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
摘要:社會空間是新城市社會學的重要研究領域,也是新城市社會學所蘊含的研究視角。馬克·戈特迪納通過梳理新城市社會學的社會空間研究,明確提出分析城市社會的社會空間視角。從社會空間視角來看,城市是定居空間,分析社會行為、投資、消費、文化、政府規劃等社會力量作用下的居住投資、建設、配置以及居住生活,成為探尋城市社會秩序的重要途徑。以社會空間視角研究城市,把居住作為關注點,將個人行為與政治、經濟、文化、意識形態等社會過程聯系起來,打破了傳統城市空間研究關注單一社會過程的局限,嘗試將更多的社會要素納入進來。這種新研究視角對我國城市社會研究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新城市社會學;社會空間視角
中圖分類號:C9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8)05-0116-06
空間是城市存在的重要維度,以帕克為代表的美國芝加哥學派最早涉足城市空間的研究,卻將城市空間的形成歸結為人口競爭、適應等自然過程的結果,降低了空間視角解釋城市社會的效力。在批判繼承芝加哥學派空間研究的基礎上,新城社會學探尋塑造城市空間的社會力量,致力于發展出一個更適應當代城市社會的新的研究范式,美國學者馬克·戈特迪納將之歸納為“社會空間視角”。社會空間視角在系統應用中不斷納人新的論題和范例,馬克·戈特迪納認為它不僅在美國,而且在世界范圍內的城市生活中都可以應用。任何理論都有其賴以建立的經驗實際,并通過實踐檢驗得以修正和進一步發展。梳理社會空間視角形成的脈絡,可以使我們更好地把握這一視角的核心內涵和問題指向。
一、新城市社會學開創了城市社會空間研究
芝加哥學派的關注點是城市空間內部的活動方式。進入20世紀,整個歐洲和美國都實現了工業化,隨之而來的城市化高潮使歐美社會生活幾乎都市化,現代社會最顯著的特征都可以在城市中看到。經濟因素主導著當時城市的土地利用,個人、組織、工商業、住房等無一例外地根據收入和成本來選擇位置。在芝加哥學派看來,區位是人和組織生存發展最重要的資源,競爭產生了占據區位的群體或組織,并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社會空間。簡言之,城市中的個體和群體為了生存而進行的競爭造就了城市社會結構和空間模式。
芝加哥學派的人類生態學理論是美國快速城市化時期的產物,隨著城市化進程和城市的變化,出現了這一理論無法解釋的城市現象。20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資本全球化配置,地方工廠關閉,資本大量投入郊區建設中,社區中的依存關系被破壞了。新城市社會學肯定芝加哥學派“用生態系統的概念解釋地域集體是力圖給城市社會學尋找一個特殊的,與功能主義研究相協調的特定領域”[1]145。但是他們的研究只是把資本主義過程,例如競爭、個人主義,描述為城市固有的性質,這種研究是從個體主觀性出發,而不是從整體的社會出發,因而只能提供一種日常生活的經驗主義的解釋。早在1938年阿利漢就認為芝加哥學派所聲稱的生物和自然的過程實際上是美國資本主義競爭精神或倫理的反映[1]38。新城市社會學者曼紐爾·卡斯特進一步指出,帕克等人所認定的“自然”力量實際上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
新城市社會學把城市看作社會的產物,而不是自然競爭的結果。眾多學者開始回到早期社會學家關于城市的工作,并嘗試將經典理論作為分析城市問題的一種工具。然而從學科的角度來講,將城市中發生的一切與整個國家的政治經濟以至世界體系聯系起來考察,需要明確城市與社會的界線。要知道馬克思、滕尼斯、齊美爾等早期學者將城市看作促進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因素,他們通過研究城市來理解資本主義社會,但并不著意建立一門關于城市的社會學科。怎樣確定城市內部特殊的社會關系和社會過程?卡斯特認為芝加哥學派一直關注的“空間”是一個“極為合理的研究領域”,城市就是一種社會空間,獨屬于城市的社會過程塑造了城市空間,城市作為空間單位與社會單位之間存在一致性,芝加哥學派的失敗之處就是沒有能夠證明這一點。
新城市社會學力圖尋找與城市空間辯證限定的城市社會特性,并嘗試將后者歸結為消費、投資、分配等方面。卡斯特認為城市在政治、意識形態和經濟生產中沒有顯著的、獨立的角色地位,城市在整個社會系統中的功能只能是消費,因為消費是按地域單位供給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生產與消費之間的矛盾,政府會對交通、醫療、住房、教育等集體消費品的生產管理進行干預。集體消費的供給有利于勞動力水平的提高,從而加速社會生產,同時將政府管理職能深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任何根據城市社會功能建立的城市理論都不能忽視生產問題。法國學者亨利·列斐伏爾指出城市空間是資本的產物,‘舊常生活的再生產取決于商品的生產,商品是通過資本循環體系生產出來的,而資本以追逐利潤為直接目標”[2]。城市系統中的資本投資可以代表整個投資流動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循環”,美國城市地理學者大衛·哈維認為投資在城市不同“資本循環”中的轉換,使資本主義的生產過剩危機能夠被取代或避免,具體表現為資本依次向產業領域、固定資產和消費基金,以及科技和勞動力再生產領域三個領域的流人,資本循環不但使資本主義的資本和勞動剩余被吸收,還創造出城市基礎設施和城市社會關系。英國學者雷蒙德·帕爾則將城市定義為“一定空間內的特定報酬、分配系統”,居于特定位置的各項城市設施不能由兩個及以上的人同時占有,因此需要建立分配制度。城市資源尤其是那些與不平等性相聯系的資源的配置模式會影響城市社會結構和空間組織。
二、新城市社會學理論蘊含社會空間視角
新城市社會學的空間研究看似繁雜,實則存在共同之處。為了保證城市作為一種獨立的研究對象,學者們分析發生在城市空間中特殊的社會過程。然而社會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各個組成部分是密切相關的。新城市社會學社會空間研究的要義是通過城市空間的生產來透視社會力量作用下的城市社會變遷。這就意味著學者們的研究不能是片面的,他們必須通過對相關社會過程的系統分析,來實現對某一個重要社會原因的強調。此外,任何理論或觀點都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有支撐其形成的經驗問題。因此,他們的研究應當是抓住了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一條主要脈絡,并以此為線索揭示城市社會的重要特征。我們可以通過充分利用“理論庫存”的方法,對城市社會空間研究的代表性觀點進行梳理,進而發現一種研究的共同指向。
新城市社會學主要從全球視野、推動城市和郊區發展的政治經濟因素,以及都市生活和建成環境文化三個方面對城市空間進行分析[3]。而這三個方面都與居住密切相關。城市居民對于住宅的需求以及鄉村生活的渴望充當了塑造城市獨特方式的副手。大量的資本投入(郊區)住宅建設,列斐伏爾認為這是投資于生產領域后的“資本第二循環”,即房地產投資。住宅是資本積累的重要領域,因而得到政府的支持。哈維在巴爾的摩市的案例研究中發現,金融機構配合政府計劃支持住房,因此房地產不單是私人企業的工作,而是以直接的方式涉及到政府。政府會通過制定獨戶住宅政策、補貼貸款借貸等方式,促進大眾住房市場的形成,人口的郊區化和中心城區的衰落是與政府扶持的資本第二循環聯系在一起的。城市郊區環境優美,設施良好。城市人口漸漸擁有一個趨于一致的“地位一價值”判斷系統,即擁有郊區住房被視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大量的人口涌人郊區,包括城市新移民,郊區成為亞文化的聚集區域。不同社會經濟地位和文化信仰的城市人口根據規劃和市場獲得與之“相配”的住房,并在不同地域聚集分化,表現出一定的(亞)文化特征。另一方面,競爭又使郊區住房成為一種稀缺資源。不同群體對于同一種資源的爭奪構成了一種潛在的沖突,市場機制和政府的住房政策又明顯有利于富人和中產階層,這種不平等就成為“城市階級斗爭”的主題。
可以看出,新城市社會學的研究共識是:經濟全球化改變了城市的投資以及社區組織模式,并強化了國家和地方政府的作用。經濟結構、社會關系和政治對抗形塑著城市社會空間,而這些過程都集中通過住宅這個局部性層面表現出來。
對此,美國城市社會學者馬克·戈特迪納總結道,新城市社會學的社會空間研究可以綜合為一種方法:以居住領域為切人點,探尋社會過程下的城市空間的形成和變化。這種方法也被他稱為“社會空間視角”。在社會空間視角看來,城市特殊的社會過程是與居住相關的社會活動。由于住宅在個人生活、勞動力再生產以及資本積累中具有重要作用,住宅和居民消費、房地產開發、居住相關服務提供、城市規劃等眾多社會活動密切相關。我們可以通過住房供給、住房占有、居住模式、居民類型等方面來考察城市的資本投資、資源分配、社會階層、社會結構等情況。可見,社會空間視角打破了傳統城市社會空間關注單一社會過程的局限,將更多的社會要素納入進來,形成了一種整合的研究模式。
三、社會空間視角在城市社會研究中具有重要價值
社會空間視角并非是對各種理論的綜合,而是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它關注的不是城市社會學空間研究中那些孤立且無聯系的命題,而是通過對主要觀點的批判性分析,從中找出單一卻又自成體系的理論加以推理論證,并嘗試從理論的發展脈絡中確定一種研究城市社會的切人點和路徑。
社會空間視角強化了空間的社會性。早期社會學者齊美爾曾明確指出,現代性難以捉摸的地方,在大城市內部并通過有意識的行為得到清楚地展示。羅伯特·帕克和他的同事緊隨齊美爾,將城市看作一個容器,一個包容行為的客觀建成環境,并認為城市本身產生了思想和行為模式,以及社會組織的聯系方式。生活方式的都市化使芝加哥學派忽視了塑造城市生活方式的宏觀社會力量,雖然存在著時代局限,但芝加哥學派的城市理論未必完全是錯誤的。芝加哥學派的研究抓住了城市社會活動呈現空間性的特點。在現代城市中,社會階層、人種、性別、種族、家庭地位、宗教等社會要素,事實上與區位或者空間的因素相互作用。諸如按照家庭收入的簇居,到工作地點或學校所選擇的路程,人們奉行特定形式和文化體驗形成的區域追求,以及日常通勤模式等等。芝加哥學派提出的“不同類型的居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次級社區”的觀點,從人口的空間形態方面反映了城市社會秩序。這種分析基于社會生活和社會變遷的某個特殊方面,芝加哥學派特別注意的是城市人際關系。因而“新城市社會學并沒有與早期將城市看作文化功能源泉的觀點相對立,而是很大程度上予以補充。”[4]城市社會秩序的真正決定力量不是城市人口布局,而是城市所處時代的生產方式。社會空間視角就是要分析世界經濟體系、資本投資、地方政府、市場經濟、科層制度等眾多因素如何影響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城市。
社會空間視角確立了以居住研究為核心的新城市社會學分析范式。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本地的工廠、企業面向全國或整個國際市場,公司規模也不斷擴大,職能部門分布于多個地方,城市逐漸成為地方市場的勞動力儲備地,家庭生活方式和居民行為成為形塑城市社會的最主要力量。當然這一過程是在社會力量的約束下進行的。城市雖然擁有一個相對自立的結構,具有自己的動力,但這種動力受到工業化社會的制約。因此城市是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框架內一個具有相對獨立性和內在機制的特殊社會空間。雖然新城市社會學致力于界定城市社會空間的特殊性,然而隨著經濟全球化以及信息技術的發展,已經沒有只發生在城市中的社會活動。“生產、政治、消費、意識形態等基本社會過程都沒有受到地域的限制。”[5]這就意味著城市空間無法與社會內部的一個具體過程同一起來。新城市社會學的社會空間研究面臨著分散與不實的困境。社會空間視角將城市視作一個圍繞著住宅建設、住房選擇與分配、定居生活等過程形成的居住空間,通過居住將城市中的居民、家庭、社區、公共設施等要素與生產、消費、分配等社會過程聯系起來,形成了一種新的分析范式:社會行為通過居住與特定的社會生產方式形成內在聯系,城市社會成為包含人、社會、意識形態、生產等各種因素的有機聯系的概念。城市作為居住空間不但處于地方和國家的范圍內,而且與資本主義全球體系相聯系。城市在國家乃至世界經濟體系中的定位決定了城市定居人口的職業,地方政府和房地產商根據經濟收益和居民的需求建立、配置住宅及其相關服務體系,定居空間成為社會活動的容器,居住在其中的人們賦予了居住空間特別的含義和價值。如此,分析城市(定居空間)如何形成,就同時探尋了經濟與社會制度在創造與破壞這些空間中起到的作用,以及這些空間被當地居民賦予意義所經由的過程。
四、結語
城市的詞源是拉丁語的“urbanus”,其原初含義是“大多數人的聯合體”[6]。在工業化生產方式下,現代城市的人口集聚功能和勞動分工現象更加突出。鑒于城市的共性,社會空間視角雖然誕生于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但它仍然為我國的城鎮化建設研究提供了一種類似的理論視野,在啟發我們問題意識的同時,豐富了城市社會的分析方式。“域外文化范疇的意義,不僅僅在于便利研究,而且會使問題的脈絡得到清晰的呈現,從而加深對本土的認識。”[7]
黨的十八大提出了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2013年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再次重申這一目標,要求提高城鎮人口素質和居民生活質量,把促進有能力在城鎮穩定就業和生活的常住人口有序市民化作為首要任務。社會空間視角認為城市最重要的要素是家庭和居民,同時強調以居住為核心進行社會性的綜合研究,這為我國現階段“以人為本”的城鎮化建設提供了一些可以借鑒的研究思路。首先,從國家和區域角度審視城市空間布局。社會空間視角認為城市不能脫離社會而存在,既有的城市空間布局及問題都是社會導致的,因而任何以“城市”為導向的規劃和政策干預都很難取得良好的實效。城市空間布局必須和城市背后更廣泛的區域發展結合起來。其次,注重城鎮化過程中的空間正義。人類生態學理論認為城市現有的人口格局是必然的,不平等和社會隔離甚至在維持城市人口方面是必要的,而這正是社會空間視角所批判的,空間社會性的強調開始讓人們關注空間正義問題,“他們未能注意到集體行為、以及不平等的權力地位和政治的角色,而這正是城市被社會性組織起來的方式”[8]。在我國快速城市化初期,由于過度重視經濟效益、土地開發和城市規模的擴張,忽略就業、教育及其他社會福利和城市融入狀況等考量指標,導致后來的城市化雖然取得了長足進展,但工作和居住在城市中的外來務工者大多處于“半城市化”[9]狀態,如何使他們更好地在城市中生活將成為現階段城鎮化工作的重要內容。最后,嘗試從居住角度看待城市空間優化。城市空間規劃要求城市產業、人口、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等方面的水平提升和布局優化,這一系統工程需要經濟社會以及相關制度全面轉型。我們可以通過城鎮居住研究,來審視舊城改造、郊區的發展、社區公共服務設施均等化等城市空間規劃項目,以及政府行為、經濟發展、社會力量在空間優化過程應發揮的作用。將城市空間及其結構形態歸結為人們競爭適應的結果,這樣,空間不但不是社會性的產物,還降低為人類生態學研究考慮的一個因素而已。
卡斯特指出城市在社會中扮演的功能不可能是文化的,他在對路易斯·沃斯(沃斯將城市性歸結為生活方式)的批評中指出,所有的生活方式都是受意識形態的影響的,因此不存在什么城市文化;城市功能也不可能是政治的和生產的,因為政治邊界與社會單位的邊界并不一致,而生產是超出城市的,生產過程的不同階段,以及管理、銷售部門可以設在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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