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李勃

摘要:權利一方面強調個人可以取得的正當利益,另一方面又需要基于共同體視角予以識別或理解。因此,對于特定權利就可從兩個維度做出考量,一是權利性,即為權利強度,或者說權利界定與實現的可妥協性;二是團體性,意指社會共同體對于權利行使的對等義務要求的強度。以此二者為縱橫坐標進行高低不同組合,就可以區分出自然性權利、均等性權利、增長性權利以及價值性權利等四種權利形式。如此歸類權利,較之三代權利歸類法、主要權利列舉法等,更可以把握不同權利乃至不同代權利間區別所在,并可以接納當代層出不窮的新興權利,以及為解決復雜、多樣的權利沖突提供合理、簡捷的操作路徑。
關鍵詞:權利性;團體性;自然性權利;均等性權利;增長性權利;價值性權利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8)05-0105-11
“權利產生和制約權力,權力保護與增進權利”是現代法理學的基本公理。但由于壟斷權力行使的政府通常“只有粗大的拇指,而無其他手指”,一旦出手干預了,就無法知道會在哪里停止。是故,如弗朗西斯·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一書中提出,良好政治秩序的形成有賴于國家能力、法治和可問責民主三者間的平衡。善治良政必須注意到健全法治以規范權力的行使,踐行民主以監督權力的運行,經由這兩方面,捍衛和增進權利。
然而,權利并非一種抽象性、整體性的存在,保護權利首先即須明確權利的類屬與內容。針對權利的歸類,一種路徑是以“利益、主張、資格、力量、自由”五要素繪制權利圖景,但有學者認為“要素解釋”的做法僅僅回答了“什么是權利”,這在邏輯上與“權利是什么”并不相同。另一種路徑是對于權利做出列舉,例如將權利歸為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尊嚴權、獲助權、公正權等六項權利。應予承認,這些權利確系人之為人最為重要的幾項權利,但除此之外,是否就別無其他權利可言了?
再有一種路徑,也是廣為接受與沿用的權利歸類方法,此即根據權利出場的先后次序,總結出三代權利:第一代權利指傳統自由權,如宗教寬容、免受專制逮捕、自由言論、自由選舉等權利;第二代權利指社會保障權,如受教育權利,居住、健康、選擇職業和保持最低生活標準的權利;第三代權利指向社會共同體或特定群體,包括少數民族語言權、民族自治權、維持整體環境和經濟發展權等。三代權利的劃分,便于對權利的歷史變遷與發展有較為清晰的認識,然而與上述通過列舉的辦法來歸類權利所遭遇的困境一樣,無法涵蓋在當代社會發展進程中不斷衍生的新興權利。
在法治化不斷加速的當代社會進程中,隨著公眾權利意識覺醒以及工業化、城市化以及科技發展所激發的利益訴求的復雜化和多元化,權利主張不斷出現,“權利正在泛化為一種現代的生活或生存方式”,相形之下,社會公眾日益增長的利益維護訴求和既有實定法中傳統權利話語體系相對有限的回應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針對這一情況,學界通過新興權利類型的證成以求推動實定法與時俱進的研究進路漸呈燎原之勢,與此相呼應,相關法律實踐也被動或主動地不斷認可、接納新興權利。
比如被遺忘權。當前人類已進入大數據時代,數字化記錄方式憑借“低成本、廣傳播、無限制”的實時效果任意收集、復制、傳輸被設備記錄者的信息,“遺忘”成為了奢侈品,也由此誕生了“被遺忘權”的權利訴求。2012年歐盟頒布《關于涉及個人數據處理的個人保護以及此類數據自由流動的第2012/72號法案》,以法律規范形式提出“被遺忘權”。但是被國內外學界廣泛討論的是2014年的“谷歌訴岡薩雷斯被遺忘權”案,通過法院裁判,谷歌西班牙公司敗訴,被遺忘權最終被司法實踐應用,且被加以確認。2016年歐洲議會通過《一般數據保護條例》,該《條例》成為歐盟在智能互聯時代有關數據保護的新憲章,其正式將“被遺忘權”寫人規范條款。
又如基因權。當代基因醫學技術在促進人類健康和福利方面的特有優勢鼓舞人心,但可能的風險和負面影響也須認真對待。由于我國目前對于基因技術并無真正具有執行力和普遍性的倫理準則,較高層級的法律規范更是闕如。在此背景下,研究機構和醫師享有較大的自由,個人的基因權利很容易受到忽略或侵犯,實踐中也確乎如此,基因侵權事件已在我國冰山初現。由此,有關基因權的主張愈發強烈。根據學界已有認識,基因權系指基于基因資源的開發利用和基因技術的研發應用而產生的權利。基因權的主體包括個人主體和集體主體;基因權的客體是基因,包括基因的研究和應用等方面;基因權的內容主要包括基因財產權、基因隱私權、基因平等權和基因專利權等。
再如空間權。高歌猛進的城市化進程中,城市土地開發需求持續增加與城市土地資源供給趨緊產生難以調和的矛盾。為緩和這一矛盾,人類對土地的利用逐漸由平面向立體化方向發展,空間權法律制度的合理構建,是土地立體化利用的法治保障。有學者界定:“在物權法上,空間是指土地上下一定范圍的立體上的位置。對空間所享有的支配和利用的權利就是空間權”;有學者指出,空間權是一種不動產權利;有學者強調,空間權不是一種獨立的用益物權,而是對有關土地上下之空間權利的總和表述。回應理論界的各種關切和議論,《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一百三十六條規定:“建設用地使用權可以在土地的地表、地上或者地下分別設立。新設立的建設用地使用權,不得損害己設立的用益物權。”
進入法治視野的新興權利當然不限于以上三者,例如已經提出但尚未被我國法律體系正式或全部接納的,有同性戀婚配權、安樂死權等;已經提出并已被我國法律體系正式接納的,則有“隱私權”(2009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二條首次規定)、“地役權”(2007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一百五十六條首次規定)、“職業打假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三條首次確認),以及“性權利”“眺望權”“網絡虛擬財產權,(此三者系根據具體案件情況由法院裁判認可),等等。
不一而足、層出不窮的新興權利,盡管在立法、司法或執法實踐中已經開啟大門,不斷獲得辨識或認可,在理論上卻無法將其納入上文所交代的三代權利之中。統稱為第四代權利,似乎也不合適。幾代權利之間的代際差異究竟是什么?這些差異是否在同代權利中有共同體現?這些問題在三代權利劃分法中無法清晰、肯定地予以回答。并且,三代權利的劃分看似有條有理,實則存在重疊之處,尤其第一代權利(傳統自由權)與第二代權利(社會保障權)通常意義上分別被理解為消極權利與積極權利,但兩者交叉疊加之處難以避免。比如住宅權,是第一代權利中最早被強調的,體現防御權功能,也就是要求國家不能侵人私宅,所謂“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但住宅是人基本生存條件之一,所以在社會保障權明確于憲法中之后,產生了要求國家為公民擁有住宅而提供相應給付的主張,國際人權法也把幫助人民獲得充分住宅權作為國家義務。如此,住宅權同時具有傳統自由權和社會保障權的雙重意涵。這一情況在三代權利劃分法中顯然無法獲得滿意的解釋。
日本學者蘆部信喜即認為,“將權利的性質人為固定的認定并予以嚴格的分類,乃是不適當的。有必要針對個別的問題,就權利的性質作柔軟的思考”。本文正是從這一思路出發,將權利性質抽取為“權利性”以及“團體性”兩個重要方面,作為縱橫坐標,進行強弱不同組合,從而以相對“柔軟”的方式總結出自然性權利、均等性權利、增長性權利以及價值性權利等四種權利形式。各種已知法定權利、已知新興權利乃至將來可能提出的未知權利,均可以根據其所體現的這兩個坐標的強弱結合情況,歸屬于這四種權利形式中的一種。
(一)以“權利性”為縱坐標
新時期中國法理學的復興就是以聲勢浩大的權利研究作為起點的,形成了頗具中國特色的權利學派,代表性主張就是權利本位論。但權利學派未能提出一個融貫的權利觀念來證成權利優先于權力或特權,于是又有學者試圖找到一個道德基礎賦予權利優先于權力以正當理由,此即權利優先論。所謂權利優先是指在實踐推理中權利應該優先于總體的社會功利計算。信奉自由至上主義和自由平等主義的政治哲學家、法理學家廣泛地分享這一理念。不過,由于權利依據之困、權利適用之困與緊急狀態之困,權利優先論亦存在著理論困境,為權利優先性命題做出辯護是可能的,前提是必須通過祛除對權利性質的一些誤解,更新我們的權利觀念。正是在此意義上,有必要提出“權利性”這一概念,借以形容不同權利的高低強度,進而可以基于實際情形有區別地對待,而非不假思索地對于各種權利均優先于社會功利待之,根本上,這樣做仍是為了保護權利體系本身。高權利性的權利,體現權利剛性與不可妥協性,即便在所謂“緊急狀態”下,其正當性與先在性亦不言自明,其嚴肅性勿須挑戰,國家機關雖可以行使緊急權力,也決不可肆意而為。例如葡萄牙憲法第十九條即規定:“全部緊急狀態僅限于部分中止權利自由與保證”。反之,另一些權利,其權利性較弱或者很低,出于維護公眾剛性權利,亦或公共利益以及他人正當利益需要,就可以退后予以配置,緊急狀態下,國家機關亦可以依法予以限制,當然,事后仍應基于公平原則對于權利主體做出合理補償。
蘇力在較早發表的一篇文獻中提出在言論自由與人身權之間無法找到一個互不侵犯的界限,由于近代社會的社會經濟文化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言論自由,故而言論自由具有優先權,存在一種邏輯上的先在性。這一觀點尚且值得商榷,有學者就認為言論自由與人身權之間同等重要,無論對錯,蘇力的分析至少提出了何種權利優先這一頗具深意的命題,特別是在不同權利主張發生沖突時,如何解決沖突?這就涉及權利與權利之間孰為優先的問題。界定各種權利的權利強度亦即權利性狀況,恰可以為此找到答案。毋庸置疑,各種權利主張中,界定與實現不易妥協的強權利性權利當處于優先位置,須置前予以考慮和滿足。
(二)以“團體性”為橫坐標
權利最初以權力的對抗物出現,從而成為近現代以來反制專制王權或神權的話語利器。也正由于此,“權利”一詞經典意義上指向個體及其利益的取得或保護。然而隨著民主體制漸至取代專制體制,臣民變為公民,一個人人強調和張揚個體權利的社會共同體何以維系并實現整體利益?事實上,“囚徒困境”“公地悲劇”“小集團行動理論”等理論模型紛紛揭示了個體理性追逐私利、機會主義對待他人,卻陷入彼此互害的非理性后果。由此應予體認,合作是民主政治下個體間應有的相處之道,“合作原則是社會交往的內在機制”。合作的前提或誠意顯現是個體某些權利的行使須增添對于社會共同體的義務之維,當然,反過來,社會共同體對于個體某些權利對等義務的規定,也同樣必須內蘊權利之維,堅持社會發展的個體本位。于此,“權利與義務都內含個體性與社會性二重規定,歷史地看,彰顯權利的個體性之維,往往引向突出‘我的權利;注重義務的社會性維度,則每每導向強化‘你的義務”二者在理論上存在各自的限度。揚棄以上局限,以視閾的轉換為前提,后者意味著由單向地關注‘我的權利轉向肯定‘你的權利、由他律意義上的‘你的義務轉向自律意義上的‘我的義務”視閾的這種轉換同時在更深層意義上指向視閾的內在交融。”
權利行使時某種程度上須堅持的針對共同體的對等義務指向,不妨概括為權利的“團體性”,據此,理解權利不僅僅要循著“權利性”視角,還需引入義務指向的“團體性”視角。實際上,這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也相符合,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批評了費爾巴哈對人的本質的錯誤理解,提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考量權利,堅持“權利性”與“團體性”的辯證統一,恰是對于這一看法的生動詮釋。同理,與權利的“權利性”存在強弱之分類似,權利的“團體性”亦存在高低之別,此即不同權利之于社會共同體的對等義務意涵并非一致、同等程度地顯現。
(三)四種權利:縱橫組合的四個象限
以“權利性”為縱坐標,代表權利的剛柔程度,即權利的妥協度,如果一項權利界定和實現沒有任何妥協空間,表示該項權利剛性強,其坐標“緯度”高;相反,則表示權利界定和實現體現柔性,其坐標“緯度”低。同理,以“團體性”為橫坐標,如果一項權利團體性強,則意味著社會共同體對于權利行使的對等義務要求高,其坐標“經度”處高位;相反,則表明社會共同體對于權利行使的對等義務要求低,其坐標“經度”處低位。進而以此為基礎,沿著縱橫維度進行“權利性”與“團體性”強弱的不同組合,就可以得出四種互有區別的權利形式,如圖1所示。自然性權利。事實上,自然性權利不但不由各種類型的社會團體與類屬賦予資格,對于“團體”概念及其勢力格外還保持一份提防,反對各種以“團體”名義對其做出的不正當的侵蝕與壓制行為。總而言之,自然性權利體現出嚴格的非團體
1.自然性權利
自然性權利是最直接意義上的“人權”,與第一代權利內容接近,生命權、平等權、自由權、財產權、人身權、名譽權等權利均歸屬于其中。自然性權利基本出發點是圍繞“個體”展開對于權利的思索和追求。以至于主張“權利總是個人的,‘社會沒有權利。個人所有的真正意義上的權利,只能用一個概念來表達,即自由,更加明白地說,是洛克意義上的自由。”
個體對于自然性權利的擁有也是平等、普適的,不是基于個體血統、種族、膚色、性別、財產、職位以及宗教信仰或政治見解等等的具體的資格認定,更不是基于個體對于共同體的對等義務及表現,僅僅因為個體(他/她)是人,所以擁有性、非義務性特征。同時,其亦顯現完全不可妥協的強權利性特征,在價值層面上具有不可剝奪、不可轉讓的神圣性質,是“人因其為人而享有的權利”,在此意義上,可以視其與“人道”同義,也即“僅僅是從人性的意義上,這些權利對人來說是‘自然擁有的”,否認或剝奪自然性權利,即為反人道、反人性。一國政府無論貧富、強弱,若濫用權力做出此類舉動,無異于自行放棄統治合法性,從而喪失統治資格。吊詭的是,具有價值神圣性的自然性權利,在現實生活中卻往往表現得十分脆弱,因而又特別需要依靠政府部門運用權力加以保護。緣此,自然性權利一方面有賴權力獲得承認和變現,另一方面又須防止來自“任性”權力的侵害,如何協調解決這一矛盾?根本之道即在于將公共權力的行使置于經由正當程序產生的憲法、法律的約束與控制之下,努力做到“堅持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共同推進”,并且“堅持依法治國首先要堅持依憲治國,堅持依法執政首先要堅持依憲執政”,于此,真正實現“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
2.均等性權利
均等性權利旨在建構針對每個社會個體的無遺漏的“托底”機制,特別指向保護弱者的生存與發展權利,由此避免社會共同體的撕裂,實現人類社會由形式平等向實質平等的遞升,以及深刻意義上,保障個體確有能力行使自然性權利。緣于這一訴求,均等性權利實質上就是第二代權利,也即社會保障權。
一方面,均等性權利與自然性權利一樣,表現出無可妥協的強權利性,不可剝奪和轉讓,其成立亦不以是否取得現行法律認可為轉移(由此,正可以解釋上文所言住宅權如何兼具傳統自由權與社會保障權雙重性質的問題)。古典自由主義者例如哈耶克試圖否認這一點,認為社會保障“是一種施舍措施,而不是什么權利”,由此,政府可以自由決定供給(多少)/不供給(多少)。這一觀點遭到查爾斯·賴希的駁斥,其認為,由政府提供的社會保障等利益應當和財產權一樣,受到相應的政府管制及法律調整,而不能僅僅是政府隨意決定的恩賜,對很多人來說,政府是其收入的主要來源,這些與身份密切相關的政府供給必須被視為權利,即新財產權,唯其如此,福利國家才能實現它的目標:在一個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是自己命運主人的社會中,為個人的福利和尊嚴提供最低限度的基礎。另一方面,均等性權利體現強團體性特征,突出表現于該項權利行使主體必須承擔對于社會共同體的對等義務。在力所能及范圍內,權利主體若紛紛忽略乃至爭相逃避對于社會共同體對等義務的承擔,其結果就將造成十分嚴重的“福利依賴”問題,使得福利體制走向反面:權利主體淪為躺在福利體制上的懶漢,福利則淪為無節制消費從而會趨于枯竭的公共池塘資源。吉爾德、默里和米德等對于福利國家的研究即證實,相比較福利國家高額的社會支出,受助者對福利項目產生的依賴性更令人擔憂,存在鼓勵有勞動能力的受助者放棄工作機會的可能。研究亦顯示,我國城市低保制度造成的“福利依賴”問題同樣突出、普遍,這一制度約七成有勞動能力的受助者是“典型的懶漢”,并且呈現長期持續的狀態,受助者濫用均等性權利、缺失對于社會共同體對等義務的承擔應是深刻原因所在。
3.增長性權利
增長性權利意指處于不斷被發現并獲得法律層面適度肯定和維護(以避免極端權利主張反而招致不利的負面后果)的過程之中的權利。其與第三代權利存在較多重疊之處,除此之外,目前已知的多數新興權利,例如基因權、被遺忘權、空間權、眺望權等均包括在內。究其屬性,一方面,增長性權利具有強團體性特征,包含著社會共同體對于權利主體對等義務的強烈要求。例如環境權,絕大多數學者會把環境權列入人類權,幾乎所有肯定環境權的學者,均將“環境權”與“人類環境”捆綁在一起。無論《人類環境宣言》表述的“地球環境”,還是《里約宣言》描述的“全球環境”,都表達了環境權旨在增進的乃是整體人類共同體利益,也正由于此,環境權行使的過程體現強烈的共同體指向,必須以個體承擔對于人類社會共同體環境保護的對等義務為前提,在這一前提下,方能實現環境的長效性、根本性治理,環境權從而才能在真正意義上或更高層次上具備實現的可能。正如有學者指出:“公民環境義務的設置是一國環境法發展所面臨的重要節點,也是反映一國生態文明水平的重要考量指標。”
另一方面,增長性權利又表現為低權利性特點,基于公共利益需要以及個人總體或根本利益需要,增長性權利不宜過度主張,比如個體對于環境權的訴求,必須保持在一定范圍內,若推演為激進環保主義,就將與反環保主義一樣,對于環境保護構成同等威脅;尤其在發展中國家,極端、激進的環保主義主張,會造成對于經濟與社會發展更壞的消極影響,導致環境權與發展權的失衡。另如基因權、被遺忘權、空間權等均需要在行使過程中有所克制,對于政府以及其他相關主體適度讓渡,便于其依法用于正當目的,增進社會共同體整體福祉,或者維護個人其他更為重要的利益。對于增長性權利的追求,尤其要建立于這一認識前提之下,權利“除了具有與權力相對抗的特性之外,還會涉及社會自治中個人與他人關系的處理;它除了意味著個人享有利益外,還蘊含著與個人享有利益對等的責任與義務的承擔。”
4.價值性權利
價值性權利旨在回應社會之中的少部分個體對于權利私人價值的追求。隨著經濟發展與文明的升級,一方面,社會日益演展為羅伯特·達爾所言的“多重少數人”,利益分化與觀念多元愈益明顯,另一方面,社會公眾對于少數人不同于他人乃至反常規的價值與利益追求也給予了更多的包容。在此情形下,少數人群對于自身秉持的差異性價值認識越來越多地勇敢表達出來,形成不屬于多數,僅屬于少數的價值性權利主張。典型者例如同性戀婚配權。由于和人類通行的兩性倫理相悖離,同性戀現象往往被社會主流所排斥,但這一現象卻又難于抑止,并且無法斷定為病理行為,既然如此,同性戀群體基于平等權、幸福權的立場提出同性戀婚配權利主張也屬必然和自然。從而,同性戀婚配權被作為人權的一項延伸,以“思想自由”“價值自由”的名義陸續得到了一些國家的認可甚至法定支持。據統計,截至2017年,全球范圍內實現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已達29個,我國每年“兩會”期間,也不斷有人對此提出立法建議,并且已取得某些進展。客觀而論,同性戀傾向有基因方面的先天原因,法律規范亦不能強制要求公眾對于同性戀現象及其婚姻究竟“美與不美”做出選擇,因此,對于同性戀婚配權予以法律接納的做法,僅在法理范圍內討論,也確實難以找到充分的否定性理由。
以同性戀婚配權為例,正說明了價值性權利的兩方面特點:一方面是弱團體性。主要表現于認可價值性權利的行使會造成權利主體降低乃至不承擔對于社會共同體的相應義務,比如同性婚姻絕不可能產生直接后代,故而少數人行使同性戀婚配權必定意味著對于社會共同體的繁衍存續難以負起責任。另一方面是弱權利性。由于價值性權利是針對少部分個體設定的權利,或者是由少部分個體所主張的權利,對大多數社會成員而言,并非如生命權、財產權等不可或缺,一定要給每個個體在該項權利上予以同等、堅決的保護,因此,價值性權利的權利性不高,各國對于價值性權利的認可程度可以視社會具體情況尤其是政治文化與社會倫理包容度,作出不同程度的調整與妥協。同性戀婚配權在各國法治體系中正遭遇這一情況。
在這個“邁向權利的時代”,或許再沒有任何詞語比“權利”更能受到公眾關注和青睞了。然而人們通常是以什么樣的進路來認識權利問題的?不同的認識維度定義不同的權利類型,注重權利的不同方面,賦予權利不同的內涵和外延。傳統的權力類屬理論影響最大者莫過于三代權利論,其對于把握權利內涵的代際擅變確有很大的助益,不同代的權利內容也確有不一樣的方面,盡管如此,卻未能解決權利代際界分標準的問題,及至當代,更顯麻煩的是,各種新興權利主張紛至沓來,這些權利如何能納入三代權利之中?即便命名為第四代權利、第五代權利……卻仍舊無法說明新興權利與前三代權利之間的聯系和區別所在。
基于此,對于權利最好根據其內在性質及其彈性變化做出區分。一方面,由權利與權力的對抗程度(反過來講即是權力對于權利的維護程度)可以提煉出形容權利強度的權利性指標,作為權利的主要特質之一,以及權利間有可能顯現的突出差異所在;另一方面,“任何權利理論都是在某種共同體生活所孕育的交往互動中得益于事實認知和規范確立之間的張力而形成的,因而必須要突破狹隘封閉的個人本位主義來從他者向度和共同體視角全面呈現權利概念的深厚文化底蘊”。緣此則可以推導出權利的另一重要特質——團體性,以其標示權利的共同體視角。本文進而以權利性為縱向坐標,以團體性為橫向坐標,根據二者高低程度建構二維四限,總結出自然性權利、均等性權利、增長性權利以及價值性權利等四種權利形式。分別對于這四者內涵以及區別于其他權利形式的內在根據作出闡述。較之三代權利的劃分,以及其他權利劃分辦法,不僅更有助于把握不同權利內在分別,亦可以將各種新興權利按其權利性與團體性高低的不同組合情況歸于其中。當然,如上文交代,第一代權利與自然性權利、第二代權利與均等性權利、第三代權利與增長性權利,不同程度存在重疊之處,盡管如此,從權利性、團體性的縱橫維度出發對于權利作出劃分,相比三代權利的劃分仍顯意義,因其可以揭示不同代的權利內在區別所在,余外,還可以容納價值性權利與新興權利。
基于“權利性”“團體性”的縱橫維度對于四種權利做出界分,也可以回應當前學界在權利觀上引發的爭論。羅爾斯、德沃金和諾齊克等在權利主義/功利主義、個人善/普遍善、利己主義/利他主義之間發展出了一種悖反關系,權利主體利益與共同體利益被視為是互相沖突的。拉茲則試圖超越此種對立與沖突,其針對自由權分析認為,權利的重要性超過了權利人利益的重要性,權利可證成其他人對權利人的義務,進而貢獻于共同善,共同善是決定和支持權利存在的最重要的理由。但拉茲非分析同樣存在缺憾與困境,并不能較好地證成自由權的存在,既無法揭示權利人中心權利觀的政治哲學意涵,也無法解釋權利保護的嚴格性與權利行使的正確性之間存在的不匹配。若從“權利性”“團體性”兩個維度來認識和區分權利,就可以有不一樣的思考及答案:由于“現代權利概念乃是建立在人際互動的基礎之上的”,理解權利確應具備共同體視角,但卻并不一定意味著諸種權利的取得一概以承擔對于共同體的對等義務(即為對于共同善做出對等貢獻)為前提。如前所述,沿著“權利性”與“團體性”維度,僅有均等性權利與增長性權利必須如此,從而在這兩種權利上,權利主體利益與共同體利益亦即共同善必須取得一致,或者同步得以增進;而對于自然性權利和價值性權利而言,卻并不需要或者僅在較弱意義上對于權利主體之于共同體的對等義務提出訴求,以此貢獻于共同善來證成權利,在這二者的實現上,權利主體利益與共同體利益確乎存在著因不可兼得有可能造成的緊張或對抗關系。
除此之外,以權利性與團體性的縱橫結合來理解各種權利,亦有益于解決法律實踐中經常可見的權利沖突問題。權利沖突是指“兩個或者兩個以上都具有法律依據的權利之間,由于法律未對其相互關系作出明確界定而導致權利邊界的不確定性、模糊性,進而引發其之間不和諧、矛盾的狀態。”而其成因則在于,其一,社會生活事實的多樣性,在事實本身即屬復雜的情況下當然會涉及多個基本權利;其二,基本權利條文內容的開放性,導致各個基本權利的保護范圍具有廣泛性而可能與其他基本權利發生重疊;其三,基本權利的性質使然,即某項基本權利在本質上自然就會包含其他某種基本權利的內涵。此外,科技發展也使得人的行為更加復合化、復雜化,增加了權利沖突的可能性。問題在于如何有效應對權利沖突?權利位階論及權利優先權理論值得重視,前者認為權利體系中的各個權利種類之間有高低、主次、輕重之分;后者則主張各個權利種類之中有優先存在的權利,以至權利發生沖突時,須優先被保護。有學者批評這兩種理論“不僅漠視法定權利與道德權利之顯著差異,還極易夸大權利沖突的客觀性,弱化立法者清晰劃定權利界限時的主觀能動性”。盡管如此,完全否定權利位階及權利優先權理論的合理性,是為不妥。由于不同權利之于權利主體的普遍性意義、以及有可能造成的社會后果畢竟不可能一樣,權利存在高低強弱之分實屬必然;再者說,有學者主張拋棄權利位階及優先權原則,堅守法定權利平等性的現代法治教條,強調通過發揮立法者劃定權利界限時的主觀能動性,來平衡解決現實中司空見慣、防不勝防的權利沖突情形,這一設想對于立法者顯然寄予了太多想象與托付,既可謂不切實際,亦可能造成立法者權力的濫用,損害立法法治的公信力。
無論邏輯上,還是社會實踐中,除了權利邊界模糊導致的權利沖突,還存在交叉(相交)、重疊(內切)、相鄰(外切)等多種權利關系下導致的權利沖突。面對這一嚴峻、復雜的情勢,權利位階與優先權理論思考不應否定,關鍵在于權利位階或優先權的確立標準是什么?依據本文所選取的權利性質之“權利性”與“團體性”兩個縱橫維度,進而區分出權利的四種形式,如此來確定權利位階或優先權就易于理解,亦便于操作。首先選取權利性維度作為標準,具有強權利性、不可妥協性的自然性權利以及均等性權利理當居于權利優先地位,在權力沖突中獲得優先考慮。在這兩者中,進一步再根據社會主流政治文化或者政體價值訴求,實際上也就是再沿著團體性維度,作出優先權取舍。例如信奉個人主義、崇尚競爭與自決精神的社會里,自然性權利應置于優先位置,而在堅守集體主義、看重個體義務與團體互助的社會里,均等性權利或許更須被優先考慮。較之自然性權利和均等性權利,價值性權利與增長性權利由于權利性相對較弱,權力可以對其作出一定的限制,或將保護力度局限于一定范圍內,從而在發生權利沖突時,兩者須退后考慮。而對于兩者在沖突情形下何為優先的抉擇,在常態情況下,同樣要考慮社會的價值原則,結合團體性指標,作出相宜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