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稚
四川大學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
在方孔先生看來:“自然法是獨立于人的意志之外,不為人的主觀意志所影響的,是一種類似于科學定理、自然規律的在人類社會中客觀存在的未經人的認識的規律。”[1]對于人作為生物這點,筆者并不否認,但是人絕不能被簡單地看作是與其他生物一樣的自然界存在,而應該被區分看待,因為人除了具有一般生物的屬性,還具有精神性和社會性。我們不能忽略從精神和文化的層面對人進行定義的方法,不能無視人所具備的特性以及人豐富的外延和內涵。雖然方孔先生極力論證了道德倫理、宗教信仰、意識形態等主觀特性的客觀性,但是就算是出于同一環境下的人在意識形態方面都可能存在各種各樣的不同認識,而且其所處的環境對其是否有影響,該影響有多大都難以具體衡量,正如一只黑天鵝的出現就可以打破所有的天鵝都是白的這一理論一樣,方先生以實踐中一般的情況作為說明并不足以論證沒有特例的出現,而這一點將是致命的。
科學的發展對人們的認知和行為方式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重大影響,這也是近代以來西歐法學的思維方式的一種熱潮,但筆者認為將現代科學的思維方式完全運用于對法律現象的理解和解釋仍然是值得懷疑的。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以實驗為標志,其認識對象是十分具象化和穩定的,但法學作為社會學的一門研究對象,其認識的社會本身與自然科學就存在較大的差異,法學的客觀性和具象性都遠遠弱于自然科學,如果直接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適用于法學的研究,必然會導致諸多的不適應和排斥。韋伯贊同法學的科學化卻認為這種科學化不可能是絕對的、純粹的科學化,并不是韋伯思維的局限和不徹底,而恰恰是其基于對自然科學和社會學清醒的、正確的認識所得出的恰當結論。
“立法者通過自己的認識活動,獲得對自然法的個人認識并最終把它表達為實在法的過程,我們稱之為物化。”[2]在先生看來,物化在自然法轉化為實體法的過程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實在法與自然法之間的偏離是由于物化過程中所存在的一些偶然性因素所致,例如人的主觀認識和意志因素方面所存在的差異。但是先生沒有看到除了立法層面偏離,實體法在司法運用方面的異化也值得我們關注,司法層面的運用絕不是僅僅局限于機械的公式套用,而是摻雜著諸多復雜的因素,例如司法人員本人所在的社會層級、教育背景、社會經歷以及現實生活中群眾的輿論和民意等等都可能對其產生影響。弗蘭克曾經說過:“在法律運用的過程中,判決結果將碰巧依審理案件的法官的個性而定”。先生看到了法律制定過程中的主觀要素作用,卻忽略了法官本身在司法過程中的主觀性,不得不說是一大遺憾。
如果認為法官僅僅扮演著套用公式的作用,實際上就否定了法官能對案件所起到的自由裁量作用。眾所周知,自由裁量不僅可以克服實踐中法律規定過于寬泛所導致的適用困難,也能夠克服規定過于嚴格所造成的適用僵化,此外還起著能夠提高司法過程中的效率和彌補規則空缺等重要作用。完全將主觀的要素和判斷隔離出去實際上是很難做到的,對自由裁量的否認可能會導致某些酌定的情形和規定變成一紙空文。況且,從先生常常提到的“實用”角度出發,這種不具有自由裁量權且只能發現法律的法官,也很難解決實踐中紛繁復雜、多種多樣的案件,并不“實用”。
自然法是實在法的本體和重要來源,但是自然法不能獨立于實在法而存在,兩者不能夠被割裂開來,而應是一種息息相關的關系。方孔先生強調自然法通過物化的過程成為實在法,這其實是過度重視自然法的單方作用,而忽視了實體法等其他因素對自然法所能夠起到的促進效果。
雖然立法者的主觀因素不能直接被看作是實在法的組成部分,但該主觀因素卻無時無刻不體現在實在法的具體規則之中。我們應當看到立法者和司法者本就是社會的組成部分,是被認識的對象,自然法是會受到立法者等的主觀要素影響的。正如有學者曾提到過:“作為主體的人是有理性的,有理性便可發現那些先在的客觀真理。然而人不可能做到物我兩忘,人與客觀世界是糾纏在一起的,客觀世界為人經驗的世界,人也是客觀世界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主客體二分,彼此外在,彼此限制。”[3]由此可見,人在這個過程中扮演著多樣的角色,既是認識的主體,又是被認識的對象。立法者認識法律的活動是整個社會活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法律所需要認識的客觀世界的一部分。雖然從表層看來,立法者的立法行為似乎是一種客觀而又中立的活動,但仔細探究下去就不難發現,這其中早已參雜了許多立法者個人的主觀因素,加之人與客觀世界有著難舍難分的糾纏關系,這種主觀因素實際早已在潛移默化中融入了人類社會的根源之中,因此自然法就不可避免地將會受到人的主觀因素的影響。由此可見,自然法雖然作為物化前的存在,但其本身早已蘊含了一些主觀因素,而這一推論并不會影響自然法和實在法之間“應然”與“實然”差別的存在。因為在自然法的范疇內主觀因素所占的比例和影響都是十分有限的,而在實在法中主觀要素往往起到十分顯著的作用,所以相較于實在法而言,自然法仍然具有更強的客觀性,仍然是一種應當為人們所追求的理想狀態,自然法作為實在法的重要來源這一點是不應該被動搖的。
物化因作為連接自然法和實在法的關鍵一環,對于實在法和自然法都意義非凡,同時,這種在物化偶然性背景下形成的實在法和相關的司法架構其實又在無形中改變著現實社會,也改變著自然法。正如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在陪審制度上的異化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證。從歷史上看,在神示證據之后,英美法系國家采用陪審團制度來進行庭審,以隨機抽選的方式從登記的選民中選取陪審員并對其是否具有擔任陪審員的能力進行審核,而在大陸法系國家中則多采法定證據制度,缺乏陪審團的存在,法官的職權主義色彩更加濃厚,這一客觀現實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夾雜著多種因素影響下的物化偶然結果——兩種不同的實在法。就兩大法系的審判形式看來,英美法系控辯雙方以及當事人之間的對抗性表現地更加激烈,而大陸法系國家的職權性和糾問主義則體現地更佳明顯。英美法系中審判的對抗性要求庭審過程中原、被告的權利都得到充分、平等地保障,否則陪審團將極有可能認為該次審判是不公正的,同時反對法官在庭審中積極干預案件和找尋案件事實,但對于大陸法系國家而言,則恰好相反。我們不難看出,陪審團的出現實際上極為深刻地影響了英美法系國家人民對于審判所持的理念和判斷標準,即對于雙方,特別是被告方訴訟權利保障的高度重視;影響了訴訟中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即訴訟中平等的訴訟地位的維護;影響了庭審的具體開展流程,即整個審判程序以及內設環節開展的先后次序,而以上三者均為我們所需要認識的人類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人類社會作為自然法的客觀重要來源,人類社會自身內涵因素的變化會導致自然法本身的變化。由此可見,具有物化偶然性的實在法會影響人類社會中的某些客觀因素,基于此的人類社會變化又會產生影響自然法的效果,從而驗證了實在法對自然法所起到反向促進作用。
對于自然法和實在法之間的關系,大多數研究者都看到“雖然自然法始終處于與國家正式頒布并以一定的制裁來強制執行的實在法的相對一面,但它重視實在法的存在,追求在實在法中更多地反映、實現或者接近永恒正義并以其自許的崇高效力深刻地影響實在法的存在和發展?!盵4]但是正如方孔先生一樣,大家都忽略了實在法對自然法的影響作用。筆者想進一步從一般意義上論證實在法在自然法的發展和進步的過程中所起到的重要影響以及自然法與實在法之間的一種良性的互動關系。實在法作為對目前所有法律體系的統稱,這一定義雖然不太精準,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實在法所具有的一些特征。雖然以傳統的視角來看,實在法相較于自然法還存在許多的不足,但這并不能否認實在法在整個社會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實在法作為一種代表著極大權威性的社會規劃,相較于自然法而言,能夠對社會中的道德沖突和矛盾作出更加明確地選擇與規定,從而促使相關問題的解決。實在法能夠具像化地將人們的行動和相關的組織或個人的行為掌控在一個不存在過多的道德沖突的合理范圍之內,并更加有針對性地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具體法律問題。一方面,實在法將現實社會的事實作為進行判斷的前提和基礎;另一方面,這種實在法的運用過程本身就是社會事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何況在之前的論述中我們也已經證明了實在法會對社會公眾的意識形態和行為方式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實在法對于自然法具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作用,實在法自身是具有能動的反作用性的,其并非一味地依賴于自然法并僅僅以自然法的附屬品的身份存在。由此可見,片面地否定實在法,或者以一種輕蔑而又傲慢的態度對待實在法都是極其錯誤的。相反,我們應該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實在法,去探析實在法與自然法之間所存在的互動關系,并試圖在一種精妙地平衡中使兩者共生共存地更好。
作為法理學與法制史讀物中經常出現的“自然法”概念,雖然其對過去歐美法治發展起到一定積極作用,但其歷史局限性也較為突出。筆者認為方孔先生其理論在立論依據方面,存在概念局限以及對科學思維的絕對化偏信等方面問題,其次對法律的所謂“物化過程”觀察與分析不全面,并沒有把握法官自由裁量權的積極意義,所以對其論著存在的思想與歷史局限,應該全面客觀理性看待。正因為立法者主觀因素對自然法能夠產生影響,“物化”的偶然性既影響制定出的實在法,也作用于存在著的自然法,所以實在法對自然法的影響和作用不應被忽視,自然法與實在法之間存在辯證統一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