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卡爾·波蘭尼(KarlPolanyi,1886—1964)作為出生于奧匈帝國維也納的政治經濟學家、社會科學家,一直被公認為是20世紀最具原創性和辨識力的學者。這本書中收集的20篇論文,既有散見于不同語種報刊上的論文,也包括不少他生前從未發表過的大學授課提綱和去不同場合演講的手寫講稿。這些塵封多年的檔案和部分殘缺不全,甚至難以辨認的紙質手稿,與他最著名的專著《大轉型》和后期作品《早期帝國的貿易與市場》相比,也被稱作“亞文本”。包括書信、手稿、傳記和自傳在內的“亞文本”研究是近期學術界越來越重視和著力發掘的研究對象。因為對于一位像卡爾·波蘭尼這樣特立獨行、多學科跨界的學者而言,能夠閱讀這些“亞文本”,就如同被允許走進他的私人書房和隱秘心房,獲得一種前人未能有過的特權,去更細致深入地觀察審視被研究對象的思緒軌跡和靈感曲線,尤其是他的主要視野所及區域和思想火花的不同源發點、伸展方向和持續遞進的不同思考路徑。
卡爾·波蘭尼的學科背景是極其豐富的,他對政治、經濟、法律、歷史、倫理、文化、考古、教育、科學技術、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等,都具有濃厚的興趣和獨到的見解,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拘一格、貫通學科的才氣和學術特征更是讓后人常讀常新、感慨驚嘆。所以,這本書中的文章擇取和歸類,一是有同為經濟學家的波蘭尼的女兒(卡爾·波蘭尼·萊維特)和兩位意大利著名學者極為精彩的引薦和導讀,二是也只能用問題式而不是學科式分類的。由于本書入選的很多文章仍帶有即興發揮和匆忙記錄的作者“自用”特點和“現場”氣息,相信熱情的讀者一定會在這些論文、講義和手稿中讀出卡爾·波蘭尼奮筆疾書時的興致勃勃和思緒噴涌,同時也就更易被帶動起自身對波蘭尼所涉廣泛議題的更多思考和靈感觸動。
關于波蘭尼的生平和家族背景,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Peter F.Drucker,1909—2005)的自傳《旁觀者》(1979)[1]曾這樣寫道:“這一家人是我所見所聞中最了不起而且成就最為驚人的,每一個都非常成功而且深具影響力。但是,最叫人嘆為觀止的,還是他們全家人,起自維多利亞時期的父親,乃至卡爾和他的小弟邁克爾,也就是19世紀60年代的那一輩,都致力于超越19世紀,找尋自由的新社會:一個既非中產階級,也非屬于自由派的,欣欣向榮而不為經濟所操控的,公有共享且不是馬克思集體主義的社會……在我和他們一家四五個人接觸之后,發現卡爾尤為其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最讓人好奇,而且是家中最有活力的人?!?/p>
卡爾·波蘭尼和最小的弟弟邁克爾·波蘭尼在生活中是交談很多、觀點和方法都互鑒和分享的學者,他們都學跨文理“兩種文化”,都是懷揣理想主義的西方著名社會活動家。在本書第三部分的前兩篇文章中,波蘭尼專門討論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差異和共性,并對如何利用社會科學來改革人類社會和建設理想未來,進行了研究方法的研究和思考。他強調了每一種方法的有效范圍和局限性,從而強調社會科學研究一方面要強調科學方法和社會建設實踐上的可利用性,另一方面又一定要警惕方法的局限性,要追求科研思路和方法的開放性和混融性,尤其是圍繞個人主觀興趣的來自然而然地混融不同學科方法。這與邁克爾·波蘭尼的意會認知(默會知識)理論明顯是相通的。邁克爾·波蘭尼認為:“人類的知識有兩類?!蓖ǔ1幻枋鰹橹R的,即以書面文字、地圖和數學公式加以表述的,而未被表述的知識,是我們在做某事的行動中所擁有的知識。前一種為明確知識,后一種為默會知識。默會知識相對于明確知識而言具有原則上的優先性。教育和科研都應該鼓勵人們意識到兩種知識的存在方式及相互影響,尤其是要關注默會知識的顯性化和掌握默會知識的獲得方式。從這個視角看,卡爾·波蘭尼之所以強調經濟不僅是物質供需的市場機制,也是一個制度化的過程,正是因為他看到包括“經濟”在內的人類社會活動長期積累了很多共同經驗和“默會知識”,它們一直在逐漸分頭并進地“制度化”———包括外在的體制和政策,也包括“隱性”制度和社會共同價值的模式化、禮儀化和社會化(內化于心)。所以經濟研究不能過分強調科技邏輯和數據分析,更要加上對漫長人類文明歷史和緩慢社會規范變遷深度細致的認識。
關于古代文明史上的經濟信息認知,卡爾·波蘭尼是做出過超前一步的突出貢獻的。他在本書第三部分的《經濟通史》和《古代的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中,都尖銳而又敏感地點出了現代經濟學對歷史學、人類學、文化研究的傲慢與無知,批評現代標準經濟學教材對人類文明史上各種傳統經濟信息的忽視與冷漠。在他看來,諸如古代經濟史上以不同文化差異為背景的社會統治和人際關系協調方式,都充滿了家族、族群、城邦和社區間的人際互惠、產品再分配和大家庭經濟自營的豐富經驗和智慧,它們向我們現代人展示了“市場經濟”不過是整個社會文明中的一個有機環節,人類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各方面的密不可分、彼此配合、理念開放、追求和諧,應該是現代文明發展的必要參照和未來希望所在。
對于波蘭尼思想的研究,國內目前是成果非常豐碩的。尤其是經濟學、社會學和少量政治學領域的學者,已經出版和發表了多本譯著、論著和論文。波蘭尼揭穿自由市場的神話,強調不存在所謂“自我調節”的市場體系等核心觀點,他構建的諸多理論分析概念如“嵌入”“雙向運動”等,在中國學界已經相當普及。之所以也有中外學者認為波蘭尼對經濟學基本原理缺乏深刻理解,或者他對于歐洲19世紀商業性虛幻的“百年和平”、期間歐洲市場體系興衰原因的解釋,在很多重要方面是“不完整的和誤導性的”,正如趙鼎新教授的文章《奧地利“陰謀”———在波蘭尼和哈耶克間搖擺的世界》[2]所說,波蘭尼的《巨變》和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中的許多觀點其實都失之偏頗;至于為什么這兩本書仍能成為永遠的經典?“要弄清楚這一點,我們必須回到西方近代學術的發展邏輯(和)……一個傳統,即控制實驗方法。所謂控制實驗方法,就是在實驗室中通過對其他條件進行控制從而來考察兩個‘變量之間的相關關系,并通過演繹和歸納來推出兩個變量之間的相關關系背后的‘機制……從這個意義上說,波蘭尼和哈耶克都做到了這一點。為了把自己的邏輯推到極致,波蘭尼和哈耶克都不惜對他們書中的一些關鍵詞匯做各種模糊化處理。”這篇專門寫給中國讀者的紀念文章還特別提醒:“可是,這世界在波蘭尼和哈耶克之間來回搖擺的時間也許也不會太久了。當今世界在思想層面上所面臨的危機比18世紀以來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深刻……今天,大眾對文藝復興以來興起的世俗意識形態已經越來越沒有信心,知識分子對社會的影響力也大大不如從前,取而代之的則是宗教領袖的強勢和宗教意識形態在全球范圍的復興(在這方面中國的發展略為滯后,但卻也不是一個例外)?!边@也同時說明了波蘭尼思想邏輯為何會“歷久彌堅”。endprint
在本書的第二和第三部分,有多篇波蘭尼關于政治學和國際政治問題的論文,他對如何“利用”政治理論、政客與政治家的區別、政治家才能與公眾輿論的關系,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的相似和關聯性以及他對未來和諧世界如何可能實現等重大問題,都有視角獨特的精彩論述。波蘭尼之所以是一位不會“過時”的“啟蒙”式思想家,也在于他特別具有今天這個時代普遍缺失的一種坦誠無畏的理想主義精神。
在本書第二部分的兩篇關于“和平”的論文中,波蘭尼通過人類文明必然會追求“更高形式的生活”,以及這種各自有“國境”“族界”的追求必然會導致國家間“不必要的戰爭”的邏輯推理,提出未來的人類文明必須是全球、全人類精誠合作的文明,其基礎必須是經濟上實現的全球性互利互惠。他寫道:“在國家范疇內,我們目前的經濟體系必須由一個真正的經濟聯合體所取代,恰恰是因為,只有這樣的聯盟,才能夠并且愿意支付沉重的代價,去建立一個世界性的經濟合作體……嘗試發展合作的解決方案,將是一種曠日持久和痛苦的努力,目前經濟體系的固有弱點,必須承擔其致命的后果。因為沒有任何一種國際體系能被證明是可行的,如果它在國際范圍內的緊急情況下,不提供真正的經濟合作。因此,沒有任何一種人類苦難的程度,會給我們帶來任何所需的國際政治新秩序,除非所有國家———由于眾多戰爭、多次痛苦的失敗、毫無意義的勝利———已被改造成為一個真正的經濟共同體?!币舱菑倪@種理想主義情懷出發,波蘭尼認為西方的危機不僅是經濟體系和政治制度上的缺陷,而更根本的,是西方文化應對未來人類“更高形式生活”需求上的思想道德“荒蕪”。
本書第一篇“對于一個新西方”曾是一本波蘭尼未能完成的書的題目,在這篇開頭,波蘭尼就尖銳而又坦誠地寫道:“有跡象表明,當西方與整個世界相遇時便出現文化荒蕪。重要的并不是它在科學或藝術領域的成就,這些僅僅繁榮過一時,而是被所有人類所評估的思想和生命價值的權重。西方的物質和科技產品已經被新興的民族國家貪婪地消耗掉了,但我們從不掩飾對他們自我設定解釋的鄙夷。西方,這個文化實體,其思想家和作家們就像傳統的交通工具一樣,不再有人聽它的話;然而這并不是因為存在一個不友好的大眾,就像我們說服自己相信的那樣,而是因為它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對大眾說的了。我們也必須直面這個事實,即使它一語道破了我們文明的本質和突變的局面,就如它現在這樣揭示自己,在這樣的局面下,我們的終極信念必將再次證明自己的存在,且并未中斷?!憋@然,這樣一種雄心萬丈的偉大夢想不只是“對于一個新西方”,更是對于一個未來新人類文明的夢想,這樣的偉大理想永遠不會過時,也永遠不會失去其對全人類、特別是年輕人的感染力和影響力!
注釋
[1]德魯克《旁觀者》摘選,引自獨立網站《觀察家》:http://www.guancha.cn/Peter-Drucker/2013_11_12_185118.shtml,并深表謝意。
[2]《東方早報》2014年2月24日“上海書評”欄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