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神秘和自由

陳玉

約翰·福爾斯是20世紀英國著名的實驗小說家，奠定他文學地位的長篇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在人物塑造和敘事模式上都顯示出很強的實驗性。小說的主人公薩拉是一位極富有立體感的人物，從她的身上人們可以窺見福爾斯嘗試解決的一個終極問題：人和他的生存問題。本文試圖從孤獨、神秘和自由三個方面來解讀薩拉，以期能探尋薩特存在主義對福爾斯創作的深刻影響，以及小說實驗性的寫作。

福爾斯常被人們稱為“哲學小說家”，也被稱為“十字路口的小說家”。他的代表作品《法國中尉的女人》很好地體現了薩特存在主義哲學，關注人的存在。同時，小說進行了很多實驗性的創作，融合現實主義和元小說的特征，作者時而跳出文本對文中人物進行評述，時而進入文本解構已建立的情節。薩拉·伍德拉夫這一人物形象作者賦予了她維多利亞時代傳統女性的隱忍與小心，但又給予了她20世紀新女性的果敢與自我，讓薩拉在封建又教條的灰色時代以自由的形象存在著。薩拉集中了福爾斯的存在希望和小說創作的新穎嘗試。

一、孤獨

“孤獨”是指個人主觀的一種孤單、寂寞的心里感覺。弗洛伊德把孤獨歸咎于個人，而存在主義所關注的正是“個體”——作為倫理主題的人。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第一個在他的哲學著述中將“個體”作為探討對象，而且將“孤獨的個體”置于研究的中心地位。海德格爾指出，人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與世界對立的，人總會感到自己處于一種孤獨的、無家可歸的狀態。福爾斯所塑造的薩拉也是這樣一個孤獨的個體，她與她所存在的那個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在創作之初，福爾斯就把薩拉定義為一個孤獨者的形象，在他未完成的一部筆記中福爾斯談到薩拉形象醞釀時的靈感，說她是在自己的睡夢中出現的，一位獨自站在海邊凝望遠方的憂郁女子。在小說第一章的最后，“那人站在臨海的防波堤外側……全身上下著黑裝，風吹處，衣服飄動，但是人卻紋絲不動，而像大海凝視著什么，很像是溺水者的一座活的紀念碑，一個神話中的人物……”便是薩拉的第一次出場，遺世獨立的樣子已經畢現。福爾斯把薩拉安置在完整保存著維多利亞時代風俗的小鎮，虔誠的基督信仰、無法超越的貴族地位、視女人的堅貞為第一要義的萊姆鎮，在這樣的地方，被謠傳與一個受傷的法國中尉關系曖昧，甚至失去貞潔的薩拉怎么會被接受呢？她被虔誠的萊姆鎮排斥，失去了家庭教師的工作，有幸得到波爾坦尼太太的雇傭也是經歷百般考驗，還要受到費爾利太太的監視，甚至選擇一人隨意散步也被禁止，無人真正理解她，她不屬于萊姆鎮。

孤獨的薩拉選擇把貴族出身卻思想開明的自由主義者查爾斯作為自己的傾訴對象，她坦白自己的經歷，說出自己失身于那個法國中尉的事件而不是極力訴說自己的不幸，她關注的是自己本身——人的正常欲望。不得不說這是20世紀人文氣息的味道，福爾斯卻把這種人文氣息安排在一個19世紀的女人身上，這正是他創作的實驗之處，總不遵循傳統的小說套路，也是他對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革新。

薩特在早期就形成了他的存在主義人學觀，他強調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關注的是人學。福爾斯深受其影響，孤獨的薩拉正是福爾斯關注人學的體現。她不是一個盲從宗教的人，“她并不信神。正如她看穿所有的人一樣，她也看穿了維多利時代教會的各種愚蠢荒唐的行為，看穿了那個時代的教堂沾滿污穢的玻璃，也看穿了教會對于《圣經》的狹隘的按字面的解釋”。她始終懷有一顆善良之心，即使自己一直處于艱難的環境，但她一直祈求的卻是那個時代所罕有的同情和寬恕。薩拉的世界與維多利亞時期普遍存在自以為是、無處不在的虛偽形成強烈的對比。她的內心一直關注著人本身的感受，因此對于別人的指責和嘲諷視而不見，對于弱者卻大加寬恕和保護，環境的孤立讓她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該往何處去。

尋求到查爾斯的幫助后，薩拉逃離了萊姆鎮，當她向查爾斯表達愛意，當查爾斯不顧一切身份和名聲的得失愿意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看似完美的結局就要出現了——孤獨已久的薩拉終于要有個心靈依靠了，福爾斯卻讓她選擇了離開，繼續自己獨身的生活。薩特說：主觀存在具有絕對孤獨性。薩拉明白自己想要的是真正的自主存在，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存在，她明白無論嫁給誰，丈夫多么寵愛她，都要占據她的生活，讓她沒有辦法得到真正的心靈自由。她所選擇的孤獨，在她自己看來是內心的極大豐富。福爾斯在進行實驗小說創作，他在突破傳統的路上也選擇了孤獨，只有他能體會薩拉心中的孤獨是怎樣的，所以在選擇孤獨這件事上，福爾斯和薩拉是一樣的。

二、神秘

存在主義把孤獨的個人看作自己的出發點，孤獨的人總是脫離社會與人群，以隱瞞和不交流的方式將自己圈禁在自我的牢籠之中。當個人有太多不被別人理解和知曉的事情，神秘感在別人眼里便會產生，通常格格不入的人便會被冠以“神秘人”的稱呼。福爾斯筆下的薩拉一開始的孤獨形象為她渲染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福爾斯將薩拉安排在一個低層次的佃農家庭，卻讓她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使得她的心氣與出身形成反差，最終成為剩女嫁不出去。在讀者眼中，薩拉從開始就把自己隔絕于周圍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的內心在想什么。隨著故事的推進，讀者對薩拉的了解如剝洋蔥般慢慢深入，但始終都看不到最深處的內心。萊姆鎮的人說她是“法國中尉的女人”，是“婊子”，她自己也并未否認和澄清，“我已經把自己置身于社會所不容的境地。我螻蟻不如，幾乎不再是人。我是法國中尉的妓女”。讀者也默認了她情人的身份，但是隨著情節的發展，當她和查爾斯慢慢建立親密關系后，查爾斯發現她不是真正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她還是個處女，并未失身于那個法國軍官，她完全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受害者，肆意接受別人的嘲諷，并以此作為尋求幫助的理由。在小說中，薩拉似乎是個值得同情的可憐人，但她又總是欺騙；似乎是個同性戀者，但對弱者的關心是真的；似乎患有精神疾病，但有時候比一般人都要理智；似乎是救查爾斯于水火的天使，但又好像是推他入地獄的惡魔。薩拉便在福爾斯如此不斷的建構與解構中一直被蒙在神秘的面紗之下。

瑪格麗·麥克爾認為：薩拉的“神秘”主要“來自薩拉視角的缺席”。福爾斯一開始就將薩拉的形象放在小說中各種人物的視線內進行塑造，不同的人對她有不同的看法，薩拉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樣子一直很模糊，這種模糊性也構成了她的神秘感。查爾斯初見薩拉時的印象：“那是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一張悲劇性的臉。臉上的憂傷有如林間清泉自然涌出，十分清純，無法壓抑。那張臉上沒有狡詐，沒有虛偽，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偽裝；最重要的是，看不出任何瘋癲的跡象。”從維多利亞時代男性審美的角度來看，薩拉的臉蛋“并不漂亮”，但是面部帶有的莫名憂傷，自然而毫無偽飾的堅定，增強了查爾斯對她的關注，最終被她身上的“神秘感”吸引。但薩拉最后的逃離，除了讓查爾斯感到更加神秘和不理解以外，讀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整部小說中，薩拉自己的聲音非常微弱，福爾斯也許不能真正明白女人的內心，也不敢過多地任意揣測，所以薩拉自己的聲音欠缺了很多直白的描述，讀者只能通過眾多男性眼光來審視薩拉的形象。在小說的第60章，薩拉自己說過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所以她的神秘感就是在這種不理解中展現。福爾斯是跳出文本的作者，在人物塑造上處于客觀的角度，對于人物自身都不能理解的事情他不能妄下評論，他不得不將其塑造為一個“神秘的謎”，這也正體現了福爾斯的存在主義哲學觀。

三、自由

自由是薩特存在主義的基本范疇，薩特說：“人是自由的，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人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選擇自己想成為的樣子，不受權威和他者的控制，在存在形態上可以不斷超越自身達到另一種存在模式。自為的存在是薩特自由選擇的核心內容，俄瑞斯忒斯是薩特戲劇《蒼蠅》中塑造的主人公，他為了給父親報仇，勇于殺死兇犯甚至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完成了自己應盡的責任，因而獲得了自身的意義和價值，成為自己想成為的英雄。在福爾斯的筆下，薩拉也是一個依靠自由選擇而獲得自身價值的人物。

當薩拉在萊姆小鎮被說成“蕩婦”時，她并沒有為自己辯駁，相反她自己編造了一段委身與法國中尉的故事，堅持著維多利亞時代傳統的人都辱罵和排斥她，她卻不以為然。她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想做的職業，可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散步，跟想傾訴的人傾訴。她沒有必要為別人的標準活著，她選擇以真實的自我活下去。薩拉在解釋自己的行為時說：“為什么我會犧牲一個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去滿足我并不愛的男人一時的欲望……我那樣做是為了讓人們指著我說，那就是法國中尉的妓女……讓他們知道我過去受苦，現在仍然受苦，于是我嫁給了恥辱……讓我堅持活下來的恰是我的恥辱，是我知道自己確實和別的女人不同。”她恥辱的外衣為自己爭得了一絲自由，讓她能順利地跟受進化論和馬克思主義影響的開明貴族查爾斯傾訴心聲，離開萊姆鎮。

在同查爾斯的交往中，薩拉一直處于主動地位，她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拋棄固有的門當戶對觀念，使一個深受維多利亞傳統思想影響的貴族青年思想得到了解放，放棄了循規蹈矩的訂婚也選擇自己的愛情。但當她和查爾斯感情達到高潮，彼此傾吐真心后，薩拉在自由和愛情二者之間選擇了自由，她放棄了婚姻會帶來的富裕生活，毅然選擇離開去尋找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又一次不顧道德倫理的譴責。當查爾斯歷盡千辛萬苦再一次找到她時，她“穿的是全套新潮女士服裝，公然拋棄當時有關女性服裝樣式的一切傳統觀念……她看起來不是老了兩歲，而是年輕了兩歲”。當查爾斯要求她嫁給他的時候，薩拉依然拒絕了，她還是選擇了自由，遵從內心的感受，她不愿把那一段帶有欺騙的感情繼續下去，雖然那個說謊的人是她自己。她不能自私地欺騙查爾斯，她知道自己追求的是自己的自由，正如薩特所說“人就要對自己是怎樣的人負責，并且把自己的存在的責任完全由自己承擔起來”。薩拉就是踐行了這一存在原則，由自我的解放還自由給查爾斯。

四、結語

福爾斯一生都在追逐自由，他認為作為一名作家首先就應有寫作的自由，沒有所謂的寫作模式和權威，作家應該還文學以自由，他的以《法國中尉的女人》為代表的實驗小說也是他秉承自由的理念所寫。他采取跳出作品并以客觀態度評價小說寫作的創作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挑戰權威的自由寫法。他筆下塑造的薩拉形象不斷控制著故事的發展，她因此獲得的自由可以看作存在主義意義上的選擇。在這個意義上，薩拉由于孤獨、怪異、不合常理，才獲得了一種超越經驗、有違邏輯而更真實的存在。所以，探究薩拉的形象，對于解讀福爾斯的實驗小說創作和存在主義的影響具有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