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楠,農漢才,高 飛
(1. 中國中醫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700; 2.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700; 3.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中醫醫院,北京 100010)
秦伯未是近代著名中醫學家,尤其對《內經》有深入研究,故有“秦內經”之美譽。既往有大量的文章總結他的學術思想、臨床經驗,但其研究《內經》的具體方法卻鮮有論述。筆者將有關《內經》的著作與論文逐一分析,發現他除了依托深厚的傳統文化與中醫學底蘊外,更有一套獨特的研究方法,使其在《內經》研究領域獨樹一幟。本文擬對秦伯未研究《內經》的方法進行初步探討,以求為學習、研究《內經》提供思路與借鑒。
古代研究《內經》的方法歸納起來大體包括4個方面,即文字校勘與注釋、分類研究、專題研究、臨床病證研究[1]。民國時期,中西醫學思想產生了激烈碰撞,在中醫科學化思潮影響下,當時許多醫家開始倡導并嘗試用西醫知識闡述中醫藥理論,或用科學方法研究整理中醫藥傳統知識。這一過程中,中西醫學在思想體系與研究方法上的差異成為需要處理的重要問題,部分學者簡單地將中西醫學知識堆砌在一起,或簡單地引用理化試驗結果驗證中醫知識,雖然在局部取得了一些進展,但不同程度地破壞了學術體系的整體性。秦伯未則將中西治學方法有機結合,推進了《內經》的研究進展。
秦伯未早期的研究以傳統方法為主,如訓詁為主的《讀內經記》(1928年),分類研究的《內經類證》(1929年),專題研究的《內經病機十九條之研究》(1932年)等。傳統的研究方法在分析文字含義、理解經文內容等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是研究《內經》的基礎,但邏輯與分析則非中學之所長。秦伯未借鑒西方的科學方法,在歸納分析問題時更加條理分明。如病機十九條這一專題,歷代醫家多有論述,其中以劉河間研究最為深入,并據此提出火熱論的學術觀點。秦伯未則綜合前人的研究成果,采用先分析后合并的方式,對這一專題進行了縱向與橫向的全面梳理。上卷分析研究,對病機十九條原文逐條考證分析其學術內涵,下卷合并研究則通過原因統計、是非審核、補充商榷、各家學說等章節對相應問題加以辨析。其運用統計數據闡述問題的方法以及各家學說綜述的模式,均為當時較為流行的研究方法。他將其與中國傳統研究方法有機結合,成為全面立體闡述《內經》學術思想的有效工具。
隨著研究的深入,秦伯未進一步借鑒西醫的學科體系,對《內經》記載的醫學知識進行重新梳理。其代表作《秦氏內經學》(1934年)由此誕生。該書系秦伯未為上海中醫專門學校編寫的講義,為適應當時的院校教育模式和便于理解與學習,《秦氏內經學》借鑒了當時西醫的框架,設生理學、解剖學、診斷學、治療學、方劑學、病理學、雜病學等7個章節,將《內經》相應條文分門別類重新編排。從形式上看,《秦氏內經學》亦屬于傳統的分類研究,但所異者為分類方法突破傳統模式,融會了西方醫學的學術體系。尤為緊要者,《秦氏內經學》奠定了此后中醫院校《內經》教學的基本框架。
1956年,秦伯未開始撰寫《<內經知要>淺解》,雖然名為淺解,但其內容卻十分豐富,形式上也完全采用“分條纂述”的編排方式。每一章節有解題,其后對原文逐條剖析,下列語譯、名詞淺釋、體會、應用、補充等條目,在闡發原文的基礎上,對相關內容提要鉤玄,并結合臨床闡發個人學術觀點。
秦伯未的研究在形式與方法上大量借鑒西方科學,但從未忽視傳統研究方法的重要性,其研究以傳統文本校勘注釋為基礎,借鑒西學方法與框架,也是為了更加明確地闡釋《內經》的文字內涵與學術體系。
自《內經》成書以來,歷代注釋汗牛充棟,其中不乏名家。這些注釋為后人研究《內經》提供了線索與思路,但同時也成為后人難以突破的壁壘,在某些時候成為學術發展的阻礙。秦伯未在參考歷代名家注釋的同時,沒有盲從偏信,而是在比較辨析各家觀點與《內經》原文的基礎上,對許多問題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
如《素問·金匱真言論》:“俞在腰股。”王冰注:“須腰為腎府。”秦伯未則認為:“腰疑當作臂。[2]”即原文應當是“俞在臂股”,其依據則來自上下文。原文是這樣記載的:“東風生于春,病在肝,俞在頸項……北風生于冬,病在腎,俞在腰股;中央為土,病在脾,俞在脊……故冬氣者,病在四肢。”從“故”字來看,這段文字的上下文具有因果關系,所以上文“北風生于冬,病在腎,俞在腰股”與下文“冬氣者,病在四肢”相互對應。秦伯未所改的“臂股”恰好與下文“四肢”對應,其見解有理有據。
又如《素問·湯液醪醴論》:“精神不進,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秦伯未發現全元起本作“精神進,志意定,故病可愈”,兩者含義截然不同。《太素》則作“精神越,志意散,故病不可愈”。對這些異文,他再次上下文互參,并結合醫理推斷全元起本為長[2]。其原文如下:“帝曰:何謂神不使?岐伯曰:針石道也。精神不進,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今精壞神去,營衛不可復收。”針石之道,顯然應該是“精神進,志意治”才合理,而下文“今精壞神去,營衛不可復收”顯然是對前一句的轉折。秦伯未文本與醫理相結合的研究方法亦值得稱道。
《內經》作為中醫經典,指導臨床是其重要作用之一。秦伯未在研究《內經》過程中,對臨床問題的重視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方面十分關注臨床問題的研究,《內經類證》搜羅《內經》出現的疾病44種,病候310種,是對《內經》所涉及病證進行的全面分類整理;《秦氏內經學》的大部分章節如診斷學、方劑學、治療學、雜病學也均與臨床密切相關。另一方面,秦伯未在闡發經文時亦注重從臨床角度展開分析。
如《素問·上古天真論》:“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謂之虛邪賊風,避之有時,恬惔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對于這段文字,一般多從養生防病角度理解。秦伯未則指出:“雖指養生,實際含有預防意思,在治療上是外感和內傷兩類病的分界。懂得這大綱,診察時應先考慮是否有感冒,并詢問其有否受到精神刺激等,備作參考。[3]”其觀點顯然是從臨床角度出發的。
又如《素問·金匱真言論》:“陰中有陰,陽中有陽。平旦至日中,天之陽,陽中之陽也;日中至黃昏,天之陽,陽中之陰也;合夜至雞鳴,天之陰,陰中之陰也;雞鳴至平旦,天之陰,陰中之陽也。”秦伯未認為:“這些分法,似乎空泛,但中醫在臨床上卻依靠這些理由解決了某些不明原因的病證。例如虛弱性和消耗性的發熱癥,有用甘溫退熱法,是指白天熱、夜間退盡的一類,也有用甘涼退熱法,是指夜間熱,白天不熱一類。”由于篇幅所限,后面大段關于臨床用藥體會的文字不一一列舉。由此可見,即便是我們眼中最普通的理論探討,在他看來都與臨床應用有著密切聯系。
秦伯未先生在研究《內經》過程中,融會中西不同方法,在深入辨析文本的基礎上,不落前人窠臼,能夠提出個人見解。在文本校勘與注釋中,善于比較各家觀點,特別是從《內經》自身文本中尋找依據,所得到的結論具有較強的說服力。他從臨床應用角度解讀經文的獨特視角,也令人耳目一新。其獨特的研究方法與學術視角在當今的《內經》乃至中醫理論研究中仍具有很強的借鑒意義,值得學習與效仿。
參考文獻:
[1] 王洪圖.《黃帝內經》研究大成[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5:435.
[2] 秦伯未.讀內經記·秦伯未講內經[M].北京: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4:13.
[3] 秦伯未.內經知要淺解·秦伯未講內經[M].北京: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4:310.