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致
自古以來,陰陽相生,萬物平衡,人類與自然和諧共存近百萬年。然而,大約自18世紀中期的西方工業革命起,人類開始無節制地掠奪自然;20世紀中后期,在科技與經濟比肩猛進的勢頭下,自然界與人類社會間的雉堞被人類攻破,瘋狂的掠奪使二者間的平衡關系難以維系。這種不平衡終將導致不可估量的后果?!袄切浴钡淖儺悾闶怯^察這一后果的一扇窗。
一、異曲同工:《白牙》與《狼圖騰》中的狼形象
《白牙》和《狼圖騰》都講述了人與狼的故事,盡管敘述視角不同,但塑造的狼形象卻可謂異曲同工:都賦予了狼獨立的思考能力和不可能完全褪去的野性,呈現了智慧、堅韌的正面狼形象。
《白牙》的故事發生在北美近北極地區。主角白牙的一生可分為兩個時期。一個是作為狼生活的時期,這時的白牙幼小但卻是一匹真正的狼,在自由卻殘酷的荒野中學習“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另一個是白牙個性犬化的時期,這是個極難定性的過程,因為作者是在展示一匹兇猛強健、機智狠辣、有王者威嚴的“狼”的過程中,逐漸為它加入了狗的某些秉性。作者對白牙身份定位其實是矛盾的,他說:“如果白牙從沒來到人類的營火旁,荒野就可能把它塑造成一只真正的狼。但是神為它提供了一個不同的環境,它就自然而然地被塑造成了一只帶有狼性的狗。”[1]186它是一只不屑與狗為伍,卻強行被貼上狗標簽的“狼”。
《狼圖騰》則將“狼”放到了“文革”這一特定時期。北京知青陳陣等人被分配到內蒙古,對草原民族的“狼圖騰”產生了好奇。陳陣偷偷飼養了一只幼狼,并取名“小狼”。小狼剛出生就被帶入人的生活環境,與白牙相比,它似乎更有可能被馴化,但作者所表達的卻是小狼與生俱來的野性和智慧。小狼在極端惡劣的狀況下也能調整自己適應環境,但它的天賦卻只能運用于鎖鏈所能延伸的最大范圍內;它有荒野的氣息,卻沒有充分展示的空間,最終在反抗中走向死亡。
兩本書都在寫人對狼的馴化。白牙在“人”的庇護下似乎最終交出了狼性,融入了人類世界(所謂“似乎”,是因為白牙其實一直都想要“撕破”某些活物的喉嚨,直到經歷了一場脫胎換骨的生死輪回后,才基本被馴服);小狼則在被迫犬化的路上,為守護作為“狼”的尊嚴而早早魂歸騰格里。
二、殊途同歸:狼性的異化問題
作于不同時代分屬東西方的《白牙》《狼圖騰》所涉及內容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狼性的變異。
(一)作品中的狼性變異:狼在被迫犬化
狼的本性是什么?大概常人都會認同這樣的描述:“狼是殘忍、狡猾的動物……它既是野性以及自由的化身、強悍生命力的藝術符號,又是自然界和人類文明社會最原始、最剛健、最具活力的生命的象征。”[2]3達爾文曾說:“大多數家養動物的起源,也許會永遠曖昧不明?!盵3]無論體形還是本性都已有云泥之別的狼與狗存在“曖昧”關系嗎?白牙和小狼給出了回答。
白牙在初見人類時,就“模模糊糊感知到人類這種動物經過戰斗,已經戰勝了荒野里的其他動物而成了一切的主宰……”[1]153在人類宛如神癨的主宰力量面前,白牙選擇了屈服。相較之下,小狼沒有狗的血統,但因尚未睜眼就進入了人類生活而空缺了野外闖蕩的經歷,它接受人類喂養,逐漸適應煙火———這也直接劃清了小狼和荒原的關系,因為在狼的經驗里煙火就等同于危險。
兩部作品中我們都看到“人”仰仗自己在自然界中的獨特地位而對狼恣意壓迫,后者若是抗爭,必是死路一條。
(二)狼的藝術形象變異:神性—獸性—犬性
狼是自然界的一員,亦是遠古存在的藝術形象,殷國明教授曾說:“在人類遠古記憶中,狼不僅是人類生存與肉體上的伴侶,更是一種靈魂與精神的象征?!盵4]101東西方文學作品中都塑造了大量的狼形象。
在游牧和狩獵時代,狼被賦予神性,是有勇有謀、能征善戰的象征,有不少與狼相關的傳說都充滿神性。如《周書·突厥》記載:“突厥者,蓋匈奴之別種。姓阿史那氏,別為部落,后為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有牝狼以肉飼之。及長,與狼合,遂有孕焉……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大,外!妻孕,其后,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盵5]“阿史那”作為突厥可汗的姓氏,其意為蒼色的狼眼;再如,二十八星宿中,西方白虎七宿之一的奎宿,屬木,為狼,奎木狼有天之府庫的意思,故奎宿多吉;此全球化,古埃及神話中負責守護和引導亡靈并制作木乃伊的冥神阿努比斯就擁有狼頭人身;古羅馬則有“母狼育嬰”故事流傳。狼的地位足見一斑。

無論是神狼還是惡狼,其野性力量都是無可爭議的。但進入工業化時代,野性卻面臨被征服的危險?!栋籽馈分腥嗽谏裎唬死顷P系逐漸成為“奴役”與“被奴役”的形態。《狼圖騰》中的狼形象其實有三種:一是老牧民眼中的狼,是庇佑族人的圖騰、草原生態平衡的維持者,可解讀為游牧時代的狼形象;二是外來戶眼中的狼,是貪得無厭的獵食者,顯然是農耕時代的狼形象;三是陳陣眼中的狼,是飼養研究對象,本質上則是工業化時代控制欲的寫照。
狼貴在其野性精神,無拘無束,游走天地。但在人類“無所不能”的控制力面前,狼性淪喪,看那些動物園中的狼,毛色斑駁,眼神呆滯,已絕無蓬勃之姿。
應當說,從神性到獸性,狼的形象變化只是狼在人類眼中的不同姿態,而犬化則是人類向自然界發出的真實挑戰。其關鍵不在于狼本身,而在于人類價值觀、自然觀的變化。人類由懼怕狼到仇恨狼再到渴望征服馴化狼的變化過程,清晰地折射出人類在自然中的干涉力與野心與日俱增。
三、最后的隱喻:作者的真實意圖
在《白牙》和《狼圖騰》故事的最后,作者都有看似不經意,實則舉重若輕的一段描寫。endprint
杰克·倫敦在名之為“狼性的泯滅”的這一章里,讓養傷中的白牙做了一個噩夢:“巨獸一般的電動纜車叮叮當當呼嘯而過,在它看來那就是吱吱尖叫的巨型山貓。它隱蔽在一叢灌木后面,等待著獵捕那些膽敢溜下樹來并且跑離樹木的松鼠……而松鼠卻搖身一變,成了一部電動纜車,恐怖地威脅著它,朝它山一般地壓來……”[1]277
《狼圖騰》中作者安排陳陣和楊克在插隊30周年時造訪曾經的草原,映入他們眼中的是:“干熱的天空之下,望不見茂密的青草,稀疏干黃的沙草地之間是大片大片的板結沙地,像鋪滿了一張張巨大的粗砂紙……”[9]355蒙古草原上的狼消失了,連狗都已懶散萎靡,只剩下老鼠猖獗———作者非常直接地表達了對草原“新變化”的悲嘆。
《白牙》創作于1906年,《狼圖騰》誕生于2002年。盡管兩部作品創作時間相差近百年,但時代背景卻相似:都處于各自的社會轉型時期。
《白牙》的故事發生在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西進運動已近尾聲,鐵路四通八達,城市將觸角伸到了偏遠地區?!俺鞘谢陌l展破壞了原有的自然環境,造成了難以恢復的生態問題,城市的無序建設和城市規劃上缺乏長遠眼光,使得自然生態遭受滅頂之災。”[10]誠如斯言,白牙的夢魘正是這一時代的寫照:令它畏懼的電車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代表性成就之一,也是城市生活的標志物件之一。白牙夢境究竟是野性與文明的交織疊加還是漸行漸遠?借著白牙的口吻,杰克·倫敦說過“這些人類動物有能力讓不會動的物體動起來,有能力改變世界的面貌”[1]157。確乎如此,工業文明起步時的那種毫無節制的掠奪及人類肆無忌憚的貪欲,讓生態環境變得千瘡百孔。
“人定勝天”的戲碼在《狼圖騰》中上演得更直接。20世紀50年代起,為改變中國落后面貌,人們在“向自然界開戰”的口號下,圍湖造田、毀林開荒,草原自難幸免。《狼圖騰》中的包順貴即是“向自然界開戰”的魁首,他好高騖遠,忽視草原載畜量,開展全民打狼運動,這從根本上破壞了草原的生存法則,草原生態嚴重惡化;插隊30周年的回訪則發生在改革開放時期,城市擴張、工廠林立,人淪為金錢奴隸,最后一章描寫的沙化草原和現代生活方式中的牧民生存狀態充分體現了群體性的受金錢奴役和自我放逐,曾經水草豐美之地已是河水干枯、土地板結,遍地黃沙。
不過,這的確是一個兩難問題:自然界的資源有限,人類要發展、要富足,就得向自然索?。坏@樣一來,其他物種的生存空間勢必越發逼仄,當自然界退無可退時,人類也將面臨滅頂之災。《白牙》和《狼圖騰》的思想內涵和警世寓意超過了一般的動物小說,它們試圖傳揚萬物共生理念:自然和人類唇齒相依,自然生,人類則生。一旦自然被人類耗盡,再先進的科技、再文明的體系,也不能改變人類滅亡的命運。
人類如果對自然肆意妄為,最終只會作繭自縛。喚起人們對自己行為的救贖,存敬畏與尊重之心,讓經濟發展與生態文明同行,這正是寫作本文的主要動因。
注釋
[1]杰克·倫敦.野性的呼喚[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186,153,157,195,200,277.
[2]韓忠華.名家導讀[A].野性的呼喚[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3.
[3]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物種起源[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4]殷國明.西方狼[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101.
[5]令狐德,岑文本,崔仁師等.周書·突厥[M].北京:中華書局,1971.
[6]高適.部落曲[A].高適詩集編年箋注(豎排版)[M].北京:中華書局,1981.
[7]王涯.從軍詞[A].李商隱.韓碑[A].李白.蜀道難[A].曹寅,彭定求等.全唐詩[C].北京:中華書局,1999.
[8]劉丹.中西狼形象的現代復魅———從《斷頭臺》與《懷念狼》說起[D].[碩士學位論文].山東師范大學,2008.
[9]姜戎.狼圖騰[M].北京: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355,361.
[10]王玢.淺析19世紀末城市化對美國的影響[J].黑龍江史志,2014(7).
[11]劉寶三.新中國六十年的兩次社會轉型[J].湖北工程學院學報,2009,Vol. 29(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