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
“導演是時日,演員是你”[1]———《戲年》中的幾部中篇小說,都以第一人稱的手法,講述了“我”生命中出現又消失的那些人,他們的戲劇人生和悲喜命運。繁華復凋落的人生如戲,而那些戲中人與“我”的真實生活交纏,并和“我”所看的電影一起,影響“我”的成長,給“我”豐富而深刻的人生感受。葛亮是小說作者,也像一個手持鏡頭的人,細心地用鏡頭記錄眼前的流轉人生。
如同人往往是電影鏡頭所追蹤的中心,《戲年》中的幾篇小說,也都將焦點集中在某個人身上。《于叔叔傳》《阿德與史蒂夫》《老陶》皆為如此。葛亮用筆、鏡頭,記錄這些平凡人在人世的沉浮,和燦爛生命的凋零過程。
《于叔叔傳》中,最開始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于叔叔,帶著明媚的色彩,他的木工技藝精湛,有藝術家的勤懇和匠人的良心、厚道;夫妻同心,妻子勤勞踏實,兒女乖順懂事,學習優秀;工余的陪伴帶給“我”許多快樂。于叔叔前半生的整個生活,雖然辛勞,但始終顯出向上的、旺盛的生命力。然而,這樣的生命之火卻一天天暗淡下去。于叔叔的事業上升之后,生活改變,夫妻難以琴瑟和鳴,于叔叔出軌,出軌對象被兒子殺害,兒子因而被判死刑,于叔叔出車禍……小說結尾處,女兒的婚禮時,于叔叔自認卑微而主動放棄父親的身份,并因喝酒時的狼狽而終于頹唐,生命徹底委頓下去,令人感慨。
《阿德與史蒂夫》中,敘事人和阿德在籃球場這個充滿活力的地方結識。由于在香港的非法身份,阿德生活艱難,只能做“黑工”,即使受重傷也只能在黑暗中掙扎。為了生活,阿德母親做著皮肉生意。可愛的女朋友是阿德生命中少有的光亮和微弱的希望。然而,阿德卻在爭取居留權的激烈斗爭中被拘押,再未出現。阿德的母親自殺,女友因病去世,并留下“是暗的,不會是明”的悲慟遺書,世間只剩下了阿德那個名叫史蒂夫的狗孤獨游蕩。“是暗的,不是明的”———阿德的身份是暗的,他只能在暗夜活動,生命之光從未照到他和他愛的人身上,而他們也終于墮入了永恒的黑暗中去。
《老陶》中,本就在社會底部的老陶的生命,向更墮落處走去。舊的體制變化留下難以解決的老問題,為此老陶幾十年來執意上訪,生活從沒有向前走。遇到毛揚的好意,和女人的溫暖之后,老陶終于放棄上訪,而愿意過起現世的、家常的日子,以廚師的一技之長謀生。然而,他又染上了賭博的壞習慣,甚至用女人來還賭債。老陶飯店給酒中摻假,卻導致自家孩子誤食中毒而死,女人發瘋,老陶則進了監獄。
人與人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也是小說關注的重點。于叔叔和妻子之間,從相濡以沫到惡語相向,再到患難之后又互相扶持,能共苦卻不能同甘,然而問題絕不只是由于男性見異思遷,也有夫妻之間溝通和理解的缺乏,這是世間混沌復雜的感情。阿德的媽媽和老虎叔之間,曖昧又相互扶持的情義,在生存的重壓下,粗糲又溫暖;阿德和女友之間,那微弱的不敢談“希望”的感情,脆弱得令人心痛;《戲年》中,“我”的外公和姚奶奶隱沒的愛情,讓人輕嘆。浮世中不同的溫度和純度的感情,在作者筆下一一演繹出來。
人生浮沉背后,作者觸到了復雜的社會和歷史問題。每個人的生命,都鮮明地帶著時代的刻痕。《阿德與史蒂夫》讓人看到月亮的背面那些凹凸不平的暗影。“文革”時的倉皇出逃,在香港像灰老鼠一樣的生存方式,城市的邊緣和陰影處,那些灰色的生命的顫抖,令人心碎。《老陶》和《于叔叔傳》也都涉及了進入80年代之后,社會的變化給人的命運的沖擊。于叔叔的妻子強制兒子不上學,做她的接班人,卻因時代的變化,使得兒子無處工作。老陶幾十年的上訪,本就是世事變化對人的捉弄。這些故事,觀察人物,體會時代,無一不讓人生出“人生若只如初見”的蒼涼之感,和對命運的喟嘆。
多篇小說中,“我”(毛果)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是講故事的人,是看戲人。兒童的“我”、青年的“我”,用自己的一雙眼睛,觀察周圍人物的浮沉和命運變化。那些人像是戲中人一樣,雖然“我”或“我”的家人與他們有過短暫的因緣際會,然而他們的命運仍舊是照著自己的劇本兀自走下去,顯示出命運的磅礴力量。由困窘到開闊,再由盛轉衰,于叔叔生命中的每一次變局,都與“我”家有過聯系,然而“我”們能做的,從來只是錦上添花,對于他的墮落,卻始終無能為力。如同臺下的觀眾,從來沒有能力改變戲臺上的結局。“我”曾對阿德有所幫助,但大部分時候,“我”和他的接觸,都只是讓“我”看到更多阿德的生活,始終不可能改變他的生命。他突然離去后,“我”的感受也說明了這種無能為力———“只是感到迷惑,為生活的突兀。一切,戛然而止。”[1]104阿德的生命不在“我”的范疇中,除了短暫的交集,始終是各行其是。最有意味的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德,并非是現場,而是“錄像帶”———阿德早在徹底地離開“我”的生活之前,已經變成了“戲”中人。“我”和阿德的交會,已經失去了互相影響、接觸的可能。而關于老陶的故事,則首先是從堂哥毛揚那里輾轉得知,之后也多以聽說和他人那里得知老陶的變化。
這些人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又匆匆而過。臺下的“我”是喜是悲,都難以阻擋那些鮮活的生命,在時間的戲臺上枯萎消亡。這是一種距離感。旁觀的視角,使得“我”看到了生命里那些難以言說、難以阻擋,也難以解釋的東西。
然而,看戲的“我”也同樣是一個戲中人。這首先是因為,“我”始終以一種邊緣的方式,游走在各個人物身邊,那些故事中有“我”的存在和參與。在觀察世界時,鏡頭不曾忘記關照“我”的存在。在《阿德與史蒂夫》中,為阿德輸血時,有這樣的描述:“我表現出了少有的煩躁。”“表現”二字十分有意味,如果是在敘述自己的內心,完全不需要用“表現”,當形成這句話時,可以看到始終有另一雙眼睛,不只在觀察外部世界,也在觀察著當時的“我”。在《于叔叔傳》中也有類似的表述:“我”對突然被委以重任顯然缺乏思想準備[1]5,于叔叔“很認真地看了看眼前這個說大人話的小毛孩”[1]5,“我”不只是一個看世界的人,而且往往也成為在戲臺上奔走的人。成年的寫作者在回顧往事時,投射在記憶的幕布上的,除了生命中的過客的音容笑貌,也始終有一個毛果的影像的存在。可以說,毛果是攝影師,也是演員。endprint
說“我”是戲中人,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我”在觀察人生的時候,那些情緒、感慨和思考,已經成了“我”生命的深刻體驗。《戲年》篇點明了這一點。它像電影的幕后,像是其他小說的內部結構。《戲年》作為本書的題目,和它所表達的東西,正深刻地表達了“我”“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感慨。那些人物和故事,是一個用小說筆法所寫的電影故事,也像是電影手法寫作的小說。它既講述了一些成長中的電影和人,也暗示了作者對戲與人生的理解———戲與人生難以分離。可以說,其他幾篇幾乎都是在這樣的對戲和人生的認知中書寫而來。
同其他篇目一樣,《戲年》中有一些人路過“我”的生命。不同的是,他們都和實體的電影有關。電影院、電影海報,悶黑的電影放映室、鄉村露天的電影放映,木蘭和武叔叔的愛情在這些地方萌生和死亡。他們是電影工作人員,但在幼年的“我”看來,他們的故事已經構成了令人唏噓的電影故事。在那些好萊塢的電影、電影畫報和幻燈機中,外公和姚奶奶之間的愛情朦朧展現,背后穿越半個世紀的滄桑變化,雖不是幼年的“我”所能看清的,然而那種憂傷的情緒,已經將“我”籠罩。姚奶奶穿旗袍所擁有的風情,“我”在《花樣年華》中再次感受到,然而那種令“我”感動的情緒,卻遠遠超過了電影所帶來的。在與裘靜的交往中,她的真相一步步展露,“我”的心情沒有過多的表述,然而,講述《藍絲絨》時的感受,卻與此時“我”的處境構成了奇妙的“互文”關系:“好奇的青年,傷痕累累的女主角……結尾依然平靜,只是告訴‘我們,生活的畫皮之按下,險象環生。”[1]211
從童年到青年,如同人生的戲,和如戲的人生,一起影響著“我”的生命。有時候,戲中人精彩,有時候,人比戲更精彩。當“我”侃侃而談對電影的感受時,那也是人生給“我”的感受。電影《大篷車》和木蘭阿姨送“我”的手工大篷車一起,讓“我”看到愛情的憂傷和無力。好萊塢的電影和外公的故事一起,形塑“我”的審美觀念,讓“我”比同齡人更早對人性中的多元和軟弱有了深刻認知;裘靜和那些錄影帶一起,透露著生活的神秘、無奈和若隱若現的罪惡。“當你凝望深淵,深淵也回你凝視。”這也正說明,深淵所具有的那種強烈的吸力。看戲的時候,人也難免沉浸其中,成為戲的一部分。在戲和人生中,“我”逐漸成長,看到人生所擁有的明朗和希望,也見到命運的猙獰和無常。
以看戲的方式感受人生、講述故事,也帶來一些敘述上的問題。故事的推進過程中,似乎始終需要一個“我”的扶持,帶領著讀者,甚至帶領著作者自己,去進入歷史和人性的現場。旁觀而非參與的姿態,使“我”難以深入那些“我”看的人的內心現場,也沒有進入命運風暴的中心。他們在戲臺上悲歡離合,“我”跟隨著悲喜起伏,然而,那種感受仍舊是隔膜著的。小說似乎難以回答這樣一些問題:于叔叔和老陶生命中的那些必然性是什么?是什么讓他們的生命墮落下去?外公和姚奶奶之間發生了什么?是什么讓他們只能以這樣優雅而悵惘的方式相見?
只是,這似乎是葛亮的主動選擇。雖然目力所及是外部的人與事,但是落腳點仍在內心的感受中。“我”不需要去深入探究事情的細枝末節,事情的風云突變帶來錯愕感、震驚感和命運感,才是激動“我”的東西。是看戲人,也是戲中人,穿過人和戲,葛亮用他典雅安靜的語言,節制的喟嘆,隱忍的情感,書寫人生的悲涼。這帶給讀者的審美感受,已經足夠宏闊而深刻。
注釋
[1]葛亮.戲年[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腰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