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憶怡
(200042 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 上海)
直接適用的法又被稱為強制性規則、超越成文法,是一國用以調整涉外民商事關系的法律中的某些規則。在這些規則的適用范圍內,法院有權不考慮沖突規范的指引,而是直接適用這些規則。
最早提出直接適用的法這一概念的學者認為:“為了更好地維護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立法主體可以制定某些具有強制力的法律法規,用于調整相關國際民商事法律關系”。換言之,就確認了某些可以直接適用于相關的涉外民事法律關系的規則的存在。李浩培法官曾經以“警察法”一詞,把直接適用的法這一概念引入我國。不過至今,對于何種法律規范應當被納入直接適用的法的范疇仍然存在一些問題。
我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4條引入了直接適用的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則進一步明確了涉及我國某些社會公共利益時,可以直接適用于涉外民事關系的法律的情形,包括“勞動者權益保護、食品與公共衛生、環境問題、外匯管制、安全、反壟斷、反傾銷”等情形。在實踐中,我國關于直接適用的法的規定被用于調整案件部分爭議。另一方面,我國關于直接適用的法仍然存在一些尚需進一步明確的內容。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民4庭就《〈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解釋》的說明,直接適用的法除了對我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定進行了一般性描述外,還列舉解決可操作性問題,其排序根據法律與民生的相關程度進行。根據直接適用的法一般被用以維護國家在國際經濟和民商事交往中的社會及經濟利益,將民生列舉其中似有不妥。而對于涉及食品或公共衛生、安全的規定,目前尚未出現相關法律被界定為直接適用的法的法律實踐,可以說在理論和實踐方面還不成熟,至少“涉及食品或公共衛生、安全的規定”是否應當被完全納入還存在爭議。在實踐中,涉及食品安全的案例常常與消費者保護的案例有所交叉,此時對于消費者的保護是否上升為對更廣義的社會秩序、經濟秩序的保護也是一個尚待解答的問題。
我國國際私法學界對直接適用的法進行了各式各樣的定義,例如認為存在“某些適用于涉外案件的法律規則對制定該法律規則的國家來說意義重大,因此必須適用這些規定,而不管根據沖突規范的指引”;或者將其界定為“在涉外民商事案件中具有強制適用效力,并且事先排除了法院地沖突規范,可以直接適用于具體案件”的規定。其次,在直接適用的法逐漸被規定在法律的過程中,學界圍繞與直接適用的法緊密相關的“強制性規定在適用中是否包含外國的強制性規則的問題”進行了研究。舉例來說,《聯邦德國關于改革國際私法的立法》規定“與案件有關的一切因素集中于某個國家,且該國的法律規定不允許通過合同來違背其法律的,則當事人在選擇外國法律時,無論是否征得法院的許可,都不得違背該國法律的強制規定”。在我國《法律適用法》中,則規定中國法律中的強制性規則直接適用,略去對于第三國的強制性規定的討論。因此可以理解為,我國國內關于直接適用的法的規定不能解釋為可以直接適用第三國的強制性規定內容,我國在直接適用的法相關規定的范疇所持的態度較為謹慎。
直接適用的法在實踐的過程中還需要針對個案的事實部分進行進一步解釋。因此通過實踐,可能出現過窄地解釋直接適用的法中的強制性規則,使直接適用的法作用被大大削弱,也可能出現過寬地解釋強制性規則,從而侵蝕了國際私法中意思自治原則的適用。自《法律適用法》生效以來,在實踐中涉及直接適用的法的案例較少,根據筆者的檢索,截止當前,與《法律適用法》相關的判決書顯示為16個,而有的數據庫僅顯示為3個。因此結合學理與立法層面的分析,直接適用的法在我國的發展暫不能看出其有擴張的趨勢,不過在案例尚較為豐富的《合同法》領域,直接適用的法仍然可以劃分出較為明確的標準。
對于“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合同效力問題,我國在理論和司法實踐上歷經了從“認定合同無效”到僅認定“違反法律或行政法規中效力性強制規范的合同無效”這樣的轉變。我國《合同法》第52條規定了合同無效的幾種情形。在“常州市武進經緯紡織服裝有限公司訴廈門建發國際貨物運輸公司上海分公司案”中,終審法院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際海運條例》雖然規定經營無船承運業務應當辦理提單登記,但并未將登記作為合同生效的要件,故不具有無船承運人資格的廈門建發國際貨物運輸公司上海分公司簽發未經登記的承運人的提單,不應影響江蘇省常州市武進經緯紡織服裝有限公司與上海建發公司之間運輸合同的成立和效力。因此,法院在判定涉案海上貨物運輸合同是否有效的問題上,對《合同法》第52條“強制性規定”采取了限制性解釋,且認為《國際海運條例》第26條屬于禁止性規范中的取締性規范,如果當事人違反該規定,則應由有關主管部門對其進行相應的行政處罰,加以制裁或取締,但并不必然導致合同無效。這是我國民商事法律中保障交易安全、市場經濟秩序的價值取向對法律解釋的影響。
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對司法實踐中的這種轉變進行了確認。該解釋明確規定《合同法》中所界定的“強制性規定”指的是“效力性強制性規定”。 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強調的是對相關法律行為價值的評價,并以否認其法律效力為目的,與之相對的是“管理性規定”,強調對違反該類規定的合同當事人之事實行為價值的評價。一般來說,只有違反效力性規定的合同才會被認定為無效,而違反管理性規定的合同則不是必然無效的。將強制性規定區分為效力性規定和管理性規定兩個類別,目前在學術與實踐層面受到了普遍的認同,因此對于違反強制性規定的合同來說,在司法實踐過程中法官往往不會輕易將其解釋為無效。
《法律適用法》與《合同法》用詞相同,不過用詞相同并不代表二者內涵與外延完全重合。筆者認為它們的實質區別來自《合同法》調整的對象僅限于民商事合同法律關系,而《法律適用法》目的在于明確涉外民事關系的法律適用,合理解決涉外民事爭議。那么,具體到涉外合同領域,如何合理界定“直接適用的法”之范圍,涉及法律解釋的問題。根據我國《合同法》的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合同無效”。可見,在《合同法》這一領域,直接適用的法的適用屬于對于例外情形的規定,具體來說就是,如果當事人根據意思自治原則選擇了違反強制性規定中的效力性規范時,才會產生直接適用我國相應強制性規定的可能。
國際私法中適用單一的沖突規范很難實現有效解決涉外民商事法律糾紛,因此將傳統的沖突法方法與直接使用的法相結合,才能更好地發揮國際私法的作用。而在直接適用的法中,強制性規定的范圍是不可避免應當確定的事項,雖然直接適用的法的立法與實踐尚需要完善,但在《合同法》領域,將強制性規定的范圍界定為我國法律法規所規定的強制性規定中的效力性規范是恰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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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丁偉.《國際私法學》[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9頁.
[12]同上注,第117頁.
[13]筆者查詢萬律中國與北大法寶數據庫,與《法律適用法》第4條有關的案例數量不同,涉及該條文判決書中少有涉及.
[14]劉仁山.直接適用的法在我國的適用——兼評《〈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0條[J].《法商研究》2013年第3期,第78頁.
[15]王利明.關于無效合同確認的若干問題[J].《法制與社會發展》2002年第5期.
[16]劉仁山.直接適用的法在我國的適用——兼評《〈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0條,《法商研究》2013年第3期,第78頁.
[17]同上注,第77頁.
[18]《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1條:“為了明確涉外民事關系的法律適用,合理解決涉外民事爭議,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制定本法.”
[19]李雙元,楊華.論國際私法上直接適用法的重新界定,《河北法學》,2016年第5期,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