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權,張志峰
(湖北中醫藥大學中醫臨床學院, 武漢 430061)
《金匱要略·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千般疢難,不越三條:一者,經絡受邪,入臟腑,為內所因也;二者,四肢九竅,血脈相傳,壅塞不通,為外皮膚所中也;三者,房室、金刃、蟲獸所傷,以此詳之,病由都盡。”該段原文闡述了雜病發病的原因及途徑,被稱為《金匱要略》三因觀,歷代醫家對其理解頗多爭議,以下就其內涵作粗淺分析。
就病因而言,《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強調“六淫”致病,即風、寒、熱(暑)、濕、燥、火;《難經》強調“五邪”致病,即風、寒、暑、濕、飲食勞倦。張仲景“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因此其論述病因亦繼承了《內經》《難經》的認識,如《金匱要略》強調“五邪”致病,即清(霧)邪、濁(濕)邪、大(風)邪、小(寒)邪及谷飪之邪,與《難經》所論近似。此三部典籍所強調的致病邪氣雖略有小異,但重視外邪致病的觀點則幾乎相同。對于《金匱要略》三因觀,如僅從“為內所因”“為外皮膚所中”等字面含義,簡單地將“病由”類分為“內因”“外因”及“房室、金刃、蟲獸”三方面,雖然發后世陳言“三因論”之先聲,但就此忽視了《金匱要略》強調發病、病傳過程中外邪致病的重要性,顯然對理解張仲景的病因觀和發病觀存在片面性。
《傷寒雜病論》原序中有“卒然遭邪風之氣,嬰非常之疾……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之論,《金匱要略》所載雜病“與飲食(含飲酒)有關者約10余種,與暑邪、疫毒、火邪、燥邪及瘧邪有關者共約10種,與痰飲有關者10余種,與風邪、濕邪有關者各20余種,與熱邪有關者達40余種,與寒邪有關者則約50種”[1],可見無論傷寒病還是雜病,絕大部分都是感受外邪所致。據史料記載,東漢末年自然災害頻發,蝗災、旱災、洪災、地震、山崩、大風、冰雹等不僅造成連年饑荒,而且還因氣候反常致疾疫流行。張仲景身處其境,通過觀察分析發病原因及傳變途徑,形成了《金匱要略》發病三條的認識,其中尤其重視外邪(即原文“客氣邪風”)致病。
《金匱要略·臟腑經絡先后病》:“夫人稟五常,因風氣而生長……客氣邪風,中人多死”,為后續論述“三條”作了很好的鋪墊,是論述“三條”的前提和基礎。“客氣邪風”泛指外邪,如后文所稱的風邪、寒邪、霧邪、濕邪、熱邪等均屬其所指。外邪雖然已入中經絡,但臟腑之氣尚較強盛,無由入攻臟腑,只能在四肢九竅的血脈里面徘徊、傳注,進而導致四肢九竅的血脈壅塞不通,故稱之“為外皮膚所中也”。
《金匱要略》闡述的痙病、濕病、歷節病、血痹病、肝著病、腎著病等可看作經絡病證,其發病均由外邪所致。如《金匱要略·痙濕暍病脈證治》:“風濕相搏,一身盡疼痛,法當汗出而解,值天陰雨不止……但微微似欲出汗者,風濕俱去也”,明確提出濕病的病因乃風濕之邪搏于肌膚、筋肉、關節。從“值天陰雨不解”可看出,其感邪途徑為未慎外邪,觸冒雨濕、風寒。《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問曰:血痹病從何得之?師曰:夫尊榮人骨弱肌膚盛,重因疲勞汗出,臥不時動搖,加被微風,遂得之。”尊榮人有脾腎不足之內因,加之臥時肺衛不密,外邪乘虛入中,遂致血痹之病,表現為“外證肌膚不仁,如風痹狀”。張仲景這一闡述與《內經》也是一脈相承的。《素問·五臟生成》:“臥出而風吹之,血凝于膚者為痹”,二者均強調血痹因“風”邪致病。此外,房室、金刃、蟲獸所傷,其中房室所傷可視作內因,而金刃、蟲獸所傷雖不屬“客氣邪風”,后世醫家謂之為“不內外因”。但從感邪途徑上看,可視其為外因,因其發病亦屬“為外皮膚所中也”。
四肢九竅屬陽,而陽主外,故就臨床表現而論,“一者”所致當屬“陰病”,而“二者”所致當屬“陽病”。這足以說明在相同致病邪氣作用下,體質弱的則邪氣長驅直入,盤踞臟腑而表現為“陰病”,而體質相對強的則邪氣無由內傳,僅僅危害于四肢九竅。故《金匱要略》首篇特別強調“入里者即死”“入藏即死”及“病在外者可治”“入府即愈”,并推而廣之道“非為一病,百病皆然”。《金匱要略·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若人能養慎,不令邪風干忤經絡,適中經絡,未流傳臟腑,即醫治之;四肢才覺重滯,即導引、吐納、針灸、膏摩,勿令九竅閉塞……是皮膚臟腑之紋理也。”旨在論述針對發病三條所采取的預防、調護措施,體現了治未病思想。“若人能養慎,不令邪風干忤經絡”是針對“一者”而設,正氣內養,邪不可干,外邪更無法“入臟腑”,故不發病;而當“四肢才覺重滯”時“即導引、吐納、針灸、膏摩”,是針對“二者”而立,其目的是勿令九竅及四肢經脈閉塞,有病早治,防止傳變。當外邪強盛致使經絡閉塞而發病,則需處以湯藥驅邪外出,恢復經絡氣血暢通。如上述濕病治以“微發其汗”,用麻黃加術湯、麻杏苡甘湯、桂枝附子湯、白術附子湯、甘草附子湯等均合乎該治則。對于血痹病的治療,不論是針刺引動陽氣,還是治以黃芪桂枝五物湯,均立足于促使四肢經絡陽氣暢達,氣血通行則風寒俱祛,從而收到“脈和緊去則愈”的效果。
不僅在外的經絡病證俱由外邪所致,即便在里的臟腑病證其發病亦多由外邪所致。當客氣邪風入中經絡后,若臟腑之氣虧虛則“客氣邪風”長驅直入,直達臟腑并長期盤踞,此時雜病處于表里同病或純里證階段,故言“為內所因也”。此“內”并非指“內因”,而是指疾病傳變入臟腑,相對經絡病證而言,其病位在里,而其病因仍多責之外邪。
《金匱要略》所論雜病,如肺癰、腹滿、支飲、風水等臟腑病證多因外邪所致,可見惡寒、發熱等表證,同時外邪入里、臟腑失調又出現里證,屬于表里同病但以里證為主。如肺癰病初起因感受風熱,有發熱、惡寒、汗出等表證;表邪入肺,肺失宣肅,風熱邪毒腐敗肺絡形成癰膿,則有咳嗽、胸滿、振寒、咳吐腥臭膿血痰等里證。《金匱要略·腹滿寒疝宿食病脈證治》:“病腹滿,發熱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厚樸七物湯主之。”發熱、脈浮示表證尚在,但外邪入里化熱,熱與宿食結于陽明胃腸見腹滿之里證,故治以厚樸七物湯,方中厚樸、枳實、大黃意在治里實,桂枝、生姜、大棗等意在解外邪,屬表里同治之方。《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咳逆,倚息不得臥,小青龍湯主之。”胸膈素有停飲,復感風寒,內外合邪,郁阻肺氣,癥見惡寒、咳嗽、咳痰等治用小青龍湯,既辛散風寒又溫化里飲。風水病初起亦由外邪(風邪)所致,見“其脈自浮,外證骨節疼痛,惡風”等脈癥;風邪入里,閉郁肺氣,肺失宣肅,治節不行,水道壅閉,又見“脈浮而洪……難以俯仰……身體洪腫”等脈癥,雖為表里同病,但顯然以里證為急,立發汗為治則,既可驅風又可復肺之宣肅,助肺通調水道以去水。
《金匱要略》闡述臟腑病證時多次提及“無寒熱”“無太陽證”,說明疾病處于純里證階段,但不難推斷,初病時仍由外邪所致。如《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男子脈虛沉弦,無寒熱,短氣里急……此為勞使之然。”該虛勞病雖由勞損所致,但也不能排除有部分患者系感受外邪由表及里、由實轉虛而成,但目前已“無寒熱”。《金匱要略·婦人妊娠病脈證并治》認為,妊娠嘔吐也強調“無寒熱”,言下之意此“其人渴,不能食”(因嘔吐傷津而渴,胃氣上逆則不能食)與外邪無關,或者目前雖無表證,也不能排除其前曾經感受過外邪。《金匱要略·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病脈證》認為:“病人面無色,無寒熱。脈沉弦者,衄;浮弱,手按之絕者,下血;煩咳者,必吐血”,同樣強調“無寒熱”。此外,瘀血、下血(便血)及吐血皆可能曾經感受外邪,也就是說其初期曾出現過表證。
《金匱要略·五臟風寒積聚病脈證并治》所論“肺中風”“肺中寒”“肝中風”“肝中寒”“心中寒”“心中風”及“脾中風”概無表證。正如五臟風寒病一樣,很多臟腑病證初期雖有表證但后逐漸內傳,最終演變為純里證。因此,“為內所因”是就目前證候、病位而論,多為臟腑里證,但不能就此忽視“經絡受邪”而“入臟腑”的發病過程及致病途徑,其發病之初實則多由“客氣邪風”所致。
《金匱要略》所述雜病既有經絡肢體病證亦有臟腑病證,其發病有“為外皮膚所中”“為內所因”“房室、金刃、蟲獸所傷”之別。從病因角度分析,原文中雖也論及因失精、亡血、半產、漏下、憂傷、驚恐等致病,但縱觀全篇論述由外邪致病者為最常見。而從《金匱要略》所載205方的功效來看,祛邪及正邪兼顧者各90余方,而純于扶正的僅10余方,可見《金匱要略》治雜病在總體上體現了祛邪為主的特點。因此,《金匱要略》三因觀重視外邪致病,雜病亦以祛邪為主要治則。
參考文獻:
[1] 陳國權.精華理論話金匱[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