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
摘 要:隨著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以物抵債案件逐漸增多,但由于我國民事立法中尚未明確規定以物抵債協議的法律效力,理論研究也有所欠缺,導致司法裁判中意見不一,爭議較大。本文擬從以物抵債協議與流質契約的區別分析,進而明確以物抵債協議的合法性,并在此基礎之上,通過對以物抵債協議諾成性的確證,對以物抵債協議的效力進行分析。
關鍵詞:以物抵債協議;流質契約;實踐性;諾成性
問題的提出
案例1:李某、解某、A公司(解某為其法定代表人)因與第三方簽訂債權轉讓協議,致使李某享有對解某及A公司的債權920萬元人民幣,其中解某與A公司為連帶責任人。債務到期后,因解某及A公司無力償還,故解某、A公司與李某協議約定以A公司的辦公大樓折抵原債務,簽訂以物抵債協議后,李某訴至法院,請求法院判決被告依約履行房屋產權變更登記手續。經法院審理認定,原告與被告簽訂的以物抵債協議合法有效。[1]
案例2:A公司與B公司因業務往來結欠B公司8687萬元,雙方同意以A公司現有辦公樓抵償上述債務,并約定交付房產時間。2014年5月,A公司與B公司簽訂《存量房買賣合同》,且A公司已將房屋交付B公司,但尚未辦理房屋過戶登記手續。2014年4月,王某與A公司因民間借貸糾紛一案訴至法院,原審法院作出查封上述爭議房產的裁定。對此,B公司于2014年5月向原審法院提起案外人異議之訴,原審法院認為:以物抵債協議并不生效,債務人不履行以物抵債協議的,債權人不得要求繼續履行抵債協議或要求確認所抵之物的所有權歸自己,但可以要求履行原債權債務合同,故法院判決以物抵債無效,駁回原告訴訟請求。二審法院維持原判,駁回上訴。[2]
案例1和案例2的判決結果之所以大相徑庭,是源于法院對以物抵債協議效力的不同認識:其中一個法院認可以物抵債協議的法律效力,而另一個法院卻不認可。在司法實踐中緣何出現對以物抵債協議合法性的爭議?以物抵債協議到底是諾成性合同還是實踐性合同?理清上述問題,是探明以物抵債協議之效力的核心。
以物抵債協議合法性的認定:以物抵債協議與流質契約之辨
“流質契約,是指在債務履行期屆滿前,擔保權人與抵押人或者出質人所達成的,如果債務人在債務履行期滿后不履行債務,擔保權人可以取得擔保物的所有權的約定。”[3]我國相關法律對流質契約做出了明確的禁止性規定。主要原因在于“流質(流押)契約的存在可能會使債權人利用債務人借款時的急困窘迫,以價值較高的擔保物擔保價值較低的債權,從而在債務人不能履行到期債務時,取得擔保物之所有權”[4],進而損害債務人及其他債權人的利益。實踐中,大部分法官是以簽訂協議的時間為裁判依據,“凡是在債權已屆清償期滿后達成的協議,為抵押財產折價協議;相反,凡是在債權尚未屆清償期之前達成的以債務人不履行債務時直接轉移抵押財產所有權為內容的協議則為流質契約。”[5]需要注意的是,以物抵債協議與流質契約之間的法律關系是不同的,其中以物抵債協議所涉及的主體是債權人與債務人,而流質契約則是抵押權人(質權人)與抵押人(質押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即流質契約成立的前提是合法有效的抵押、質押法律關系的存在。如上所述,流質契約應當滿足以下要件:第一,原債權債務關系合法有效存在;第二,流質契約須在原債權債務履行期限屆滿之前簽訂;第三,流質契約意在直接改變流質物所有權的歸屬;第四,流質契約一般建立在抵押關系或質押關系的基礎上。
事實上,債權人在流質契約達成時所取得的僅是要求債務人以抵押物(質押物)清償債務的請求權,這與債權人基于以物抵債協議而取得要求債務人以特定之物清償債務的請求權并沒有什么區別。因此,有部分觀點認為以物抵債協議與流質契約的內容均約定的是債務履行期限屆滿時,以特定標的物抵償債務。“本著‘同樣事項,同樣處理的原則,關于流質契約的禁止性規定應類推適用于以物抵債協議。”[6]但亦有觀點認為,“清償期屆滿后的以物抵債協議與流質契約很好區分,清償期屆滿前的以物抵債協議與流質契約存在本質不同,以物抵債協議不具有擔保性質且該協議是民事主體之間的合意,建立在意思自由、真實的基礎上”,因而“對‘流質禁止規定的理解和適用不宜擴大化,裁判者應持慎重的態度”。[7]
“流質禁止”這一源于羅馬法的基本規則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被多數大陸法系國家所遵從,如《德國民法典》第1149條、第1229條及《日本民法典》第349條均明令禁止流質契約。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及交易形式的多樣化,“流質禁止”已然出現了松動的傾向。例如,德國和日本就出現了讓與擔保制度、買回制度等,進而從實際上規避了“流質禁止”的規定。值得一提的是,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典》在2007年對流質契約的禁止性規定進行了修改,修改之后的規定為:“約定于債權已屆清償期而未為清償時,抵押物之所有權屬于抵押權人者,非經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抵押權人請求抵押人為抵押物所有權之轉移時,抵押物價值超過擔保債權部分,應返還抵押人;不足清償擔保債權者,仍得請求債務人清償。抵押人在抵押物所有權轉移于抵押權人前,得清償抵押權擔保之債權,以消滅該抵押權。”近年來,法國、意大利、埃塞俄比亞、阿爾及利亞等國的民法規范也都相繼取消了“流質禁止”條款。從實質上說,流質契約由于其符合以物抵債的構成要件,是一種特殊的附條件的以物抵債,是以物抵債的表現形式之一,只是這一特殊形式被我國民事法律所禁止。但隨著民事立法例逐漸國際化的發展趨勢,流質契約理應獲得解禁,但究竟是采取如臺灣地區的登記主義或是諸如法國的評估主義來對解禁后的流質契約進行規制,還有待法律適用和解釋的錘煉。
以物抵債協議的效力認定:實踐性與諾成性之辨
在對以物抵債協議之合法性進行論證的基礎上,產生了對其效力若何的進一步詰問。要解決這一問題,必須辯明以物抵債協議的性質,即該種協議屬實踐性合同或諾成性合同。由于現實生活中存在大量的以物抵債協議,但尚未完成現實給付,因而如何認定以物抵債協議的性質,便成為判定以物抵債協議效力的核心問題,如前述案例1和案例2表明,認同“實踐性”還是“諾成性”必然將司法判決結果導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因而以物抵債協議的“實踐性與諾成性之辨”一直是理論界和實務屆爭議的焦點。
一種觀點認為以物抵債協議“應歸類為代物清償,系實踐行為,僅有抵債合意尚不足夠,還須履行物權轉移手續方成立”[8]。認可,以物抵債協議之實踐性的觀點大多出于以下考慮:以物抵債從本質上說,就是代物清償的一種形式。“所謂代物清償,是指債權人受領他種給付以代替原定給付,而使債之關系歸于消滅的合同”[9],其功能與清償相同,即債權人受領他種給付以取代原定給付,而債務關系也隨其受領行為消滅,因此,代物清償以債權人受領代位清償之物為構成要件。
實踐中存在的大量訂立以物抵債協議但尚未履行的案件,法院審判亦采取上述觀點,如“鳳凰縣朝鳳苑影視文化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與王某民間借貸引發的其他債權債務案”民事判決書((2011)懷中民二終字第1號)、“鹽城市路路現代農業發展有限公司與胡某等所有權確認糾紛案”再審判決書((2015)鹽民再終字第00009號)、“朱某訴胡某等民間借貸糾紛案”民事判決書((2015)紹柯錢商初字第6號)等。
另一種觀點認為未實際履行并不影響以物抵債協議之效力,因此可認定以物抵債協議的諾成性。首先,源自羅馬法的要物合同在民商事活動上不發達的時代具有顯著的價值,即為“債務人提供一個‘反悔機會,使其能夠在合意達成之后、標的物轉移之前再次對利益審慎考慮”[10]。但是在商品經濟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意思自治被認為是構建民商事法律制度的核心要領,要物合同的交付要件在近代民法發展過程中已經被立法或解釋逐漸拋棄。其次,以物抵債協議與代物清償不盡相同,代物清償“只是以物抵債協議的表現形式之一,并不能涵蓋所有”。以物抵債協議無須以債權人實際受領為要件,因此,如果雙方因簽訂以物抵債協議而發生現實領受,仍不能認定該以物抵債協議即為代物清償,而只能將其認定為“代物清償形式的以物抵債協議”,在處理規則上可參照代物清償的規則,而如果雙方尚未發生現實領受,則應采用以物抵債協議本身的規則處理。再次,以物抵債協議應當完整遵從當事人真實的意思表示,在沒有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情形下應當確認其成立并生效,實務中存在大量以物抵債協議的案件,均以尊重雙方之意思自治為判決導向,例如在“交通銀行延邊支行與延邊延吉城市信用社等借款合同糾紛案”中,雖然一、二審法院均認為因房屋尚未實際交付,因而以物抵債條款無效,但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1998)吉經監字第88號判決認為,以物抵債協議系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且并不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應認定為有效。在“重慶中建工程公司與中國信達資產管理公司重慶辦事處等借款合同糾紛上訴案”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04)民二終字第168號)中,最高人民法院亦采納上述觀點。在《最高人民法院商事審判指導案例·合同卷[上]》所公布的指導案例當中,最高人民法院堅持了上述主張。
綜上,對以物抵債協議效力的認定,采取諾成性為宜。只要確證以物抵債協議是雙方真實意思表示,且不存在雙方約定生效條件及存在無效、可撤銷等情形,即可確認該以物抵債協議自成立時生效,而無須以標的物的實際轉移為要件。這種有方式不僅能夠迅速解決雙方當事人之間的矛盾問題,還能夠有效降低交易成本,同時也符合市場經濟環境下促進交易形式多樣化發展的趨勢。
結語
有關以物抵債協議效力的分析,并不僅以對其合法性的認定及對其諾成性的確證為完結,正好相反,對上述兩個問題的探討不過是對以物抵債協議效力進行分析的起點,更是對下一步完善我國以物抵債協議相關立法的基礎。在司法實踐中發現,當事人選擇簽訂以物抵債協議可能是出于轉移財產、規避國家政策等非法目的,如果將以物抵債協議認定為諾成性合同,則法院只從法律角度審視協議內容,則確實存在以物抵債被虛假訴訟利用的可能。對此,需要說明的是,隨著司法體制改革的持續深入,司法人員的職業道德和辦案能力獲得提高,信息系統建設逐步完善,打擊虛假訴訟的力度不斷加大,以物抵債的負面效應必然會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圍內,立法時,亦可考慮通過增設抵債物調查程序有效防止以物抵債協議對第三人權益造成損害的情形發生。規范以物抵債協議是促進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健康、持續發展的必然之意,在對以物抵債協議效力進行確證的基礎上,對其基本形態進行界定和分類,進而通過有針對性的制度構建的方式促進其有效發展,最終起到對維護經濟秩序和增強社會穩定的作用。
(作者單位:國浩律師(貴陽)事務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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