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
《堂吉訶德》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代表作品,作者運用滑稽模仿的手法和騎士小說的敘事文體來建構故事,借以主人公堂吉訶德的偉大理想和殘酷現實之間產生的沖突達到滑稽和諷刺的效果。故事以多重諷刺視角描述生活和塑造人物,并由此表達作者的新的人文觀念。
俄國文學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評價《堂吉訶德》:“到天涯海角去問人:‘你明白你在地球上的生活嗎?你怎么能總結出這樣的生活?當時,人們可以悄悄地把《堂吉訶德》遞過來,說:‘這是我一生中做的。你可以這樣做,因為這個怪我嗎?”一方面,文本的主人公堂吉訶德脫離現實,活在自己的虛幻世界中,將自己看作是除暴安良的騎士:另一方面,堂吉訶德心地善良,勵志救受苦受難的人們脫離苦海。他是一個既令人發笑又令人可敬的人文主義者形象,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作家的理想人物。但是,筆者認為,堂吉訶德身上的人文關懷更多地是來自文藝復興時期的社會思潮,而不是沿襲傳統的古希臘古羅馬的人文主義。所以,如果不是人們以往對人文主義的理解過于狹隘,那么就是很難說堂吉訶德是一個人文主義者,或者說人們對《堂吉訶德》中的人文主義思想理解得不夠準確。
有人認為,《堂吉訶德》是一部充滿諷刺意味的小說。的確,作者通過堂吉訶德的形象諷刺西班牙盛行的武俠小說,并且對當時封建腐朽的騎士制度加以抨擊。很多人將堂吉訶德這個令人捧腹大笑的喜劇人物當成作者嘲諷的對象。不過,在筆者看來,文中隱含的諷刺并非對堂吉訶德這個人的諷刺。筆者將從三個方面探討作品中暗含的諷刺視角所反映出來的人文意蘊。
一、虛擬的諷刺
塞萬提斯在創作《堂吉訶德》時就曾說過:“這本書是諷刺騎士小說的,而騎士小說亞里士多德從未提及,圣巴西利奧也不置可否,西塞羅又看不懂。這個故事的真實程度以及它是否有占星學的觀測力,都不必聽他們信口雌黃。”他采用了與騎士小說相似的敘事模式,它產生了強烈的喜劇效果,在令人捧腹大笑的同時,引發人們的深切思考。塞萬提斯以一種滑稽模仿的寫作手法,對盛行一時的騎士小說提出了質疑,質疑其規范的有效性與真實性,并由此產生了滑稽、荒誕、諷刺、可笑的藝術效果。作者使用“滑稽模仿”的寫作手法來描繪堂吉訶德,并給予其一定的肯定、同情和敬佩。
塞萬提斯在騎士小說敘事模式中靈活運用夸張手法,諷刺了堂吉訶德“作為”騎士的種種行為,這就使得堂吉訶德的主觀動機完全不同于他達到的客觀效果,二者之間的巨大反差被夸大,達到了夸張上的夸張的效果,使他的行為達到更加明顯的荒唐性,使自詡騎士的堂吉訶德與騎士小說中那些高大英俊、被人稱為英雄的騎士形象相悖,從而產生了帶有諷刺意味的喜劇效果。堂吉訶德十分真誠地扮演著自己騎士的角色,為自己做了頭盔,使自己符合騎士小說中的騎士形象;肩負起除暴安良的責任,但錯將風車當成巨人,就要展開決斗……他嚴格地按照騎士小說中騎士的行為來規范自己,認為騎士應該經得起考驗,而受苦受罪對自己來說是成為一個合格騎士的考驗,因此,文本中他接受皮肉之苦的情節數不勝數,但他仍然認為這一切理所應當,實在讓人哭笑不得。所以,從表面來看,堂吉訶德屬于文本的諷刺對象,反諷首先來源于作者本人,因為他說他應該在序言中攻擊騎士小說。但事實上,作者想要諷刺的真的是堂吉訶德嗎?所謂虛擬的諷刺視角,是指被諷刺者并不是諷刺者真正想要諷刺的對象,而是將真正想要諷刺的對象隱藏其中,這樣容易引人深思,達到振聾發聵的藝術效果。
這種虛擬是十分必要的。在文本結尾,堂吉訶德在歷經種種可笑的行為后被“白月騎士”騙回家中,此后生了一場大病。臨死前,他從自己構建的虛幻中清醒過來,說:“善良的大人們,我有一個好消息,我不再是曼查的堂吉訶德,而是阿隆索·基哈諾,人們習慣稱我為‘大好人。我現在把高盧的阿馬迪斯和他的世代家族視為仇敵,對所有荒誕不經的騎士小說棄如敝屣。我意識到了閱讀這些小說的愚蠢性和危險性。靠上帝的慈悲,我現在已幡然悔悟,對騎士小說深惡痛絕了。”他還立下遺囑:“如果我的外甥女安東尼婭·基哈娜愿意結婚,她必須嫁給一個經查明對騎士小說一無所知的人;若查明此人讀過騎士小說,而我的外甥女仍然愿意同他結婚,并且同他結了婚,我將收回我的成命,由我的遺囑執行人將我的財產捐贈給慈善機構。”至此,作者讓堂吉訶德死去了,因為堂吉訶德從虛擬的騎士幻景中醒過來,虛幻的場景便不復存在,而作者虛擬的諷刺視角也隨之消失,文本也即將結束,因為清醒的堂吉訶德與文本里的現實中人別無二致,繼續行文就變得毫無意義。沒有這種虛擬反諷的敘述視角,文本就進行不下去,主人公也就不可能是一個荒誕不經、滑稽可笑的喜劇人物,作品也就不可能產生一種既諷刺又喜劇的效果。所以,作者想要諷刺的并非堂吉訶德這一人物。
二、現實的諷刺視角
在文本中,人們不難看出,《堂吉訶德》作為一部杰出的諷刺小說與一般同類作品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它的諷刺視角不是單維的,而是多維的、多層次的,不是固定的,而是變換的。要塑造諷刺性人物,作者在敘述喜劇性故事時帶有諷刺意味是必要的,但作者并不一定真的諷刺和否定這個具有戲劇意味的人物。文本中,堂吉訶德莊嚴地要求“恢復騎士精神”,顯而易見,堂吉訶德仍活在他自己所營造出來的虛幻世界,這正是作者想要表達的荒唐之處。在文本中,除了行為舉止異于常人的堂吉訶德,其他現實中的人都對種種騎士的游俠行為報以嘲笑或冷眼,這時,諷刺的對象就從堂吉訶德變成了現實中的人。但這只是表面上的,而從作品的深層內涵和作者個人角度來看,這些人在現實中已經成為嘲笑和批評的對象,因為主人公堂吉訶德的思想、騎士精神屬于理想的社會,那里是公道的、正義的和自由的,那個世界沒有不公,沒有邪惡,沒有對人的禁錮。所以,他要為重現這個理想中的伊甸園不懈努力。但這只是他幻想中的世界,他也一直沉浸在這種虛幻中,這就與現實產生了沖突,從而產生了喜劇效果。但悲劇的崇高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因為當人們先拋開堂吉訶德是否能重現騎士道盛世不談,而單看這件事的公道性、正義性時,他就成了一個為理想不斷努力甚至可以為其獻身的英雄。
除了對騎士精神的推崇,堂吉訶德悲劇的崇高還體現在他美好的品質和高尚的思想上。他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他有著積極的人生態度,這種品質在中世紀那個混亂的時代是很難得的。他曾說:“人是生而自由的,奴隸的自由將是殘酷的。”這反映了他對自由和公正的向往,富有濃濃的人文主義情懷。可以說,正義感使堂吉訶德看不慣不公現象,經常打抱不平,雖然他的行為與他取得的效果往往會產生很大的反差,這不僅不能幫助受壓迫者,還會帶來更大的災難。但堂吉訶德并沒有察覺到這個問題,他沒有考慮到當時社會的狀況,這體現了他理想主義的一面。堂吉訶德把自己當成拯救世人的騎士,為世界除暴安良,清除世間的不平等,他將諸如此類事情當作自己的責任,即使常常被嘲笑,常常被打,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堂吉訶德的瘋癲是騎士小說中的騎士精神毒害的,他的種種行為都表現出他與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是虛幻與現實間沖突的結果。文本提到:“他每夜沉迷于書,通宵達旦,白天也讀得感覺自己在旋轉。所以,少睡覺,多讀書,最后思維枯竭、神經紊亂,想的都是小說、玄幻魔法、戰斗、戰爭、挑戰、受傷,那是堂吉訶德的頭腦風暴。他確信所有的胡說八道,確信他讀的小說書是真實的。對他來說,世界上唯一的故事是可行的。他確信他在書上讀到的所有那些虛構杜撰都是真的。”
三、諷刺的諷刺
騎士制度在中世紀已逐漸沒落,騎士道也遠沒有堂吉訶德所認為的那樣完美無缺,而文學的虛構性與象征性本就意味著人們不能要求文學世界是現實社會的復制,再加上作者塞萬提斯在文本創作中多處運用了虛擬與夸張,這就意味著堂吉訶德贊美騎士道盛世或騎士道精神并不一定是真的要“恢復騎士制度”進而“維護封建制度”。在文本中,堂吉訶德見一個十五歲牧童被綁著毒打時,便拔刀相助,仁慈與善良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堂吉訶德把風車當作兇惡的巨人,并與之發起了戰斗,這表明他敢于與惡勢力作斗爭;堂吉訶德在路上遇到了護送夫人的修士,誤以為有人劫持了公主,毅然沖了上去,打敗了“大盜”,這表明堂吉訶德喜歡鋤強扶弱。堂吉訶德渴望成為騎士,掃除現實的種種不公,建立公正的社會,正如《圣經》中的耶穌所描繪的伊甸園,里面平等、自由和幸福。這是堂吉訶德理想中的世界,是虛幻的,卻表達了人類最普遍、美好、崇高的理想。
在文藝復興后期的歐洲,基督教的傳統倫理觀和文化價值觀與社會的發展嚴重脫節,完全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個人的自由和解放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縱欲和享樂主義。16~17世紀,歐洲人發現美洲新大陸,掠奪了大片的土地,他們有強烈的好奇心和遠大的志向。所以,掠奪來的黃金、白銀等奢侈品,極大地提高了人們的生活水平,也激發了人們的欲望。毫無疑問,《堂吉訶德》是一本諷刺騎士小說的文本,堂吉訶德的瘋癲也是歐洲中世紀長期流行的一種創作元素。在《瘋癲與文明》中,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指出:一般說來,瘋癲不是與現實世界及其各種隱秘形式相聯系,而是與人、人的弱點、夢和錯位的關系相聯系。在中世紀那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人性的墮落欲膨脹,充斥著整個世界,呈現出落后的狀態。所以,塞萬提斯以這種諷刺之諷刺抨擊脫離社會的騎士制度,抨擊舊制度的腐敗。因此,基督教傳統文化中人文精神的勝利,是一個古老的信仰解體,它鑄就了新的宗教道德失范的時代。面對這樣的現狀,人文主義者大多持有清醒的認識,不再盲目相信早期人文主義的指導方針,開始了基督教文化的再認識。塞萬提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虛擬了堂吉訶德的形象,顯現出新的信心,表達出新的人文主義。
四、結語
在堂吉訶德身上,人們看不到古希臘風格表現出的充滿個性、欲望的主人公,卻看到一個帶有希伯來文化中充滿緊迫感、充滿基督的愛的人物。正因為如此,在過去的憧憬中,堂吉訶德無法表現出人道主義。因此,塞萬提斯作為一名人文主義作家,渴望重建新人文主義的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