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健鵬,韓宇霞
(廣州中醫藥大學,廣州 510006)
何夢瑤,字報之,號西池,晚年自號研農,廣東南海云津堡人。雍正進士,旁通百家,以詩文名,官至奉天遼陽州,在思恩任職時當地疫癘流行,曾施方藥。晚年恢倦宦海,辭歸故里,潛心學術并熱心于醫學教育工作[1]。其撰寫的醫學著作主要有《醫碥》《傷寒論近言》《三科輯要》《神效腳氣方》《追癆仙方》等,兩廣圖書局主人稱其為“粵東醫界古今第一國手”[2]1。
本文通過研究其婦科專著《婦科輯要》與《醫宗金鑒》等相關文獻,總結何夢瑤的婦科學術特點,現將該書的基本情況及其主要學術特點探析如下。
《婦科輯要》又名《婦科良方》,無單行本,約成書于1751年[3],分別收錄于《三科輯要》《醫方全書》中。本書現存版本清·光緒二十一年廣州雙門底拾芥園《三科輯要》刻本和1918年兩廣圖書局《醫方全書》鉛印本。《三科輯要》潘湛森序言中雖有“因舊刻漫滅,重刊是編”[4]1的字樣,但更早的版本未見。
《婦科輯要》全書約1.8萬字,全書分正文和諸方兩部分,正文部分共分13門,即經期、經行各證、經閉、崩漏、帶下、瘕癥痃癖疝痞血瘀血蠱、胎前、臨產、難產、產后、乳證、前陰諸證、種子論,涵蓋婦科之經帶胎產90余種病證,敘述簡明扼要,條理清晰。每一證下大多有論有方,論后即出方藥,并于方藥后注明頁碼以便檢索。正文之后是諸方部分,載方120首(不包括灸鬼法)。
全書以《醫宗金鑒·編輯婦科心法要訣》為藍本,將其3.3萬字的篇幅作了精辟的歸納和濃縮,目錄基本參照《醫宗金鑒》的順序編排。與《醫宗金鑒》不同的是,不設嗣育門,代之以《種子論》一門放至篇末,但《醫宗金鑒》嗣育門的基本內容已分散到《婦科輯要》其他各篇論述。《醫宗金鑒》采用先總括再辨證分型后分證論治的編寫體例,而該書則由博返約進行合并和概括,在某病條目之下辨證分型后即出方藥,更便于臨證索方。
兩廣圖書局主人在《醫方全書》序言中提到:“(何夢瑤)所著醫書,悉根據南方之地勢,南方人之體質,調劑與北方不同,立方與北帶亦異,故南帶之人民效用其方法,無不百發百中,服其劑無不奏效如神。[2]”但經比對,《婦科輯要》與《醫宗金鑒》的處方用藥并無相異之處,何夢瑤在輯要該書時并未對《醫宗金鑒》的處方進行改動,也未添加或刪減藥味。且《醫宗金鑒》成書于北方,面向全國發行,其中處方用藥并未專門針對嶺南氣候,故《婦科輯要》作為《醫宗金鑒》的精簡本,在用藥特色上并無側重嶺南之意。兩廣圖書局主人之言恐是出于商業目的有所夸大,抑或是針對《醫方全書》中同時收錄《醫碥》所云。但不可否認,《醫宗金鑒》中應用清熱祛濕法確實較多,尤其在前陰諸證中,究其原因應是婦科疾病病因中確有濕邪為患的特點,故治法上注重清熱祛濕。
雖然該書主體內容(辨證分型、條目處方)與《醫宗金鑒》基本一致,存在明顯的參考關系,但何夢瑤并非對《醫宗金鑒》進行簡單的縮減,而是取其精華,在編排上別出心裁,使條目之間有聯系和互參之處。故本書的學術觀點與《醫宗金鑒》亦不盡相同,其中糅合了何夢瑤的學術思想。
書中為數不多的個人論述體現出何夢瑤不偏不倚、反對濫用溫補的學術觀點。如書中《產后·產后治法總論》:“丹溪謂:‘氣血兩虛,惟宜大補,雖有他證,以末治之。’而張子和則云:‘產后多瘀血證,慎不可作虛治。’二說各成其是,不可偏執,何則?生產乃天地自然之理,兒出血隨,亦屬自然,壯健之婦,產后豈必遽寒?子和磚出窯仍熱之說,深為得理,可概用溫補之藥乎!今人惟從丹溪,寒涼攻逐,聞而吐舌,覽子和《儒門事親》諸案咸疑而不信。一味溫補,令熱愈錮,血愈瘀,漸致腫脹喘咳,二便淋秘,骨蒸潮熱,而死者多矣。已上各條證治,系從《醫宗金鑒》錄出,于攻伐清涼一門,尚未多備,學者博覽群書,取衷焉可也。按子和每以四物湯與涼膈散對服,又用玉燭散、導水丸、禹功散、調胃承氣湯等以清之瀉之,三圣散等以吐之,又常飲以冰水,無不應手取效,當細參之。[4]62”以上論述明確指出了該書的文獻來源,并批判了《醫宗金鑒》中產后門諸方偏于溫補而少清涼的觀點。針對朱丹溪和張子和兩家看似矛盾的說法,何夢瑤對后學者提出了個人建議:“博覽群書,取衷焉可也”,并列舉了一些張子和對產后病使用清涼吐下之法及其“應手取效”之功,以免后學者一葉障目、一味溫補而導致“死者多矣”,體現了何夢瑤高尚的醫風醫德以及實事求是的學術態度。
該書與《醫碥》在內容上相互補充、交相輝映,可謂羽翼《醫碥》。該書雖篇幅短小,但內容翔實,基本包含了《醫宗金鑒·編輯婦科心法要訣》的內容。不因篇幅所限而致文義破碎,反而重點突出,更有利于醫者學習。如《胎前·轉胞》的描述極為簡煉:“四物湯加升麻、人參、白術、陳皮煎服。服后以指探吐,如是者三四次。余照《醫碥·小便不通》門治之”[4]52-53,刪減了《醫宗金鑒》中轉胞的表現、朱丹溪轉胎法以及用上方無效后所用的阿膠五苓散。但《醫碥·小便不利》中,相關內容則比《醫宗金鑒》更為詳細,指出了婦人轉胞更為常見的原因不是“盡由胎壓”,而是“多因尿急脬脹而驟馬馳車,飛跑疾走,致脬顛翻,或水溢中焦,食滿腸胃,下壓膀胱,無處退避,以致閃側翻轉”,指出此情況應用“吐法,滑石散”;并附上優于朱丹溪轉胎法的方法:“令孕婦臥榻上。連榻倒豎起,尿自出,勝手托”;還辨析了《金匱要略》婦人病中的“轉胞不得溺”用腎氣丸,是因為“虛寒,氣不化,溺急胞脹,重墜翻轉”[5]317。
該書對疾病的發生以及病機尤為重視,如在《乳證·乳不行》中就闡述了乳汁和月經產生的生理機制:“乳與血本一物,在上為乳,在下為月經。化生于脾,水谷之精氣所醞釀而成者也,故乳之味甘。宣布于肺,故乳之色白。及其變為血,則心火之所成也。歸藏于腎,故味咸。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故經行則無乳,乳行則無經,蔭于胎,則經乳俱不行”[4]63,從而推論出“血虛”為“產后乳少”的病理基礎,進而出方“四物湯加花粉、王不留行、通草、穿山甲,豬蹄熬湯煎服”[4]63,層層遞進,論病求源,明理而后能立法,知法而后能疏方,出方而后能增損藥。何夢瑤條理清晰、說理透徹的寫作特點于此可窺一斑。
何夢瑤十分注重望面色及舌診在診斷婦科疾病、判斷病情預后上的作用。書中涉及脈診極少,而以望診和問診作為辨證依據則比比皆是。如《胎前·子腫》中,以小便多少(“小水長”和“小水短”)分辨氣腫和水腫,以兩腳腫而皮膚“薄而亮”和“厚”分辨水腫和氣腫“之在下者”[4]52;又如帶下門中,除了望帶下五色辨證,還總結了“色鮮明、氣臭穢、形稠黏者為熱,色黯淡、氣腥穢、形清稀者為寒”[4]49的辨別大綱。作如此之處理,應該是為了方便不懂脈診的一般讀者按書索方,降低了讀者的醫學知識門檻。
該書在婦科疾病轉歸上亦有不少精辟論述。如《胎前·子喑》提到:“孕婦聲音細啞不響(非絕然無聲),由胎盛阻遏少陰之脈,不能上至舌本故也。產后音自出,不必治。[4]52”此處繼承了《素問·奇病論》的觀點:“人有重身,九月而喑,此為何也?岐伯對曰:胞之絡脈絕也。帝曰:何以言之?岐伯曰:胞絡者系于腎,少陰之脈,貫腎系舌本,故不能言。帝曰:治之奈何?岐伯曰:無治也,當十月復”;又如《難產·盤腸》:“兒未出,母腸先拖出,恒有之,勿慌。俟兒出后腸仍不收……其腸自收。[4]56”通過對疾病轉歸的精確敘述,讓醫者在臨證時不至于慌張,也有利于穩定患者情緒,取得其配合以達到更好的治療效果。
書中處處可見辨證論治思維,每個病證下均有詳細的證型。何夢瑤在書中對復雜的辨證論治提煉其精髓并指出其學術來源,便于后學者掌握及深化。如《經行各證·經行發熱》中提到:“由外感者,于應用方內加表藥。由內傷者,加里藥。又有熱入血室證,小柴胡湯加歸、地、丹皮,或清熱行血湯。見《傷寒》少陽篇末及陽明篇。[4]45”外感內傷各有其對應之法,還溯源到《傷寒論》的熱入血室。
最能顯示其靈活辨證思想的是該書的《種子論》,書中最后一門為《種子論》開篇卻云:“此書不載種子方法”,后文解釋道“種子方法,只寡欲多男一句可了,其余慎起居……適寒溫,自是養身常道,固不單為種子言也”。并進一步說理“夫藥以治病,無病何用藥?設有病,則寒熱虛實,證亦紛然莫紀,古今醫方尚不可盡……且種子諸方,例用溫補,而張子和謂吐、汗、下三法,行則天下無不孕之婦”[4]67,最后得出“何方不可種子”的結論,抨擊了時人不加辨證就例用溫補以種子的風氣,后文結合張子和的病案表明,對于更多氣血平和或體肥者而言,吐、汗、下三法更有利于其種子。嚴守辨證論治原則的何夢瑤,發出與當時學術界主流觀點相左的呼聲,有力地抨擊了當時專事溫補的醫風。
書中辨證無論如何紛繁總不離氣血,故立方也常用四物湯、四君子湯加減。觀書后所附諸方可知,四君子加減方、四物湯加減方如六君子湯、異功散、芩連四物湯、姜芩四物湯、玉燭散、地骨皮飲等俯拾皆是。
該書善于吸收同代或前人經驗,亦不拘泥于內服藥物,更有外洗及針灸方法,以補《醫宗金鑒》未盡之處。如“經水不行,未審是胎是病”時,《醫宗金鑒》僅載停經5個月以上乳頭乳根黑者是孕。何夢瑤則引用《證治準繩·神方驗胎散》:“當歸、川芎各三錢為末,艾湯調下,覺腹內頻動是胎”略加補充。據荀鐵軍考證,難產“橫生側生倒生”“絆肩”和“坐礙”都源于《景岳全書·婦人規下》產育類“六逆產三十六”,難產“子宮脫出”源于《醫宗金鑒·編輯外科心法要訣·卷六十九·下部》:“婦人陰瘡”[6]。其中有以“蓖麻仁四十九粒涂其頂心”“醋水各半,出產母不意,噀其面背,一驚即收”[4]56等外治療法,在胎前門的附篇夢與鬼交中,則引用了喻嘉言治祟法、秦承祖灸鬼法等,足見何夢瑤是在博覽群書、結合臨床經驗的基礎上輯要該書,而并非單獨使用《醫宗金鑒》進行縮減。
該書脫胎于《醫宗金鑒》,有學者認為其學術價值遠不能與《醫宗金鑒》相提并論。但對于初學者而言,《婦科輯要》更易閱讀和記憶,更便于臨證查閱。該書配合《醫碥》閱讀研究,能更好地從病理病機、辨證轉歸等方面理解婦科疾病。王國為等認為,何夢瑤對《醫宗金鑒》進行了系統的歸納提煉和補充發揮,使其內容既不失真又節約大量刊行成本,且與《醫碥》相互呼應,為《醫宗金鑒》及相關經典醫籍在嶺南的普及與傳播做出了積極的貢獻[7]。
該書反對一味溫補、重視望問二診、詳述預后轉歸、氣血標本兼顧、內外治法并用的學術特點,既體現了何夢瑤兼容并蓄、態度開放的嶺南醫學大家風范,也體現了其作為教育家對后學者的循循善誘和普及醫學的良苦用心。誠如廣州拾芥園《三科輯要》刻本中潘湛森序:“(何夢瑤)于嬰科、痘科、婦科,尤為研精殫思,批郤導竅……實足補古人所未備,此誠活世之金丹,濟人之寶筏也。[4]1”時至今日,何夢瑤的學術觀點對現代中醫婦科臨床仍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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