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驍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交通肇事罪屬于多發罪名,在刑事案件中占有較高的比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作為司法實務部門在辦理交通肇事罪案件中最重要的參考,然而,在近年來的司法實務中,由于對《解釋》的認識不同,以及《解釋》本身與刑法理論存在沖突,導致大量交通肇事罪案件同案不同訴、同案不同判的情況,造成了司法實務中的困境。
《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中,并未將交通事故責任作為定罪或量刑的依據,而《解釋》中將交通事故責任作為交通肇事罪定罪或量刑的條件,這導致司法實務中極大的爭議,即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中已經納入評價的情節,能否再作為交通肇事罪中的定罪、量刑情節?例如:被告人甲駕駛機動車在城市快速路上行駛,遇被害人乙在其車前車行道內步行,甲發現后避讓不及,所駕車與乙身體相撞,致乙倒地受傷,經鑒定為重傷。甲駕車逃逸后被抓獲。經責任認定:事故的形成原因系甲在發生交通事故后未立即停車保護現場,搶救傷員及迅速報告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而是駕駛肇事車輛逃逸;加之乙未在人行道內行走所致。甲承擔此次事故的主要責任,乙承擔次要責任。對于該案的處理,存在分歧較大的兩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甲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理由是通過公安機關的偵查,未發現甲具有其他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行為,僅因甲有逃逸行為,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92條的規定推定甲對事故負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公安機關既已將逃逸行為作為認定甲負主要責任的依據,則在審判階段就不能將該情節認定為定罪或量刑情節,否則有違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第二種意見認為,甲構成交通肇事罪,應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量刑,理由是公安機關對甲的事故責任認定屬行政法上的評價,不屬于刑法意義上的評價,故在審判中將逃逸情節認定為定罪構成要件并不違反禁止重復評價原則。該案例顯示出的困境在于,如果允許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中已經納入評價的情節再作為交通肇事罪中的定罪、量刑情節,則有違刑法理論中禁止重復評價的原則,如果不允許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中已經納入評價的情節再作為交通肇事罪中的定罪、量刑情節,又會造成另一個極端,即在行為人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的情形下,無論行為人具有多少種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情形,均不能被定罪,因為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一般都是在對行為人的全部違法行為進行綜合評價的基礎上進行責任劃分,責任認定書中已經將所有違法情形都納入評價,在刑事審判中不允許將這些情節作為定罪、量刑情節的話,行為人就無法被定罪,這顯然是荒謬的。
《解釋》將交通事故責任作為交通肇事罪的定罪、量刑情節,還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即在司法實務中,當公安機關作出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中對責任的劃分明顯不合理時,法院是否能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審查?例如,在王某交通肇事案①中,被告人王某于2011年2月13日23時許,駕駛“斯太爾”牌重型半掛牽引車由西向東行駛至北京市密云縣京密路十里堡鎮河槽村西時,適有王某駕駛“海馬”牌小型汽車內乘陶某超、韓某麗由后同向行駛,由于王某駕駛機件不合格且超載的機動車上道路行駛,王某醉酒后駕駛機動車超速行駛且未與前車保持足以采取緊急制動措施的安全距離,致使小型汽車的左前部與大貨車后部接觸后,又與路南側樹木相接觸,造成王某、陶某超、韓某麗當場死亡。王某承擔此事故的同等責任。北京市密云縣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王某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駕駛機動車輛,發生重大事故,造成三人死亡的嚴重后果,并負事故的同等責任,其行為已構成交通肇事罪,王某犯交通肇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二年。在此案中,王某駕駛機件不合格且超載的機動車,是認定王某構成事故同等責任的依據,然而,駕駛機件不合格且超載的機動車,與事故的發生并不能構成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事故發生的主要和直接原因應是被害人王某醉酒后駕駛機動車超速行駛且未與前車保持足以采取緊急制動措施的安全距離。而該案中,法院并未對公安機關作出的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審查就直接采信,這使得案件的處理結果存在很大爭議,同時也不符合一般民眾的正義觀念。對于法院能否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審查,理論界和實務界的觀點差異較大,理論界普遍認為,交通事故認定書只能作為司法機關在審理交通肇事案件過程中的參考資料,不能將其結論作為證據或既定事實直接采用。司法機關在對交通肇事犯罪進行審查時,應當拋開部分行政執法原則,嚴格按照刑事犯罪構成要件來認定該行為是否構成犯罪。②即法院有權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審查,可以不采信。實務界雖然也明知將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直接作為定罪要件使用的“拿來主義”存在很大的弊端,但是《解釋》既已將交通事故責任作為定罪量刑的依據,又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允許法院不采信或推翻公安機關作出的事故責任認定,那么最穩妥、最高效的做法就是直接被動地采信公安機關作出的事故責任認定。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這一困境中,實務界的認識固然缺少擔當,值得批判,但也是無奈之舉,而理論界的認識卻也存在值得商討之處,如果允許法院不采信公安機關作出的事故責任認定,那么在不采信之后,是否應當由法院重新劃分事故責任?按照《解釋》第一條的規定;“從事交通運輸人員或者非交通運輸人員,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發生重大交通事故,在分清事故責任的基礎上,對于構成犯罪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的規定定罪處罰。”因此認定被告人構成交通肇事罪,必須是在分清事故責任的基礎之上,因此,法院若不采信公安機關作出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則法院要重新進行事故責任認定,才能夠對被告人進行定罪量刑,然而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規定,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是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的職責,并非法院的職責,由法院來進行事故責任認定,是否具有合法性?是否屬于越權行為?即使我們認為法院自行作出事故責任認定是合法的,那又會帶來一個新的問題,即法院在認定事故責任時已經納入評價的情節,能否作為后續定罪、量刑的情節?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是很明確的,不能。因為公安機關作出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的行為尚可看作是行政行為,法院在將公安機關作出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中已經納入的情節作為定罪、量刑情節使用時,可以解釋為是在刑法的范圍內進行評價,行政法和刑法的評價是兩個不同范疇的評價,可以不看作重復評價。但是法院在刑事訴訟中直接對事故責任進行認定,就難避重復評價之嫌。
從上文中列舉出的困境中,我們可以看出,交通肇事罪在司法實務中產生諸多困境的癥結即在于,《解釋》將交通事故責任作為交通肇事罪定罪、量刑的前提,這樣的做法對于加強《解釋》的操作性,統一裁判尺度是有正面作用的,但是卻帶來了以下三大問題:1.使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混為一談。公安機關作出交通事故責任認定屬于行政行為,是對當事人行政責任的界定,直接將行政責任作為承擔刑事責任的前提和主要依據,就會導致刑事責任評價喪失獨立性;2.法院、檢察院被動采信公安機關作出的事故責任認定,由于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法院、檢察院可以對事故責任認定進行審查,以及如何審查、不采信后又該如何處理,因此法院、檢察院只能被動采信事故責任認定,即使它的責任劃分不合理,與刑事責任認定格格不入;3.犯罪構成要件被架空,由于《解釋》中將交通事故責任、重傷或死亡的人數、違章情節作為交通肇事罪的構罪要件,導致司法實務中對《解釋》的機械適用,生搬硬套,因果關系的判斷、犯罪過失的判斷都完全被架空,被忽略。筆者認為,要解決上述問題,最根本的方法是將交通事故責任剔除出交通事故責任的定罪要件,不再將交通事故責任作為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前提,由法院根據全案證據綜合判斷行為人是否符合交通肇事罪的犯罪構成要件。與此同時,《解釋》的功能由指導定罪和量刑,變更為限制定罪范圍、指導量刑,使得《解釋》不再對交通肇事罪的犯罪構成有過多的干涉,犯罪構成要件的判斷不被架空,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涇渭分明,司法機關的審查更具主動性,上述問題就迎刃而解,交通肇事罪在適用《解釋》中產生的困境也得到破解。
[ 注 釋 ]
①判決書字號:北京市密云縣人民法院(2011)密刑初字第280號.
②張衛彬,葉蘭君.交通肇事罪中的責任認定[J].法學,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