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琴
引 言
“文學地理”的研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門。文學地理學以文學為本位,把文學和地理學相融合,研究文學與地理環境關系的互動,在國內文學研究領域尤其是古代文學研究領域取得了顯著研究成果。在中國古代小說研究領域,相關成果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地方性小說史的建構,典型的如《嶺南古代小說史》①耿淑艷:《嶺南古代小說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晉唐兩宋江西小說史話》②邱昌員:《晉唐兩宋江西小說史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浙江古代小說史》③韓洪舉:《浙江古代小說史》,杭州:杭州出版社,2008年。等,它們的體制和地方性文學史的建構相似,“其思維仍然是時間(歷史)維度的,極少轉換到空間(地理)維度”④曾大興:《建設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文學地理學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二是地域文化與小說關系互動的研究,如《西域文化影響下的中古小說》⑤王青:《西域文化影響下的中古小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齊魯文化與明清小說》①杜貴晨:《齊魯文化與明清小說》,濟南:齊魯書社,2008年。《中國古代小說與吳越文化》②萬晴川:《中國古代小說與吳越文化》,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話本小說與江南文化》③孫旭:《話本小說與江南文化》,《北京科技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唐宋傳奇與西域文化》④陳玨:《唐宋傳奇與西域文化》,《解放日報》1985年12月22日。《隴右文化與唐傳奇》⑤徐芳:《隴右文化與唐傳奇》,陜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9年。等,這些研究豐富了小說史研究的內容,開拓了視角,提供了方法的借鑒。在此研究背景下,三晉文化與古代小說之間的關系相應受到研究者關注。
一
晉是先秦時期重要的方國,三晉是晉國分裂后韓、趙、魏三國所轄地區的總稱,晉與三晉又都是山西后來的指稱⑥“由于唐國始封時的國都唐,改稱晉國后歷遷之國都冀、曲沃、絳、新田,都在山西地區,三晉是由晉國分裂而成的,它們所轄的區域,只有山西省是全部據有,因此后世也就用‘晉’‘三晉’來代指山西地區、山西省。”載馮寶志《三晉文化》導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4-5頁。,所以對“晉文化”(包括三晉文化)概念的界定也有所不同,甚至存在理解上的歧義。晉文化本是以國命名的考古學文化,考古學上的晉文化是指具有晉國特征的一大批遺存(實物資料)⑦劉澤民等主編:《山西通史》(第1卷),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46頁。,即宋玲平在《關于晉文化的概念問題》一文中所說的從周初叔虞封唐到三晉被秦所滅這一時期內,在晉國及三晉地域范圍內,以晉國人及三晉國民為主體所創造和使用的、具有共同特征的考古遺存。⑧宋玲平:《關于晉文化的概念問題》,《考古與文物》2004年第5期。晉國的國家名稱在歷史上習慣性成為山西地區的指稱⑨例如唐代裴寂《勸進疏》:“三晉子弟,共獯獫而陪麾;咸秦豪杰,連巴蜀而響應”載自(清)董誥輯《全唐文》卷132,清嘉慶內府刻本,第3109頁;(宋)司馬光《送仲更歸澤州》:“太行橫擁巨川回,三晉由來產異才”(宋)司馬光《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景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宋刊本,第236頁;(元)張昱《投贈潞國公承旨學士張仲舉》:“三晉鳳鳴千載會,兩河龍現五云迎”載自(清)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2076頁;(明)楊基《西省海棠》:“山西陳則威,以晉無梅花,以管勾織初來江西,即求識之。”(明)楊基《眉庵集》卷3,四部叢刊三編集部,第67頁等。,因此晉文化的概念并不囿于狹義的考古學上的概念,而有更大范圍的指代。李元慶指出,“晉文化”有“廣”“狹”兩義的區分,“廣義”的晉文化是對山西古代文化的概稱或泛稱,“狹義”的晉文化是對西周至春秋戰國時代山西文化的一種指稱,即對晉國文化與韓、趙、魏三晉國家文化的合稱⑩李元慶:《晉文化縱談》,《山西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山西是晉與三晉的主體部分,但晉與三晉統治的疆域與今山西在地域概念上并不對等?“魏斯、趙藉、韓虔共滅范中行氏而分其地。謂之三晉。今山西、河南、北直三處也。見資治通鑒。今人直以山西為三晉者。非。”見(清)劉獻廷:《廣陽雜記》卷5,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24頁。,因此廣義晉文化概念的另一說法是:“以現今山西省行政區劃為主,兼及歷史上與山西相關的周圍地區的區域文化的代稱”?王志超:《山西地域文化散論》,太原:三晉出版社,2013年,第8頁。。另有學者更進一步從地域到空間精細梳理了“晉文化”與“三晉文化”在使用中的各種含義,詳見李裕民《晉文化散論》?李裕民:《晉文化散論》,《晉陽學刊》2002年第5期。一文,不贅。以上所提這些概念共同存在,各有用處和理據。在李元慶“國家文化”的概念提出后,可以明確的是,晉(三晉)文化的狹義概念是國家文化概念,其廣義概念的說法多為地域文化概念。本文的寫作采用地域文化的概念。在此基礎上,借鑒朱曉進《“山藥蛋派”與三晉文化》一書的做法,對三晉文化內容的取舍依據其與古代小說關系的疏密而定。
二
康金聲《三晉文化與古代小說》①康金聲:《三晉文化與古代小說》,《山西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一文首次把“三晉文化”和“古代小說”從研究旨歸上關聯起來,認為三晉大量豐富的歷史遺產與古代小說文體的形成有十分密切的關系,但文章所謂“三晉文化”很明顯使用的是狹義的概念,按照這種狹義的概念來解讀文學作品,有其局限性,無法進行更深入的探討。這也是本文選擇用廣義的三晉文化概念的原因之一。
唐代小說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從20世紀20年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開啟唐代小說的系統研究以來,至今已接近百年,其間經歷了唐代文學與地域文化研究的起步到勃興。北方的關隴文化無疑是關注的重點,論文和論著都較其他文化區更為醒目②如李浩:《從人地關系看唐代關中的地域文學》,《西北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李浩:《唐代關中的文學士族》,《文學遺產》1999年第3期;李浩:《唐代關中士族與文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雖然山西在唐代政治、軍事、經濟、文化諸領域都占有重要地位,和唐代文學的關系也無比緊密,但專題研究相對滯后且薄弱,主要探討地域因素對唐傳奇寫作類型、藝術特色等方面的影響,同時呈現出重視唐傳奇大于筆記小說的特點。王劍《三晉唐傳奇考論》③王劍:《三晉唐傳奇考論》,山西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是研究斷代地域小說的文章,文章不以作者籍貫作為選文依據,除晉籍作家的創作外,把省外作家描寫三晉人物、故事的作品和省外作家流寓三晉期間創作的作品一并計入,選定三晉唐傳奇共98篇。雖然這篇文章正面探討的并不是三晉文化與唐傳奇,但選文標準透露了這些作家作品與三晉文化背景的密切關系,而且也從地域層面追溯了三晉唐傳奇的藝術特色。智宇暉《三晉文化與唐代文學》④智宇暉:《三晉文化與唐代文學》,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是唐代文學與山西地域文化研究的第一篇專論,其中用一節內容論述了三晉軍事文化衍生的豪俠精神對唐代豪俠傳奇寫作的影響,并對《虬髯客傳》《紅線傳》《無雙傳》進行了個案分析,具體說明了河東道地域文化與唐代豪俠傳奇之間的影響關系。鄭少林《從〈太平廣記〉看唐代山西社會生活》⑤鄭少林:《從〈太平廣記〉看唐代山西社會生活》,山西大學碩士論文,2007年。一文從《太平廣記》中的唐五代筆記小說中輯錄出403條有關山西的小說,集中論述了作品反映的山西人的宗教思想和山西商人的生活,探尋三晉文化痕跡,對認識唐五代的山西有重要價值。
在明清小說研究的相關領域,一方面展現出多維的研究視角,如對小說與自然景觀、小說與人文遺存、小說與晉方言、小說與晉商等都有初步嘗試,以個案研究居多,成果數少;另一方面,在研究方法上,除傳統的文本分析外,實證研究進一步增強。孟繁仁的《〈西游記〉與山西》⑥孟繁仁:《〈西游記〉與山西》,《明清小說研究》2003年第2期。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作者從古代山西也有關于“花果山”的記載入手,利用在山西地區考察發現的花果山遺址、孫行者傳說、樓煩牧監、山西古稱“南瞻部洲”的碑刻史料和元明兩代的“西天取經”壁畫等,分析說明了山西地區在《西游記》小說誕生前就有“西游記”故事流傳的事實,論證了古代山西曾經是西游記故事誕生的溫床和衍變的搖籃。孟繁仁先生的文章分析透徹,很有啟發性。另外,1992年中州古籍出版社還出版過孟繁仁先生和他人合編的另一著作,名為《羅貫中新探》,作者在書中依據元代虞集《道園學古錄》所載的《題晉陽羅氏族譜圖》和清徐羅氏家族珍藏至今的明代《羅氏家譜》和清代小說《善惡圖全傳》第21回的描寫肯定了羅貫中為山西太原清徐人①羅貫中籍貫的爭議問題,詳見王增斌《從“太原羅貫中”到“兩個太原”、“兩個羅貫中”——元末羅貫中籍貫近三十年爭議論評》,《江蘇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劉洪強《太原羅貫中與東平羅貫中為同一人考論》,《唐山學院學報》2016年第5期等文章。,同時,又認為120回《水滸全傳》中的許貫忠形象是羅貫中寄寓自己身世的寫法②姚仲杰,孟繁仁:《羅貫中新探》,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8、91、103頁。,這樣,《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也是和山西有淵源的。武興芳在孟繁仁先生文章和著作的基礎上寫了《論山西在明代小說中的地位》,③武興芳:《論山西在明代小說中的地位》,《晉陽學刊》2004年第1期。分析論述了明代小說的最高成就——“四大奇書”與山西直接或間接的關系,這篇文章雖然沒有提供新材料和新發現,但它卻強調了山西在明代小說中的突出地位。
山西地區和古代小說有重要關聯的還有五臺山和太行山等。日本學者松浦智子寫過一篇名為《關于楊家將五郎為僧故事的考察》④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第四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的文章,文章傾向于文學作品的外圍觀察,無意于探討五臺山在文學作品中的藝術審美功用或者是歷史價值與認識價值等,而是用豐富翔實的材料考察了楊五郎為僧的文學作品和五臺山結緣的歷史背景和原因,即五臺山僧兵在南宋瓦舍中的文藝化,解決了有關楊家將主題文學與藝術領域的一個重要問題,考察的結果可以看作是五臺山文化賦予文學藝術創作靈感的極好明證,很有啟發意義。和日本學者的文章相比,崔玉卿的兩篇文章更傾向于文學內部的考察,也更側重于詳細的文本解讀。其一《五臺山與〈水滸傳〉》⑤崔玉卿:《五臺山與〈水滸傳〉》,《五臺山文化》2013年第4期。解讀分析了五臺山在《水滸傳》中從情節、人物塑造到小說主題等諸多方面所起的積極作用,同時也提及《水滸傳》對五臺山的作用。在當前文學地理學研究領域“地域文化作用于文學”偏向居多的研究背景下,這個提法對拓寬研究路徑有一定的啟示作用。古代小說對三晉文化的弘揚又有哪些方面的助力?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對考察或解決文學的另外一些現象不無裨益。作者的另一篇文章《五臺山與〈楊家將演義〉》⑥崔玉卿:《五臺山與〈楊家將演義〉》,《五臺山文化》2014年第3期。通過歷史史實與小說描寫相結合的分析方法,重點闡述了五臺山歷史上的僧兵現象以及作品中楊五郎出家后組織僧兵抗遼的事跡,但對歷史現象與文學描寫之間產生關聯的原因沒有給出有效考索。
早期水滸故事和太行山有密切關系。南宋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有5人贊語提及太行山,其他31人無地理信息,所以在早期水滸故事中宋江起義的根據地在太行山是有一定根據的。⑦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原著已佚,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保存了36人的名號和贊語,贊語提及太行的5人為盧俊義、燕青、張橫、戴宗、穆橫,見周密《癸辛雜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0-84頁。聶紺弩、竺洪波等學者傾向于有一個太行山系統的水滸故事存在,如聶紺弩《水滸五論》認為“在把宋江他們和梁山泊結合之前,有一個宋江在太行山的傳說階段”⑧聶紺弩:《中國古典小說論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頁。,竺洪波《從“太行山”到“梁山泊”:水滸演化的一個側面》,認為施耐庵捏合了民間“說水滸”的太行山故事和梁山泊故事兩大系統,并以后者為主,創造出108位梁山英雄來,①竺洪波:《從“太行山”到“梁山泊”:水滸演化的一個側面》,《水滸爭鳴》第13輯。等等。但杜貴晨《試說泰山別稱“太行山”——兼及若干小說戲曲之讀誤》②杜貴晨:《試說泰山別稱“太行山”—兼及若干小說戲曲之讀誤》,《文學遺產》2010年第6期。,認為《水滸傳》“太行山系統本”的推想基本是錯誤的,因為古代泰山別稱“太行”或“太行山”,所以以往學者以“太行山梁山泊”之“太行山”為太行山實屬讀誤。另一篇文章《略論泰(太)山與太行山、華山等之互稱及其對文學的影響》③杜貴晨:《略論泰(太)山與太行山、華山等之互稱及其對文學的影響》,《南京師大學報》2016年第5期。在前一篇文章的基礎上,指出“泰(太)山”與“太行山”互稱之俗從上古秦漢就形成了,華山在歷史上曾改名“泰山”,“泰(太)山”與“太行山”、“華山”互稱,加上泰山避諱的影響,遂有小說描寫無“惡”不歸于太行,無美不歸于泰山的傾向和若干敘事中使用地名互換的現象。這兩篇文章所用文獻豐富,發人之所未發,也是讓人信服的。那么,在這兩種論斷中,哪一種更加符合古代小說的客觀真實,似有進一步探討的價值。
山西方言和古代小說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沈慧云《山西方言所見〈金瓶梅〉詞語選釋》④沈慧云:《山西方言所見〈金瓶梅〉詞語選釋》,《語文研究》2002年第4期。,于銀如、李青松《晉北方言所見〈金瓶梅〉詞語匯釋》⑤于銀如、李青松:《晉北方言所見〈金瓶梅〉詞語匯釋》,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5年。,梁宏《〈紅樓夢〉中的山西文水方言詞語考釋》⑥梁宏:《〈紅樓夢〉中的山西文水方言詞語考釋》,《語文學刊》2012年第4期。等文章探討了當今晉方言中依舊使用的與古代通俗小說中一致的方言俚語,從一個層面反映了晉方言的流傳及其對古代小說生成的影響。
還有一些研究者關注到了古代小說中的山西商業,除上文提到的鄭少林《從〈太平廣記〉看唐代山西社會生活》探討過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山西商人外,再就是魏曉紅的《〈閱微草堂筆記〉中的西商》⑦魏曉紅:《〈閱微草堂筆記〉中的西商》,《山西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從西商的職業特征、婚戀與家庭等方面分析論述了這些具有地域文化色彩的商人,這些商人故事“可能更具有當時晉商的一些原生態”⑧孫濤:《筆記晉商》,《太原晚報》2010年1月10日。。
此外,在有關晉籍小說家的研究文章中,有少量從文學內部傳承視角展開研究的范例。如尹策《〈玄中記〉研究》⑨尹策:《〈玄中記〉研究》,云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論及郭璞《玄中記》故事母題對后世文學產生的重大影響。孫昌武《關于王琰〈冥祥記〉的補充意見》⑩孫昌武:《關于王琰〈冥祥記〉的補充意見》,《文學遺產》1992年第5期。指出《冥祥記》的寫法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的深遠影響。李獻芳《語體與文體創新中的〈續夷堅志〉》?李獻芳:《語體與文體創新中的〈續夷堅志〉》,《曲靖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與《元好問〈續夷堅志〉描寫戰爭特點》?李獻芳:《元好問〈續夷堅志〉描寫戰爭特點》,《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等指出《續夷堅志》創作藝術上的新特點,認為它“為《嬌紅記》等變異小說做了藝術嘗試”,“開啟了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先河”。再如劉璋《斬鬼傳》的諷刺技藝與寫人藝術對后來小說寫作產生的影響,也有研究者作過探討。郭志強《對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研究的重新審視——從傳播角度看〈斬鬼傳〉的影響》?郭志強:《對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研究的重新審視——從傳播角度看〈斬鬼傳〉的影響》,《社會科學輯刊》2006年第2期。論證了《斬鬼傳》的諷刺手法對《平鬼傳》《降鬼傳》《何典》《儒林外史》《鏡花緣》等小說創作產生的影響,王以興《淺談〈斬鬼傳〉與〈綠野仙蹤〉創作的關系》①王以興:《淺談〈斬鬼傳〉與〈綠野仙蹤〉創作的關系》,《濟寧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分析了《綠野仙蹤》對《斬鬼傳》寫人藝術的借鑒等。由此出發,若把視野擴大至關注晉籍文人文學和后世小說間的關系,會發現如尹華君所闡述的觀點,他在《近三年柳宗元研究概述(2013-2015)》②尹華君:《近三年柳宗元研究概述(2013-2015)》,《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中提及王光福《“正邪兩賦論”“金陵十二釵”淵源補論》一文,此文提到周汝昌的研究發現即《紅樓夢》“正邪兩賦論”和明代呂坤、宋代朱熹的思想淵源,而尹華君認為這一源流可以追溯至晉籍文人柳宗元的《小石城山記》。
三
文學是有地域性的,文學研究必須正視這一客觀事實。三晉地域文化與中國古代小說有一定關聯,專題研究的展開很有必要。在此之前,首要任務是界定好三晉文化的概念,明確其內涵。當然,概念的界定與內涵的明確一方面要依據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事實,另一方面也要結合中國古代小說內容書寫的客觀情況。那么,在概念和內涵明晰之后,未來研究的路徑又有哪些呢?第一,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做補充、拓展的工作。通過前文的文獻梳理,我們發現雖然多視角的研究格局已經形成,但僅是初步研究或個案研究,因此還有相對寬闊的研究空間。比如康金聲先生的文章論述了先秦文獻和三晉有關的部分對古代小說形成的促成作用,但尚有未盡之處。這部分材料對后世小說寓意性主題的創設與發揮也有幫助,最典型的是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成為后來以小說救世為寫作旨歸的作品慣用的“引子”,如清代小說《五色石》序闡述其寫作目標時說:“《五色石》何為而作也?學女媧氏補天而作也”③(清)筆煉閣主人《五色石》序言,《古本小說集成》第2輯第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而作者的另一部小說《八洞天》的創作也循此而來,“《八洞天》之作也,蓋亦補《五色石》之所未備也”④(清)五色石主人《八洞天》序言,《古本小說集成》第4輯第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補天”系列小說以文為石,補救人間缺憾,其主題充滿極大的寓意性。此外,《紅樓夢》開篇也直白明確地把小說的中心人物和女媧石關聯起來,創設了補天的寓意。甚至,有學者以為《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等明清長篇小說也都有補天情結存在,可將其視為女媧神話對后世小說創作構思的影響的結果⑤黃崇浩:《“補天情結”與明清長篇小說》,《明清小說研究》1994年第3期。。先秦史傳、諸子等典籍中的三晉記述在后世還因部分歷史演義小說的“再創作”與傳播而成為文人表述情懷的創作素材。因此,這些材料至少在古代小說文體形成、素材來源、主題創設等多個方面起過一定作用。再如山西商業文化與古代小說的關系。古代小說對晉商的活動有一些描寫,雖然著墨不多,但它是古代商業題材小說不能分割的部分。在明清小說中,還能見到專屬于山西的特產與商品,如潞綢、山西醋等,從中可以了解到它們當時在社會上的知名度與影響力。此外,晉商還對古代小說的傳播起過積極作用,如《金瓶梅》萬歷刻本發現于山西介休,崇禎刻本之一發現于山西平遙等。這些都是可資拓展延伸的研究空間。
第二,結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嘗試探索新的研究視角或領域。如較少有人關注的古代小說對三晉文化的逆影響問題。再如古代小說中的山西人形象,由于地域的特殊因素,他們成為古代小說人物畫廊中的一個形象系統。但是很少有人把他們當作一個系統來看待,因此也很少有人從地緣的角度關注它,包括山西人物畫廊的格局特征及生成原因。另外,某一歷史人物的小說形象,和當地民間傳說中的形象相比是否有大的差異,差異的存在也是值得重視的研究話題。
第三,從研究的內容上來說,要注重把文學內部關聯和文學外部關聯結合起來。譬如我們不僅要關注物質文化層面中景觀實物等對古代小說內容到形式諸多方面的影響,以及非物質文化層面中的習俗傳統、民間文藝等因素和古代小說間的聯系,也要關注三晉本土文人文學的思想觀點與寫作技法對古代小說創作提供的有益啟發。比如董再琴、李豫的文章《〈金瓶梅詞話〉中尼姑宣卷活動本事來源地考索》①董再琴、李豫:《〈金瓶梅詞話〉中尼姑宣卷活動本事來源地考索》,《北京化工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探索了山西介休尼姑宣卷活動這一民間宗教文娛形式與小說《金瓶梅》描述的尼姑宣卷活動情形之間的關系,認定山西介休是《金瓶梅詞話》中尼姑宣卷本事來源地。在此想說的是,一個地區的自然環境與文化氛圍會影響到一個作家的精神風貌,這種風貌會融入作家的文學世界,從而給作品注入一股帶有獨特地域文化色彩的血液,這一點為大多數人所共識,因此對于三晉的古代小說,大家會傾向于研究它的地域特性,而對其主題思想或創作技法的小說史傳承的關注就少了,進而言之,就是對晉籍文人文學與古代小說的關系視角關注較少,上文所說柳宗元文學與《紅樓夢》的關系即是這一關系視角的范例,是文學內部關聯的探討,目前還不足為研究者所重視。
第四,從研究方法上來說,要注重將文本分析和實地調查二者相結合。譬如前文所述崔玉卿發表在《五臺山文化》上的兩篇文章就是側重于文本分析研究的范例,而孟繁仁《〈西游記〉與山西》與董再琴、李豫《〈金瓶梅詞話〉中尼姑宣卷活動本事來源地考索》等文章的撰寫則是建立在大量調查資料的基礎上。從目前的研究情況來看,文學內部關聯的研究更多需要詳細的文本分析與解讀,在文學外部關聯的研究領域,單純的文本分析還不足以使研究問題得到實際解決,需要大量實地調查資料的累積與支撐。
總之,目前三晉文化與古代小說的研究格局是多視角的,但不可否認研究成果的碎片化與無序性,因此需要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三晉文化內部和古代小說有關的層次入手系統觀察整理、分析論證二者關系,形成古代小說中的三晉文化體系,這對古代小說研究與地域文化研究都有一定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