰起頭迎著宋思明的目光,直愣愣地問了一句:“你是可憐我吧?”
認識何渺的人都曉得,她是這世上頂可憐也頂固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自小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何淑佳是個絕世美人,又因為美而更受不了獨自度日的艱辛,她把人生的失意全算在何渺頭上,動輒打罵不休。何渺鮮少見過愛與善意,對誰都戒備得像個刺猬。
宋思明聽完她的話微微一愣,然后笑道:“我是個商人,你可別把我想象成慈善家。我有個導演朋友,從前幫了我很大的忙。你這么有天分,把你介紹給他認識,大概就夠還這個人情了。”
他說得流暢,何渺也就自然而然地相信。她要很久以后才能頓悟,宋思明是混跡在商場上的人,最擅長的事便是講漂亮話。
在一屋子人意外又羨慕的眼光里,何渺跟著宋思明上了車。他體貼地替她拉開門,又照顧她穿著短袖,關小了冷風。何渺端坐在副駕駛座上,雙手都有些無所適從,只好在心底默數著窗外的路燈打發時間。夏夜的雨來得毫無征兆,一層層水簾模糊了她的視線。宋思明的話比車外的驚雷還讓她錯愕,他閑聊一般地問了她的近況,然后說要送她去最好的話劇學院旁聽。何渺攥著裙子的花邊,低低地答了一聲“好”。
她家門口的胡同太窄,車子開不進去,索性就停在路口。外頭的雨還是那樣大,宋思明脫下外套替她撐了個簡陋的傘。那時候她那樣小,躲在衣服下就淋不到了。他的外套上有不知名的香水味,何渺怎么也想不到,往后她會替宋思明選西服,宋思明身上留下的全是她喜歡的味道。
03
對何渺來說,戲劇學校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出發之前她怕窘,在家里踟躕了好一會兒,選了最新的衣服穿也還是上不得臺面。她有些泄氣,呆坐在床上,想著不然就算了。呆還沒發完,宋思明的助理就敲開了她的門。助理拎了兩只大袋子施施然走進來,袋子里面盡是些女生喜歡的裙子、襯衫和配飾。她對何渺笑道:“宋總吩咐我買些東西給你,我不知道小女孩喜歡什么,揀著買了些,你先將就著穿。”
宋思明向來那樣體貼,事事都替她做了安排。相識那晚何渺就知道,這世上真有人能如此輕易就改變別人的命運。她拿著宋思明的副卡,世界陡然間只剩下了美好,從前夢寐以求的東西一夜間全堆在眼前。她在學校里和同學們熬夜排戲,贊嘆莎翁百年前的神筆,為著劇本里的一處細節而爭論不休。她有老天賞的靈氣,天生該吃這碗飯,不過念了一年就后來居者上,常被老師點名叫去做示范。
何渺面上無憂無慮的,心里卻總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如寄生蟲一般白吃白喝,實在無用。她打聽出宋思明的生日和住址,照著烘焙教程一步步做了個小蛋糕去給他祝壽。宋思明的別墅買在有名的富人區,高高地筑在山頂,有意和凡世劃開一道界限。
出租車司機瞧何渺是個小姑娘就把她撂在山腳下,一溜煙跑回去接新的生意。何渺無法,只能拎著自己的禮物一步步走上去。彼時山間下了蒙蒙細雨,山路難行,她萬分小心腳下的白布鞋也還是濺上了點點泥濘。
是宋思明給她開的門,見來者是她,宋思明臉上露出些許詫異的神色。他在家里開派對,寬敞的客廳站滿了客人,一屋子紅男綠女,獨何渺一人穿著棉布裙子。宋思明低頭瞧見她的窘態,俯身拿拖鞋給她換,腰彎到一半又直起來,他柜子里的鞋尺碼太大,放在何渺腳上像小船一樣。宋思明回頭攬了女伴的腰:“找雙你的鞋過來。”
那女子一頭鬈發披散至腰間,纖細挺拔,比何渺整整高一個頭。她上下打量了何渺一番,語調懶散:“我的拖鞋也是高跟的,她怕是穿不了。”
宋思明隨手摁高了地暖的溫度:“那光著腳也沒關系。”
何渺把手里的蛋糕遞過去:“送給你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做的。”
宋思明接過蛋糕挑了下眉:“你還會做這個?”
他解開絲帶拆掉包裝,何渺走路時已盡力保持平穩,奶油卻還是蹭掉了一塊,原本的壽桃掉了塊兒角,隱約露出先前的模樣。
宋思明哭笑不得:“我今年才二十四歲。”
何渺一下紅了臉:“討個彩頭嘛。”
一屋子人這才注意到何渺,都偏頭往他們這邊看。有位闊少上來湊熱鬧:“這個妹妹有點兒意思,長得還蠻漂亮的。”
宋思明一掌拍在對方肩上:“人家還小,你別瞎惦記。”
那人一臉痞笑:“我也才剛二十啊。”說完又窮追不舍地問,“從前怎么沒見過?”
宋思明自己也有一年多沒見過何渺了,他給她安排了學校,給足了生活費就沒再去過。再見時心下也是一驚,她已不是記憶里那個干瘦的小孩兒了。這一年她吃胖了些,不似先前那般羸弱,又仿佛長高了點兒,婷婷玉立的模樣顯出少女的氣質來。那晚油彩蒙著臉,他今天才發現何渺的皮膚其實很白,一張素臉剔透地勝過周圍所有濃妝艷抹的佳人。
宋思明挖了勺蛋糕,奶油在嘴里化成了一片膩滑的甜味,他其實不太喜歡甜食,卻還是對何渺贊了句“好吃”,她就那么認真地看著他:“我還可以再做給你。”
身旁的女伴似乎不太高興,他便挑了一勺蛋糕喂她,對方別過頭去:“怕胖。”
04
那晚他們熬至深夜,人人盡興。何渺坐在一旁靜靜地聽他們聊跑車和股票,香檳冒出漂亮的氣泡,甜點擺得琳瑯滿目,滿屋子的歡聲笑語,只有她像世外人一般沉默。凌晨時分,宋思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扭頭對何渺道:“司機今天請假不在,我喝了酒不能開車,不然你就在這兒住一晚,明早再送你回家。”
何渺低頭囁嚅道:“我已經無家可回了。”
她熟知母親的脾氣秉性,一直小心地瞞著宋思明的饋贈,可到底還是被識破了。何淑佳氣極,摔了她做蛋糕的模具,罵她敗壞門風。
她氣結,漲紅了臉半天講不出一句話,最后被何淑佳推搡出去:“以后休想進我的家門,不要說是我的女兒!”
這些細節她沒講給宋思明,但宋思明只看她的樣子便料到了幾分,安慰道:“沒關系,我這里多得是空房間,你干脆搬過來,往后讓老陳送你就是了。”
何渺搖了搖腦袋:“我住宿舍就好。”
她有個小心思沒對宋思明講,他送她去戲劇學院已是慷慨至極,總不能在學校還靠著他。何渺文化課底子極差,靠著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才勉強追上,若是住在校外,便又要在路上空耗許多時間。
最終她還是考上了大學,專業課排在前頭,文化成績擦了個邊。通知書寄過來時宋思明扭頭贊她:“小丫頭蠻厲害的。”
到底她還是搬過來了,何淑佳的態度沒有絲毫軟化,她敲了幾次門都無人應答。學校里急著整修宿舍,一放假就開始趕人,何渺拖到不能再拖的那天,還是提著個小箱子摁了宋思明的門鈴。
05
和宋思明住在一起,何渺才發現富家公子的生活也不似她想象中那樣簡單。宋老爺子走得早,一大堆產業全丟給了宋思明。叔父們虎視眈眈地盯著,公司里也盡是準備挑他錯處的元老。他周旋在各種關系之間,參加完酒局回來還要熬夜看合同。
何渺睡得淺,幾次都聽見宋思明深夜歸來的動靜。他家世好、腦子好、長得好,偏偏酒量不好,他常常醉得一塌糊涂,司機跟在后面,手忙腳亂地收拾。
有一回何渺鼓起勇氣推門走了出去,那天宋思明倒是沒有喝醉,見她穿著睡裙出來,眉毛一挑:“吵醒你了?”
“不是。“她隨便扯了個謊,“肚子餓,想吃夜宵。”
何渺的臉紅紅的,低著頭往廚房走。她這謊撒得實在拙劣,宋思明一眼識破,拿她開玩笑:“那何小姐也幫我煮一份?”
冰箱里放著現成的小餛飩,何渺抓了幾只放進鍋里,撒點兒調味料和香菜,端出來時熱騰騰地冒著香氣。她和宋思明面對面坐著吃餛飩,宋思明隨手打開電視,熱鬧的綜藝節目成了他們的背景音樂。
何渺忽然有點兒想哭,她已很久沒有同別人一起吃過飯了,這一頓突如其來的夜宵讓她莫名有了點兒家的感覺。餛飩的熱氣蒸騰上來,她把頭埋很低掩飾自己的窘態。可到底還是被宋思明瞧見了紅紅的眼眶,溫柔地問她:“怎么了?”
她答不出話,宋思明在旁邊耐心地猜:“有人欺負你嗎?零用錢不夠?還是想家了?”
何渺用力晃了晃腦袋,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餛飩真好吃呀。”
宋思明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那讓阿姨多做些就是了。”
06
何渺冷眼看著宋思明在商場上奔波,漸漸也明白成人的世界為權為利,不似她理解的那樣簡單。旁人她不在乎,唯獨宋思明的隱瞞讓她難以釋懷,她心里揣揣不安,他待她這樣好,究竟是為了什么?去年生日她在宋思明家留宿,次臥里一應裝飾鋪陳都是女孩喜歡的,她心里疑惑,宋思明只說自己有個妹妹。何渺卻從未見過她回來,自己后來反倒堂而皇之地在那間臥室長住了。
有一回她認真起來,問宋思明初識那晚提到的導演究竟是誰。宋思明頓了一頓,識破了她的小心思:“明天帶你去見他。”
何渺原以為宋思明是誆她,真被帶到導演家門口時反倒有點兒窘了,心里怨自己不該不信他。
開門的男人一頭鬈發,套了件毛茸茸的衛衣,光腳踩在地板上,滿是不羈。宋思明明明說讓何渺來還人情,可開口的語氣更像是為了成全她:“從前對你講過的,我們念戲劇學院的小姑娘。”
宋思明同那人關系極好,沒有寒暄就這樣突兀地開場,又把手伸至他臉前:“把煙滅了,人家女孩對煙草過敏。”
夏行乖乖掐滅了煙,笑道:“這樣護著她?那我可得講清楚,你這小姑娘我一早就認識了。”
宋思明一臉意外,轉身向何渺求證。她點了點頭,兩個月前夏行去她們學校選新劇的演員,小一千人里挑中了何渺。夏行是新銳導演,行事乖張,對何渺卻不吝溢美之詞,一干師姐在旁邊聽著,又羨慕又嫉妒。
那天下午他們在夏行寬敞的客廳里聊話劇,宋思明是個門外漢,被夏行堵得無話可講,扭頭來何渺這兒尋求安慰,她卻很認真地點頭:“夏老師講得對。”
宋思明商場得意,一向受人恭維,那天聽他倆一唱一和地針對他,眼睛里反倒溢出笑來。臨走之前,夏行認真地看著何渺,贊她有靈性,假以時日定能有所作為。
回家的路上他們撞上了一片晚霞,霞光和云彩混在一塊,火燒火燎地燃到天邊。何渺仰頭看了好久,看得眼睛都有點兒虛晃。清風灌進她心里,吹出一片漣漪。后來她站到了高高的舞臺上,拿了一項又一項的大獎,聽了一套又一套的贊美,心里卻總還懷念著那天黃昏從夏行家離開的時候的晚霞。那時她孩子氣地想,這晚霞就是老天送給她的禮物,她以后要像晚霞一樣傾倒世人。未來坦途擺在她眼前,她以為往后的生活都是這樣順利。
07
何渺向來嘴硬,表面上說自己一點兒都不擔心母親,心里到底還貪念著那份溫情。她拎了水果蛋糕去看因病住院的何淑佳,一路想象著她若知道自己將要登臺該是怎樣地歡喜。可何淑佳到底沒領情,還是往日那副冷淡的模樣。蛋糕被她一把摔出去,地上滿是奶油的狼籍。
何渺的心里也一片狼藉。
許是何淑佳明白女兒已經能長大能夠獨立,心里沒了牽掛,又或許她的火爆脾氣使她沉疴難愈,她終究還是沒能看一眼女兒的演出就永遠地離她而去了。
何渺一時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已很久沒同何淑佳好好講過話了,那天對著她的遺體,卻忍不住在心底喚了許多聲“媽媽”。明明是晴空萬里的好時節,她卻覺得天地都黯然無光。何淑佳因為早年遇人不淑和家里斷絕了關系,她原本也是書香門第的女兒,后來終是在市井里一天一天淪作庸常模樣。她們在這座城市舉目無親,連追悼會也不必辦。何渺心底悲涼,原來一個人竟能這樣悄無聲息地就消失。
處理完何淑佳的事情后已是深夜,何渺渾渾噩噩地開車回家。開門時聽見里面傳來爭吵,女子的聲音急切而心碎:“宋思明,我不過出去念了幾年書,回來你就養了這么個妹妹在家里?”
宋思明的聲音低低的,聽不清楚在講些什么。何渺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悟出“妹妹”說的就是自己。兩人最終還是沒爭出結果,宋思明吼了一聲“別鬧”,女生哭著跑出來,看見玄關處的何渺,眼神恨恨的:“真是好手段,迷得他這樣。”說完摔門而去。
宋思明怒氣未消,卻看出她不對勁兒,捺著性子問了一句:“怎么了?”
何渺克制了一路,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宋思明把她攬在懷里,哄小孩一樣彎下腰,把耳朵貼近她唇邊,語氣又緩和了些:“怎么了?”
何渺哭得講不清話,抽噎著道:“我沒有媽媽了。”
宋思明看她哭得眼睛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忽然就想起來自己十九歲那年。重癥監護室里擠滿了人,他父親身上盡是醫療裝置,痰卡在喉嚨也里咳不出來。他要強了一輩子,最終卻這樣的不體面。花了許多錢,到底還是沒能救回來。心電圖變成直線的時候,屋子里適時響起了嗚嗚咽咽的哭聲。
宋思明從小被當成接班人機械化培養,沒從父親那里討得一點兒慈父的關愛。父親死時他并不十分難過,只不過有點兒害怕,害怕自己這臺商業機器從此就要正式運作起來。
08
宋思明拿面紙擦干了何渺的淚,雙手捧著她的臉:“帶你去個地方好不好?”
何渺聽話得像個小孩,在他掌心里點了點頭,帶著哭腔說了句“好”。
車子一路往東,開過遍野的霓虹,又穿過一片荒涼。城市的最東邊有片沙灘,因為面積太小沒有開發價值,反倒成了商業世界里的一塊凈土。夜晚的海面一片漆黑,浪花洶涌而來,拍在參差的礁石上。宋思明拉何渺在沙灘上坐下,沒了燈光的污染,頭頂的星空一片燦爛,碎鉆一般揉碎在天幕里,夜色溫柔如水。
宋思明分了一粒口香糖給何渺,仰頭看著星星:“這是我的小基地,從前常來的,今天就借給你吧。”
何渺握了把沙子在手里倒來倒去地玩兒,宋思明在一旁兀自開口:“我爸去世的時候我跟你差不多大,我媽只知道哭,公司的事全壓在我身上。那會兒我才十九歲,本來就沒有經驗,還有人暗地使絆子。我整晚整晚地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就來這里待一會兒,像偷來的時間一樣。”
他鮮少有這樣話多的時候,何渺在一旁靜靜聽著,心里像被扔進了一顆小石子。宋思明又接著往下講:“別人都以為我逍遙自在,其實我小時候過得很苦。什么都要學,什么都要會,不能有感情,也不能軟弱。你總說羨慕我,其實我們不過是一樣的。”
往下的話他沒有再講,何渺卻已經懂了。遠處破敗的燈塔散出一點兒朦朧的光,碼頭上有人在放煙火。大大的一簇花綻開在夜空里,碎成星星點點的光,最后又悄無聲息地消失。
宋思明忽然扭過頭,眸色深沉地看著她:“渺渺,我們在一起吧。”
這一句告白來的突然又草率,仿佛安排工作一樣 ,不是詢問的語氣。何渺心里其實預演過很多次這樣的劇情,她朦朧地想著宋思明會怎樣表示,又反復思索自己該怎么回答。但他真的問出來的時候,她還是下意識地問:“你是可憐我嗎?”
宋思明無言,幾年過去了,她到底還是從前那個倔強的小姑娘,講話時氣鼓鼓地一點兒余地都不留,像只泛著傻氣的小刺猬。
他苦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何渺默不作聲地劃拉著腳邊的沙子,她的確知道,又因為知道才更加猶豫不決。
09
凡是混跡在商圈里的人,都曉得宋少是個多情的人。他的風流韻事,何渺多少也聽說過些。那一年她才搬進宋家,有人來向她打聽宋思明的喜好。她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狗毛過敏,不喜歡烏龜。”那些姐姐卻笑成一團。
何渺坐在一旁聽她們聊天,都說宋思明是個頂溫柔的人,陪著女伴吃飯、逛街,連步子的大小都會為對方而調整。旁邊立刻有人反駁,分開時也很不講情理的,撂下一句“再見”就真的躲著不見,從前講過的甜言蜜語都不作數了。
宋思明偶爾會把女伴帶回家,情話講得纏綿悱惻,何渺不小心聽見后會臉紅心跳好一陣。他反倒不避諱,寫給女友的詩大大方方地扔在桌上,一手瘦金體勁瘦靈動:和你在一起,才算不辜負月亮。何渺無意間看到,心里仿佛汪了水。
眼前的月亮大大圓圓,皎潔如盤,海風迎面而來,直吹進人心里。宋思明還在認真地等著她的回應,何渺心里酸酸的,屏著氣問他:“宋思明,你愛那些人嗎?”
宋思明輕笑起來,原來她是為了這個。
“我和她們不過是逢場作戲。你也曉得那些花花大少的做派,出去談生意總要入鄉隨俗,不好太端架子。何況我的叔父們一天到晚記掛著我手里那點兒股份,我越放浪,他們就越松懈。”
宋思明這話說得坦誠,何渺心里的疑云散了大半,撒嬌一般問:“那你會給我寫情詩嗎?”
宋思明不明就里,何渺伸手指指天上:“和我在一起,算不算辜負月亮?”
“書上抄的你也要爭?”宋思明好笑起來,揉揉她的腦袋,“同她們不過是應景,和你在一起才算不虛此生。”
宋思明的眼睛那樣亮,仿佛全宇宙的星辰都揉了進去。何渺大著膽子上前吻他,他外套上有好聞的香氣,是她喜歡的小蒼蘭。
他們在一起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這個城市,宋思明的女伴都不大服氣,他身邊的女人雖多,卻從沒真正承認過哪個是女友,她們不甘心敗給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小丫頭。何渺在聚會上聽見那些女人暗地嚼舌根,說她天生會演,所以才迷得宋思明五迷三道。
她下意識地尋找宋思明的身影,他端著香檳站在遠處的人群里,仿佛心靈感應一樣轉過頭來對著她笑。何渺在心里孤注一擲地想,別的她都不管,她只要宋思明。
那時候她不明白,感情從來都不是下決心講誓言。
10
宋思明帶她參加酒會,站在人群里談笑,替身邊的女人斟酒。那晚聊過天后,何渺總有種合謀做壞事的感覺。她不吃這些飛醋,靜靜地站在他身邊,選好時機搭話,替他擋掉一杯杯不壞好意的酒。
回家的路上何渺把頭枕在宋思明肩上,皺著鼻子佯裝生氣:“今天那個女老板總盯著你。”
宋思明用鼻子蹭何渺的頸窩:“不知道她用的什么香水,熏得我頭疼,還是你身上的味道好聞。”他呼出來的熱氣噴到何渺身上,逗得她縮著脖子躲到一邊。
時間久了,圈子里盛傳宋思明的女友對他放任,既不生氣也不吃醋。女人們愛妒,有一回當著何渺的面嘲諷她,何渺向來不會同人吵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開口,還是宋思明過來幫她解圍。
宋思明心疼何渺,不愿再帶她去那樣的場合,常常獨自赴約,又帶著一身酒氣回來。何渺心里酸澀,卻也不好講什么。可喜歡宋思明的女孩那樣多,有一回合作商的女兒大膽示愛,宋思明不好直接拒絕,只能訕訕地收場,事后又送了顆鉆石過去賠罪。何渺再寬容,還是委屈得流淚:“你非要這樣子嗎?”
宋思明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他不能輕易妥協,他的一切邏輯都是為了宋氏的利益。老爺子在時不許他沉溺感情,時間久了便習慣了。他那樣一個說一不二的人,在何渺面前強忍著性子道:“渺渺,不要為了這個同我鬧。”
這樣的日子久了,何渺漸漸覺得自己的愛情是在唱獨角戲。她也曾想過分開,可到底還是舍不得。有一回宋思明發了高燒,她嚇得要死,端著水杯喂他吃退燒藥。宋思明半夢半醒間抓著她的手,低聲叫她的名字。他們倆都是孤獨的人,她怎么舍得先提分開?
如果不是后來那樁秘聞,何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那樣決絕地離開。故事并不復雜,商界的人大半知道,不知輾轉了多少個酒局,最終才傳到了何渺那里。
宋思明其實不是宋家的孩子,他的養父母是商業聯姻,表面上相敬如賓,實際不過有名無實。宋思明的養母千好萬好,偏偏生不出孩子,宋老爺子不甘心把產業拱手讓人,在福利院選了個男孩養在膝前。他那樣年輕有為的人自然不舍得寂寞,暗自同一個美院的女生談戀愛。女學生懷了孩子后才知道男友原是有家室的,她性子剛烈,一氣之下躲了起來,從此再沒出現。宋老爺子待她確實有幾分感情,又惦記著當年未曾見面的孩子,臨終前立遺囑,留了百分之十的股份給她。
何渺聰明,何況故事里的線索實在明顯,何淑佳生前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畫畫,她的作品堆滿了出租屋,每次搬家都不厭其煩地帶上。何渺從人群里抽身出來,站在陽臺給宋思明打電話。接通后她沒有寒暄,直截了當地問:“宋思明,你當初找我,是為了宋氏的股份嗎?”
彼時宋思明正在開會,一屋子人都等著他的決策。他的大腦有短暫的空白,對著電話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答了:“是。”
何渺掛斷電話,恨不能從樓上飛身而下。宋家家大業大,她知道百分之十的份量,也明白宋思明的處心積慮。她不是共度一生的愛侶,而是對手和敵人。窗外浮云流轉,何渺覺得自己這一生當真是失敗。在親情上抱憾終生,到了愛情,也被枕邊人騙得一塌糊涂。
她推掉所有的工作,買了去美國的機票,閨蜜勸她,夏行勸她,甚至她自己也勸自己,可是直到起飛,她都沒能等來宋思明的解釋。宋思明果然如傳聞里那樣無情,說一句“再見”就真的躲著不見,從前講過的甜言蜜語都不作數了。
11
何渺后來又談了很多場戀愛,有人溫柔,有人幽默,都把這個異國來的小女人捧在手心。可她到底還是意難平,身邊的伴侶換了又換,不是濫情,不是輕佻,只是除去巫山非云也。她到底還是念著宋思明,即便他曾騙她騙得那樣徹底。
都說歲月不饒人,誰也沒想到曾在生意場上叱咤半生的宋思明這樣舍得放權,慷慨地把宋氏的股份捐了出去,自己躲在家清閑度日。看著鏡子里的華發,他才發現浮生都過了大半。往事紛至沓來,最終匯成何渺的樣子。
十多年的光陰,回憶起來也不過須臾。當年他接走何渺的第二天便知道何渺并不是養父的私生女,是手下人迷糊辦錯了事。那天她在電話里詰問自己時,他正為了一樁生意煩心,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必急著解釋,卻沒想到那時不講,往后就再沒有機會了。隔著一萬多公里的山川大海,宋思明想念何渺,惦記何渺,卻沒有機會再見何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