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晴雯
(100070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 北京)
2012年修改的《民事訴訟法》第一次從立法上承認了公益訴訟制度,此后相繼修改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和《環境保護法》中,明確了消費者權益保護協會和可以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有關組織能作為公益訴訟的主體,使得我國的公益訴訟制度具備了可實施性。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和《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進一步細化了公益訴訟的受理條件、管轄法院等,我國的公益訴訟制度逐步成型。然而,立法者和研究者偏愛于對公益訴訟與《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進行契合研究,而忽略了經濟法與公益訴訟的深度探討。在對待公益訴訟時,往往局限于現行訴訟程序的限制,將其肢解于民事訴訟和行政訴訟程序中,沒有關注到經濟法訴訟獨立的可行性。實際上,無論是民事訴訟還是行政訴訟,其本質上都是私益訴訟,將公益訴訟設計于其中,只是一種背離主旨的牽強之舉。經濟法是以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為目的的社會本位法,將公益訴訟歸類于經濟法訴訟符合其公益目的。
法律的生命力離不開社會利益關系,對不同對象之間利益關系的調整形成了不同的法律部門,隨之也產生了與之相適應的價值取向和法律原則。研究兩個法律部門的區別時,還應該認識到每一個法律部門都有自身的基本出發點,也稱為它們的本位思想。公法主要調整國家機關之間、國家與公民之間的公權關系,以“國家利益”為本位;私法是以“個人利益”為本位的法,以保護個人利益為目的,調整私人之間的人身財產關系。而經濟法的社會性決定了它既不屬于公法,也不屬于私法,它是獨立于公法、私法之外,并在二者之間起到平衡協調作用的一個新法系。其價值基礎不是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個人本位”,也不是追求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國家本位”,而是以社會整體為出發點,在保障社會整體效率的基礎上,追求社會公共利益的最大化的“社會本位”。學界對此仍存在著一些質疑,其主要理由在于:學界對公共利益的界定存在概念不清晰,至今也沒有統一的定義,那么經濟法的“社會本位”說也就失去了根基。這些反對者只是片面地將經濟法的“社會本位”與圈定出一定范圍的共性利益并加以保護劃上等號,而忽略了前文提及的“從社會整體出發,追求社會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如何科學、客觀地界定“公共利益”的內涵和外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人們在界定公共利益時傾向于在政治意義上附隨地對其做定義,極少會從法學的角度出發,出現了國家與社會概念的混同,當涉及“由誰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的相關問題時,人們普遍將國家或者政府推向臺前,以至于形成了每當有社會公共利益遭受侵害之時,社會便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政府,盼望行政權力能出面進行相關救濟。
根據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觀點:國家作為統治階級的工具,體現了統治階級的意志,國家利益則是統治階級利益的具體表現。國家利益表現為:一是國家的政權穩定與安全,這是政治統治利益的需要;二是國家法上國家主權意義上的利益;三是民事法律上的國家財產所有權。當前,隨著社會經濟往來的逐步頻繁,在社會領域里面的沖突矛盾逐步顯現,發生了一些損害擴散,表現出受害范圍廣泛、持續受害時間較長、受害者眾多的特點。這些案件所涉及的公共利益,既非侵犯國家的政權穩定與安全,也不是民事法律上的國家財產所有權,更不可能是國家法上的國家主權意義上的利益。因此當今社會的公共利益絕不是籠統的國家利益能夠替代的。如今的社會是社會自主力量蓬勃興起的時代,對于公共利益的法律救濟,迫切需要賦予相關的社會組織乃至個人以訴訟權和正當當事人資格,促進公共利益的多元救濟機制。
認清了公共利益不等于國家利益之后,我們還是要回歸到經濟法中的社會公共利益。在我國諸多法律部門中,涉及到“公共利益”的條文不止一部。但在具體條文的表述卻并不相同,“公共利益”“社會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交叉使用,有的甚至出現在同一法律規范中。
由此可見,立法者并未對這三個概念做區分,學界也一般將其視為同一概念,因此本文將繼續以“公共利益”指代大致相同含義的概念。但需要注意的是,“公共利益”在不同的法律部門和語境下,會存在側重點的差異。比如,《民法》中提及的“公共利益”的側重點體現在利益的歸屬上,在《行政法》當中出現的“公共利益”更加側重于利益中獨有的國家性。在經濟法中出現的“公共利益”則更加注重社會的整體性,以社會整體為中心,追求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因此在學界,有時也直接將經濟法中的“公共利益”用“社會整體利益”來指代。“社會整體利益”將社會定為利益主體,這既避免了與《行政法》中追求的國家利益相混淆,又能與《民法》中的“個人本位”相輔相成。
盡管受制于經驗的缺乏與制度的不完善乃至缺失,公益訴訟在我國尚還處于探索階段,但是經過理論界與實務部門的共同努力,社會公眾對公益訴訟的概念達成了較為一致的看法:即是違反法律、法規,侵犯社會公共利益和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的行為。公益訴訟的目的是為了維護社會公共利益,而非僅僅只是簡單地對私人利益損害的恢復的機械疊加。公益訴訟的原告既可以是直接受到違法行為侵害到社會組織和個人,也可以是與案件本身并無直接利害關系的、根據法律授權的社會組織和個人。
當代中國的公益訴訟始于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進入21世紀之后達到了規模化的程度,在平等權、受教育權、環境污染和消費者權益保護等領域內縱深發展,其中“功德碑案”“松花江污染案”“春運漲價案”等已經成為具有全國性影響力的案件。就發展趨勢看,訴訟的利益追求正逐漸由“原告的私人權益”向“公共利益私人利益平衡”過渡。在傳統的訴訟模式中,訴訟的利益通常被理解為涉及原告的私人利益。原告需要證明自己的私人權益受到了侵害或者不利影響。近年來,這一標準已經逐步放寬,訴訟的利益由保障私人利益向私人利益公共利益兼顧轉化。法院在審理案件時,既注重了原告的私人利益,也關注了原告提起的訴訟中可能受到影響的國家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在過去諸如一毛錢如廁費案、要求鐵路部門開具發票案等公益案件都被認為是“好事之徒”提起的,如今也逐步受到人們的正面評價。
公益訴訟作為經濟法的內部生命的表現,有效地維護了經濟法的切實實施。經濟法的“社會本位”使其在促進社會整體利益、保持國民經濟健康和諧發展方面起著其他法律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但由于經濟法可訴性的缺失,其自身的價值和功能難以得到完全發揮。基于此,實現經濟法的可訴性,建立經濟公益訴訟制度,就成為解決和平衡經濟糾紛、經濟沖突的一條有效途徑。在司法實踐中,由于目前我國立法上的缺失,使得人們只能根據現有的法律規范將公益訴訟歸類于民事公益訴訟或者行政公益訴訟。但是,這種受困于現行法律規范的牽強分類,遮蔽了最能和公益訴訟的本質和目的相匹配的經濟法公益訴訟。以社會為本位的經濟法才是促進以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為目的的公益訴訟制度最相適應的實體法平臺。
從本質上來看,民事訴訟和行政訴訟都是典型的私益訴訟。反映在制度層面便是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和行政公益訴訟制度都是作為補充性的特別規定簡單體現在相應法律中。經濟法訴訟則完全不同,經濟法以社會為本位,以保護社會整體利益為目的,因為絕大多數經濟法訴訟都具有公益性,公益訴訟構成了經濟法訴訟的重頭戲。在這種形勢下,以公益訴訟的目的與經濟法的社會本位為連接點,將公益訴訟放置于經濟法的框架內,勢必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自從“經濟法”誕生于中國以來,一直備受學界質疑,甚至連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都一波三折。其中一個一直被反對者所津津樂道,而支持者只能選擇緘默的事實是,經濟法始終沒有一個與之相適應的“經濟訴訟法”。如今經濟法作為獨立的部門法已經是公認的事實,但是與之配套的經濟訴訟程序應該如何展開卻遲遲沒有定數。一如前文所論證,經濟法的社會本位觀與公益訴訟之間具有天然的契合性,經濟法公益訴訟應該是經濟法訴訟的主要訴訟類型,所以經濟法公益訴訟的性質、特點和功能基本上可以為經濟法訴訟提供具體的代表模式,使經濟法訴訟的框架更加明晰。
從訴訟目的看,經濟法訴訟的訴訟目的具有前瞻性及整體性。這類訴訟的目的之一便是保護社會整體利益免受損害,具有顯著的預防功能。公益訴訟的一個特征就是提起公益訴訟并不以公共利益受到了實際損害為唯一前提,在公共利益遭遇可能受損的危險時也可以提起,將危險扼殺在搖籃狀態,防患于未然。從訴訟標的看,傳統訴訟的訴訟標的通常具有私益性,是當事人個人之間的利益沖突。而經濟法訴訟中的訴訟標的通常具有公共性。當事人的請求,不僅僅是簡單地要求對方恢復原狀或者支付賠償,大多數情況下是對國家、企業或者社會團體要求進行或停止某項決策或活動,突破僅針對于過去的訴訟效果,同時具有前瞻性。從司法運作過程看,傳統的司法運作過程的獨斷性表現在法律的獨斷性和法官的獨斷性上。經濟法訴訟對社會整體利益的維護、對公共政策的能動參與,必然使得傳統的司法過程由獨斷性向平等協商的新型訴訟模式轉變。
綜上,無論是訴訟目的、訴訟標的還是具體司法運作過程,經濟法訴訟都洋溢著新的時代特征,對重形式的傳統訴訟模式而言有了明顯的突破,已難以為其所包容。因此,經濟法訴訟作為一種現代性糾紛的解決機制,已是呼之欲出。
當下,幾乎所有的實體法領域都出現了公益訴訟,但不同的實體法領域對程序規則的需求和價值追求卻莫衷一是。公益訴訟始終以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為己任,這與經濟法自產生以來形成的“社會本位觀”高度契合。經濟法與公益訴訟其實是在“社會本位”思想基礎指導下最配套的實體法與程序法。二者緊密聯系,經濟法規范在我國的大量頒布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公益訴訟的產生,公益訴訟有效地體現了經濟法規范所內含的強制約束力,維護了經濟法的切實實施。這使得經濟法與公益訴訟具有天然的契合性,也找到了對公益訴訟進行適時的理論創新與實踐總結的最佳切中點,由此可以開辟一條證成經濟法訴訟獨立性的新道路,并反之為公益訴訟的完善提供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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